律師口述:我見過最美好的愛情故事,發生在一個婚內出軌的“渣男”身上|我在醫院當律師04

大家好,我是陳拙。
記得剛成立天才,我說遲早要給大家每天帶來一個好故事的時候,總是被你們追問——
說清楚什麼樣的故事算是好故事?以後可別別敷衍了事。
我說我的標準很簡單,但凡是一個好故事,它總能讓人邊看邊追問:“然後呢?”
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無論是古今名著,還是小說與影視,但凡講了一個好故事,總是會讓讀者迫不及待撥開眼前迷霧,看到後面的內容。
今天的故事就是一個不斷讓人追問“為什麼”的故事。
它一度反轉再反轉,就連編輯都摸不透故事的男主人公,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明明婚內出軌,卻又讓人同情:他的妻子是植物人。
你同情還沒多久,就會發現妻子成為植物人,和他似乎還有關係。
這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找來多方資料,反覆推演事件中的每一個人,最終還原了這個家庭裡發生的一切。
真相揭開的一瞬間,我想起了一句話:人心才是世界上最深的東西。
去年小年,我正躺在家裡看電視,突然收到律所同事的訊息,她問了我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覺得一個男的,在妻子去世後多久談戀愛,不算渣男?”
我說你確定問我嗎,我幹這行什麼沒見過。她堅持,我想了想說,6個月吧。
同事說如果妻子不是去世,是變成植物人了呢?丈夫可以再婚嗎?
這就有點複雜了。拋棄變成植物人的妻子,聽起來有點不道德,但指責他也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實際上,能堅持6個月不跑路我就敬他是條好漢了。
同事說,那如果女方變成植物人的原因,是給這個男人生孩子呢?他還可以再談戀愛嗎?
我一下無語了。
當然,我是律師,我得用法律說話。這種男人道德上該死,法律上好像真拿他沒辦法。打個最極端的比方,就算這個男人把妻子打成植物人,也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出獄後該戀愛就戀愛。
同事告訴我,她真遇到了一個這樣的“渣男”,妻子因分娩變成植物人8年後,他跟別的女人生了個孩子。
奇怪的是,這男的因此被捕了,罪名是重婚,最高可能面臨兩年有期徒刑。
法律這回還真管上道德的事兒了?
同事在電話那頭唉聲嘆氣:“哎呀康律,你不明白,他們有苦衷啊。”
我說重婚還有苦衷,是有人拿槍逼著他拋棄糟糠之妻嗎?
同事給我發來了當事人的自述材料,說你看完就明白了。
這份文件有一萬字,我縮在被窩裡,讀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我下了一個決定,我要站在“渣男”這邊,為他辯護。
這份自述書,是從“渣男”李培華,和原配妻子劉穎的相識相戀寫起的。
第一次看的時候我滿心蔑視,都出軌了還演啥深情,直接跳過了前面兩頁紙,從“事發”的那天看起。
2016年7月11日,李培華和劉穎結婚五年後,上班路上的李培華收到訊息,劉穎說自己胸悶。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訊號,因為這時的劉穎懷胎十月,而且,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小時候做過手術。進入孕晚期後,產檢多次提示,懷孕增大了她的心臟負荷,需要密切觀察,如果有必要,甚至要中止妊娠。
我原本以為,身體這麼危險還要生孩子,肯定是丈夫李培華不顧老婆死活非要“傳宗接代”,可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好像沒這個能耐。
李培華是上門女婿。看銀行流水也能看出來,結婚後,李培華的工資是每個月全額打到劉穎母親卡上的,兩人婚後買的房和車都在女方老家、在女方名下,婚禮也只在女方這邊辦了。
劉穎父母家離小兩口家非常近,幾乎抬抬腳就到,而李培華的父母結婚五年幾乎沒來過這邊。
而且這一家子,丈夫李培華和妻子劉穎、妻子劉穎的父母,都是學醫的。劉穎父母自己就有心臟病,研究一輩子了。劉穎父親甚至還是某家醫院的大領導,很有手腕。
李培華一個人,想在人家地盤上,逼人家的掌上明珠冒生命危險給自己生孩子,好像是辦不到。
唯一的可能,就是劉穎或劉穎家自己願意。
我後來查過論文,2016年首都醫科大學總結過660例先天性心臟病孕婦的案例,其中214例提前終止妊娠,剩下四百多人裡,有5名產婦出事,病死率為1.1%。
這一家人,大概都不相信劉穎會是這1%。
畢竟他們學醫,做了萬全準備:懷孕前,劉穎花了五年的時間調理身體,幾次在父母陪伴下去北京大醫院評估身體情況,甚至採取醫療干預。懷孕後,她的產檢也是一次沒少。
但不幸就是來得如此突然。7月11日當天,劉穎被送到醫院時,檢查結果就是中度心衰、子癇前期。上級醫院建議立刻施剖宮產手術,賭一把,孩子娩出,也許心臟壓力就減小了。
他們賭輸了。那天被送出手術室的只有一個健康的女嬰,劉穎被送進ICU病房,再也沒有睜開眼。
事後算起來,一半天災、一半人禍。
不是所有先心病生孩子都會這麼兇險,劉穎屬於極其“倒黴”的情況,病程發展極快;其次,兩家醫院在接診和治療上也有種種問題。後來劉穎家裡把做產檢和做剖宮手術的兩家醫院都訴上了法庭,並最終勝訴。
可惜這時候不管怪誰都晚了。劉穎昏迷了8天,第二次出現心臟驟停後,當地醫院認為已經沒希望了,通知他們可以準備後事。劉穎的父母甚至都為女兒買好了壽衣。
這時,李培華託關係聯絡上了北京協和的醫生。
北京的醫生告訴李培華,他們的技術有可能把劉穎的心臟拉回來;但患者已經昏迷了8天,中間出現過長時間心臟停跳、大腦缺氧,救回來也大機率是植物人。
而且,劉穎需要全程ICU器械,只能包機“航空轉院”,光包機的費用就要四十多萬,還不算上治療。
花50萬為劉穎博一個植物人的機會,或者接受她的離開,李培華決定選擇前者。
得到訊息的第一時間,他就毫不猶豫掏空積蓄,又連夜找了五六個同事借了12萬,湊出來包機的定金。

李培華說:“我想讓我女兒能看到她媽媽長什麼樣子,也知道,最好的結局就是植物人狀態。”
即使我是在重婚案中認識李培華的,也不得不說,八年前,他和劉穎稱得上是情比金堅。
李培華曾跟我們提起,當年自己打動劉穎和她家人的,就是他敢為了劉穎連命都不要。大學時有一次他在車站接劉穎返校,因為和黑車起了衝突,兩人被黑車司機圍住,李培華右腿被黑車司機紮了一刀,卻一直緊緊把劉穎護在懷裡。
我想在那一刻,這個男人應該是真的只想著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心愛的人,他沒有想過如果他真的被黑車司機捅出個好歹了該怎麼辦。
而在多年後,他決定救劉穎的時候,也沒有想過,一個植物人妻子到底意味著什麼。
2017年5月,劉穎從北京協和出院,以植物人的形態,回到了他們共同的家。
和她一塊回來的有六個人:劉穎母親和丈夫李培華,承擔了一線照顧植物人的任務;劉穎父親負責外勤,買菜做飯、買醫療耗材等等。因為劉穎剛生下的女兒無人照顧,李培華又把自己老媽從老家叫過來。
在此之前,這兩家人從未磨合過,而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劉穎。
劉穎父母一直認為,自己女兒肯定還能醒過來。從離開協和那天起,他們就在四處尋找“喚醒”植物人的療法,高壓氧、電刺激,乃至針灸、中藥,都帶著劉穎去做。
可李培華對這些治療越來越懷疑。他的醫學知識告訴他,植物人過了三個月,後續再“醒來”的機率和奇蹟無異,許多治療方式騙錢是輕的,更嚴重的是傷害病人本就脆弱的身體。
他一表現出動搖,就會被岳父岳母質問:“你是不是不想劉穎好?是不是照顧不盡心?”
李培華覺得非常委屈。他指天發誓,劉穎做康復治療那一年多,他每天都在醫院走廊睡地鋪,沒有工作、沒有社交,每天用手去接劉穎的嘔吐物、用手給她摳屎接尿。
我知道他沒有撒謊,沒有真正照顧過的人不會知道,植物人的腸蠕動弱,非常容易便秘。
幾小時要翻身、被食物嗆到會發出什麼聲音、嘔吐物是什麼味道、漚久了的尿布是什麼味道,這都是其他人不會知道、而患者家屬忘不掉的東西。
說實話,丈夫做到這一步,我覺得仁至義盡了。我捫心自問,如果自己的家人生病了,我也寧願請護工,更專業,也沒有那麼多情緒壓力。
可是這些動作,似乎都不能讓劉穎父母滿意。2018年3月,李培華直接被岳父母趕出了家門。
第一次聽到李培華這麼說時,我完全不信。劉穎父母又不是傻子,劉穎變成植物人,未來還不知道要躺多少年;就算有再多衝突,他們為女兒的未來考慮,也得好吃好喝地挽留這個免費護工吧,為啥要把人往外趕?
可李培華拿出了三份派出所的出警記錄,上面清楚地記錄著,2017年7月、2018年3月、2023年11月,當地派出所三次出警,前兩次是因為劉穎父親拿刀追砍李培華,要李培華滾出他家;第三次,報警的名頭直接就是“私闖民宅”。
他說:“從劉穎出事,我都在努力去救治她、陪伴他、照顧她,對她父母毫無戒備之心,是岳父母將我逼出家門,剝奪了我作為丈夫的權利”。
這是什麼情況?
李培華覺得答案很簡單,就是劉穎父母看不起他。
他是農村人,家境不好,當年他想和劉穎結婚時,岳父母就百般不同意,拖了整整三年。
劉穎出事後,他們挑剔李培華不算,還挑剔從農村來幫忙帶孩子的李培華老媽。有時候孩子哭鬧,劉穎母親嫌棄“吵到了”劉穎,一個眼神,李培華老媽就得忙不迭地去哄孩子。
李培華說,他媽媽原本是個喜歡熱鬧、大大咧咧的人,但來了城裡以後,總是一個人坐著發呆,笑容越來越少。
無論李培華怎麼對劉穎好、對劉穎父母好,都無法改變他們的觀念。岳父甚至曾經對他說:“你還不如我們家養的一條狗,狗的話說什麼聽什麼,你還敢還嘴?”
就因為看不起農村人,把白送上門的免費護工逼走——劉穎父母是21世紀的嗎?
這個觀點還是不能說服我。我讓李培華把他們最終鬧翻的那天,事無鉅細地講一遍。
李培華說,那時是秋天,因為老家要秋收,他給父親打了3000塊,結果被岳母發現了,岳母指責他:“怎麼還給他錢,你爸媽才是,不講道理,你媳婦生病了也不知道出錢。”
李培華很崩潰,從劉穎病倒開始,他就沒有出門上過班,他是事業編,還能拿最低工資,但這筆錢也全打在劉穎母親卡上。他、他母親、他女兒的吃穿用度,都是從老家借的,再問他要治療費來證明他對劉穎的真心,他實在是沒有了。
李培華說,如果要錢他可以出去上班,掙的所有錢都給劉穎治病,但那樣他就沒法24小時照顧病人了。
岳母又不同意,說他出去上班誰照顧劉穎?“你是不是不想管穎兒了?”
他們甚至說,你要想出去掙錢,那就算賬,劉穎生孩子所有的錢都應該是你欠我們的,打欠條,還錢!
聽到這句話時,我精神一凜。我感覺我明白了,劉穎父母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在防李培華。
也許從李培華上門的第一天起,他們就在擔心,這個農村來的鳳凰男要“吃他們家絕戶”。
老兩口先是給劉穎買了婚前房,又要求李培華把工資存到劉穎母親卡上用來還貸,這樣即使離婚,這個房子和李培華一分錢關係都沒有,李培華的錢也拿不回來。
但後來劉穎出事了。妻子成了植物人,李培華作為丈夫,是她的監護人,也是第一繼承人。如果他想,他真的可以捲走劉穎所有的財產,然後消極治療,讓劉穎在痛苦中死去。
這種可能性一定讓劉穎父母非常恐懼。
打官司時,我問李培華要房產之類的證明,發現他一樣都拿不出來。他告訴我,妻子剛出事還躺在ICU的時候,岳父母就安排親戚去他家,把房產證、畢業證、結婚的首飾、朋友送的貴重物品全部帶走藏了起來,到現在也沒有歸還。
後來岳母還把小夫妻倆名下的房子賣了,把車直接過到了自家親戚的名下,這下不要說李培華,他和劉穎共同的孩子都分不到一毛。
劉穎出事後,李培華主張起訴兩家醫院。他說自己的初衷是為了給妻子討一個公道,但官司打到一半,岳父母就要求他把代理權轉給他們。後來李培華才知道,那起官司最終勝訴,拿到了250多萬的賠償,其中包括給劉穎女兒的撫養費32萬元,都打到了劉穎父母賬上。
劉穎父母一把年紀了,只有劉穎這一個獨生女,把錢攥在手裡,除了為了保障女兒一輩子的護工錢,我想不出第二個可能。他們就是在預防一種最壞的情況——如果李培華要跑,他們無論如何得給女兒把錢留住。
防人之心確實不可無,但他們忘了,李培華至少到當時為止,還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女婿、好丈夫。他們為了防他,不讓李培華有任何工作、財產、時間上的自由,甚至連帶他的父母女兒一塊打壓,沒人受得了這個。
李培華想走了。他可以忍受為植物人妻子把屎把尿,卻無法忍受被當成一個罪人對待。
李培華給我看那天他最後給岳父母的兩個方案,一是他不出去工作,全責照顧劉穎,那以後劉穎的治療方案得聽他的;二是他淨身出戶,往後劉穎的事他不管了。
李培華確實很愛,在這時還想著帶劉穎走,他只是無法忍受繼續和岳父母住在一起。
但老兩口顯然把他的這個提案也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
李培華說,劉穎父親聽到他的提法後,冷笑了兩聲,先是說行,“現在開始你照顧”,緊接著又威脅似的說:“劉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越說越生氣,衝進廚房拿刀就要砍他。
他們看起來好像覺得,女婿要求治療方案的話語權,就是準備把他們女兒弄死。
兩次談崩鬧到報警後,李培華最終只帶著他和劉穎的女兒“離家出走”了。
一直覺得女婿會當負心漢,女婿真成負心漢了,劉穎父母反而平靜了下來。他們試探著給李培華打了幾個電話,催他帶外孫女來看劉穎,催他打錢,催他來照顧劉穎。
李培華有求必應,隨叫隨到,除了不搬回來以外,什麼都答應。他說無論如何,劉穎還是他孩子的母親,他無法忍受岳父母,但不可能拋下劉穎。
雙方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劉穎父母也不用擔心李培華吃絕戶了,李培華32歲淨身出戶,但不用再看岳父母臉色,他也認了。
唯一的漏洞是,劉穎父母還留了一招。他們不同意李培華和劉穎離婚。
劉穎是在婚姻存續期間成為植物人,李培華是劉穎的第一監護人,所以他不可能自己提出離婚、又自己代表劉穎同意。李培華要實現法律上的離婚、開啟自己的新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轉出監護權,也就是需要劉穎父母的配合。
可劉穎父母就是不松這個口。
想想也可以理解,只要監護關係存續,李培華對劉穎就有扶養義務,這條法律是為了捍衛植物人基本的生存權利,如果他不管劉穎的死活,是會犯遺棄罪的。劉穎父母可能想給女兒上個“雙保險”,不僅留住錢,也留住一個“負責人”。
李培華覺得無所謂,反正他確實願意一直照顧劉穎,只是不願意和岳父母待在一起而已。
離開劉穎家時,他欠了一屁股債,女兒也因為高壓的生長環境,性格非常自卑敏感,甚至在外面聽到人大聲說話,都會被嚇哭。她必須要爸爸陪著才敢上廁所,否則哪怕尿褲子也不願離開半步。
李培華一天天地上班掙錢、加班還債,照顧女兒,也帶女兒每週末去看望劉穎,幫忙照顧。6年時間,他的生活好像在慢慢重啟,他也認識了新的伴侶,開始了新生活,又有了一個孩子。
他一度認為日子會就這樣下去,直到2023年底,他突然接到了公安的電話。
李培華被人舉報,犯了重婚罪。
我第一次見到李培華,他是和他的“同案犯”,也就是“小三”宋春妮一起來的。搬出劉家一年後,他認識了這個女人,兩人雖然沒有結婚,但有個孩子。這個孩子後來也就成了他“重婚”的罪證。
我們約在一家醫療器械超市見面。
這家小店就在市醫院的後門,農村自建房一樣的二層小樓,一層擺滿了貨架和商品,二層有接待室也有臥室。
地方不大,看起來是新裝修的,還有一點油漆的味道。
李培華從劉穎家裡搬出來時負債累累,上班完全還不起債,只能下班後想辦法打零工,包括在姐姐開的這家醫療器械超市裡打下手。他確實有本事,6年後已經把這家店盤了下來,本該是蒸蒸日上的時候。
對於“離婚”6年後被訴重婚,李培華竟然並無異議。他覺得自己確實不該“背叛”劉穎,還是找了別人搭夥過日子。
他願意這樣嚴格要求自己,我沒什麼意見,只是如果真的打算認罪認罰,那他找律師的訴求是什麼呢?
李培華告訴我們,他的訴求只有一個:“我們做錯了,去承擔後果,這沒什麼,只是希望至少能留一個人在外面照顧孩子。”
他和劉穎的孩子從小沒有媽媽,內向敏感的性格雖然在6年間有所改善,但還是非常黏爸爸。而他和“小三”宋春妮生的這個孩子,患有先天性哮喘,一不小心就會犯病,只有親生媽媽照顧得來。
他們現在也找不到別人來照顧。因為劉穎家裡這一攤事,李培華父母嫌棄他給家裡惹麻煩,宋春妮父母嫌棄她找了一個還要跟前妻家裡隨叫隨到的男人,現在兩個人都是眾叛親離的狀態。
所以他們希望兩人中至少有一個人能判緩刑,好在外面照顧孩子。
聽到這樣的訴求,我雖然有些難受,卻沒法答應能幫對方做到。要是心疼孩子就可以不坐牢,那誰家沒個孩子了,法律不是這樣講的。
這件事情上最關鍵的是,李培華離開劉家6年了,從情理上說,他對前妻只有扶養義務,沒有必要盡夫妻責任,劉穎父母也不想他作為丈夫有任何分家產的機會。婚姻關係,僅僅是劉穎父母不放心留下的一個保險,6年來這應該是雙方的共識。
可是就在今年,劉穎母親突然打破了這個平衡,非要收緊手中的鎖鏈,利用存續的婚姻關係告李培華重婚。
發生了什麼?如果弄明白這老太太想要什麼,這個案子能否有轉機?
重婚罪是公訴罪,雖然案子是岳母舉報的,但岳母並不是原告,我們沒法直接見到她,只能去找主審法官。
主審法官告訴我們,老太太那邊的態度非常堅定,就是要讓李培華他們去坐牢。
我不解地說,可是他們究竟圖什麼呢?李培華這6年來一直隨叫隨到,要是有哪裡做得他們不滿意,他們可以去告遺棄罪啊!甚至就連他現在這個女朋友,也是在幫忙照顧劉穎的孩子的,到底有哪做得不對了?
主審法官搖搖頭說,她也不知道。
我試著問,他們是不是想要錢,或者還是擔心李培華偷家裡財產?我方願意籤協議公證放棄劉穎任何財產的繼承權,也願意籤協議承擔劉穎未來護工的費用。甚至我們願意給任何經濟補償,讓老太太開價就行。
法官說,她問過了,老太太不要經濟補償,她就要李培華和宋春妮去坐牢。
道理講不通,我只能威脅,我說和李培華撕破臉對他們到底有什麼好處?他們也不想想,他們百年之後劉穎怎麼辦?
主審法官也嘆了口氣,說:“我還跟老太太說了,你們跟李培華有再多的仇,跟宋春妮沒關係呀。你把宋春妮送進去,宋春妮心裡有怨氣,未來會怎麼對劉穎的小孩,你們想過沒有?人家說‘沒事兒。’”
我問不下去了。老太太沒有別的目的,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報復,只想懲罰,近乎發洩。
我想有沒有可能問題不出在李培華身上?回去以後我問李培華,就這段時間,劉穎家裡是不是發生了別的事?
李培華告訴我,還真有。
就在他被舉報前不久,劉穎父親去世了。那天他接到訊息,帶著女兒上門奔喪,卻被他們親戚攔在了門外。對方告訴他,劉穎母親現在情緒不穩定,你們不要出現在她面前。
開始李培華還以為劉穎母親只是太悲傷,後來才知道,劉穎父親的去世扯出了一樁醜聞,一家人清點遺產才發現,老人幾乎沒有存款,所有錢都花在了外面一個家裡,現在這些錢也要不回來了。
也許是因為自己丈夫的出軌,劉穎母親遷怒了“出軌”的李培華,想要拉別人一起下地獄。
劉穎母親這6年,沒人知道她是怎麼過的。聽說她一直在四處尋找“喚醒”劉穎的方式,哪怕就連劉穎父親都一直勸她放棄,她還是堅信,女兒會醒的。
李培華向前走了,劉穎父親的心也遊移了,最後,雖然留住了所有的錢,但她也成為了唯一被拋下的人,面對一個同樣停留在6年前,毫無起色的女兒。
這種痛苦,足以讓她恨任何人。
但我也覺得,李培華真的很冤。
無論法律還是道德,都只可能要求李培華扶養,不可能要求他為了妻子“守貞”。只是在這起案子裡,監護權和繼承權、和婚姻關係繫結在了一塊,以至於這條善意的法律,先是引發了這對父母對於女婿“吃絕戶”無限的猜忌,甚至升級成對這個女婿的打壓;後是被當成了一條鎖鏈,在老太太想要報復的時候,任意地扼在了李培華的脖子上。
哪怕他已經走出去6年,仍然得不到自由。
我們見過李培華兩天後,李培華就被逮捕了。一個月後,案件開庭。
我們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什麼,同居、生女、共同生活,如果對面是一段正常的婚姻,這是毫無疑問的重婚。但我們還是早早地到了法院,不知道是想看見奇蹟,還是什麼。
我坐在“小三”宋春妮身邊,宋春妮抱著她的女兒,小姑娘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眼睛骨碌碌亂轉。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在心裡說:“對不起,還是沒能幫你把母親留在身邊。”
所有人都在法庭落座了,還是同事先聽到鎖鏈撞擊的聲音——“你聽,李培華來了。”
我向門口望去,李培華戴著手銬和腳鐐,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地走到了門口。
他竟然在笑,笑容比我在他結婚證照片上見到的還要燦爛。他笑著環顧了一圈法庭,像是要給所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宋春妮和李培華的家人都在他的目光中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我見過最悲慼的一次審判。我放棄了討論法理,所有的辯護詞只是在說,劉穎家人對李培華的要求真的合理嗎?李培華沒有盡扶養責任嗎?就算這是一場婚姻,李培華放棄的財產,是不是早就足夠他離婚?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我們要任由一個人利用法律去報復嗎?我們要把這場不幸,延續到兩個孩子身上嗎?
法官任由我說完。最後,她對李培華說了一句話:“有些事,我們確實也無能為力。”
李培華在情理上仁至義盡,但他不該把婚姻關係這個把柄留在了別人手裡,無論有再多苦衷,從重婚罪的角度,這就是證據確鑿。
法官最終宣判:李培華被判8個月有期徒刑,宋春妮在檢察院意見的基礎上減了兩個月,被判6個月有期徒刑。
李培華聽完這個結果,安靜了一會,突然開了口,大聲說:“我要舉報!”
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他要舉報什麼。
李培華坐在原地,有條不紊地一項一項列出:
他舉報,他結婚時曾在家中發現岳父私藏槍支用於打獵,舉報岳父非法持有槍支;舉報岳父利用職權之便,非法給劉穎辦理病退;舉報當年岳父給他們購買婚房時,首付是挪用公款付的;舉報岳母的外甥,在去年將劉穎和他名下的車過到了自己的名下,涉嫌侵佔;最後,向岳母索要醫療賠償款裡給他大女兒的撫養費32萬元……
李培華大聲說:“我不需要減刑,我就要求法院查清他們的犯罪事實。”
法院書記員破天荒地將舉報資訊記在了筆錄裡,並保證會將線索轉交給公安調查。
我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感覺是暢快還是難過。也許這些舉報能給那個岳母一個教訓,但我也不想看到李培華,陷入仇恨的漩渦。
閉庭以後,不用他家人要求,我主動告訴他們,我可以多去申請幾次會見,幫他開解一下,快點度過這幾個月。家人如果有什麼話,我們也願意幫忙帶進去。
李培華的大女兒寫了一封信交給我們:
“親愛的爸爸:
您好!見字如面。
雖然、你最近不能在我身邊。但是:女兒亦然繼往如前,好好學習,聽姑姑爺爺奶奶的話,早睡早起認真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望爸爸不要牽掛,保重身體。安心服刑。爭取早日回到女兒身邊。”
在日期的下面,她用鉛筆畫了一大一小兩顆心。
聽說李培華看到這封信時哭了。這樣一個破碎糾結的家,到底長出了一個很貼心很溫暖的孩子。
我去會見了“小三”宋春妮。我們沒有聊任何案情,她只是讓我跟家裡交代,電費怎麼交,水費怎麼交,還有記得買車的保險,孩子如果想上什麼興趣班就讓她去上,如果不想學也不要逼她……
看我神情難過,她反過來安慰我,說這個時節坐牢挺好的,正好是夏天,孩子的哮喘不容易犯,等到秋天她就出來了,天氣舒服,還能帶孩子出去旅遊。
有了這一張重婚的判決書,李培華到時候再申請離婚,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了。這樣,他也算是還清了和劉穎家法律上的糾紛,債清空了,人還活著,那些重要的東西,就可以再一一撿起。
李培華的岳母不會知道,有些東西是恨意與不信任“鎖”不住的:李培華對更好生活的嚮往,和他的愛。
李培華告訴我們,等他出來,他還會帶孩子去看劉穎的。無論如何,劉穎還是他的妻子,孩子的媽媽,他會照顧她一輩子。那時,不是因為任何一樁法條的繫結,僅僅是因為愛與責任。
我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等待著一個完全自由的李培華,重新開啟他的生活。
這個故事聊到最後,我們發現,我們最好奇的其實是劉穎的母親。
一個年逾60的知識女性,眼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躺在病床上,除了眨眼,無法做出任何回應、無法保護自己,那種痛苦和恐懼,大概任何人都很難想象。
但也正是這種痛苦和恐懼,使她非常極端地把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看成了敵人,親手推開了所有本可以得到的幫助。當別人真的離開,她又開始瘋狂報復。
在很多故事裡,我們都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但今天這個故事,展現了另一種可能:過度的“防人之心”,也可能會推開原本想幫助你的人,最終使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
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
我很喜歡的作家木心說過一句話:“要像找仇人一樣地尋找朋友。”也許真正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帶著預設的立場去認識他人,而是先看他怎麼做、怎麼說。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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