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萬事實孤兒,何以為家

有句流傳很廣的話,說一想到為人父母不需要經過考試,就覺得太可怕了。
而近些年來,我們也看到了不少與之相對應的新聞事件:
比如幾年前熱議的楊永信“網戒中心”和豫章書院,我們一邊震驚於這些毫無辦學資質的“機構”對孩子的戕害,更不解的是,其實很多父母是明知道這些機構會採取體罰行為的。
但他們依然會主動地,甚至連哄帶騙地把孩子們送過去。
只因為他們相信,這些孩子被“教育”過後,就會變得聽話,服從。
以至於豫章書院被查封之後,居然有家長髮出這樣的質問:
“我們這些流浪的孩子去哪裡,去你們家裡嗎?”
很難想象,這種冷漠的,殘酷的態度,能和我們長期以來所認同的,父母之愛血濃於水,聯絡在一起。
類似的新聞看多了,人真的會忍不住懷疑:
父母之愛,真的是與生俱來的嗎?
所有父母,都有足夠的愛給自己的孩子嗎?
那些明明父母健在,卻得不到照顧和關愛的小孩,他們的人生會發生什麼呢?
最近上映了一部電影,《野孩子》,其實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它取材自幾年前很轟動的“流浪兄弟”事件,21歲的男青年馬亮小時候被父母遺棄,以偷盜為生。
後來遇到了一個8歲的小男孩,兩人建立了某種更甚於血緣親情的情感連結。
電影拍得很感人,既讓人覺得溫暖,又讓人不禁沉思。
溫暖,是因為電影中人與人樸素的感情,萍水相逢的善意,從夾縫中掙扎出來的彼此扶持。
沉思,則是會讓人忍不住想要思考,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無家可歸,“沒人管沒人要,爹不疼娘不愛”的年輕人?
在馬亮看來,自己和弟弟都是沒有親人的孩子,所以只能抱團取暖。
而事實上,兩人的父母都健在,只是都離開家,常年對孩子不管不問。
在馬亮記憶中,父母棄他而去時,他和弟弟差不多大,他一路追著車跑,但還是被丟下。
所以他才希望給“弟弟”一個家——這個家,也是給曾經的他自己。
這才是影片真正要聚焦的問題:
一群法律意義上有父母,但事實上無人撫養的兒童和青少年,也就是“事實孤兒”。
據民政部2019年的統計,全國範圍內,這種事實層面的“孤兒”大概有50萬人。
他們的父母或是外出務工,或是離家出走,或是服刑,或是不願、無力承擔撫養義務,總之,這些孩子的生活保障標準很低,經濟困難,又因為長期缺乏監護人的有效監護和精神層面關愛,很容易出現心理問題和行為偏差。
電影中,馬亮和“弟弟”加入了一個類似“小偷家族”的組織,一個成年男性組織一群“事實孤兒”進行偷盜和搶劫。
而現實中的“事實孤兒”,境遇可能更加悲慘。
日本曾經出過一個震驚全國的真奈事件:
2000年12月10日,日本愛知縣名古屋市近郊,剛滿三歲的小女孩真奈被父母放入紙箱中近二十天,其間幾乎沒有進食,活活餓死。
死去時,她的體重只有五公斤,幾乎是就是一個新生兒的體重,不到三歲孩子標準體重的四成。
而她的父母,近在咫尺,卻寧願把她手腳綁住,為了避免聽到她的哭聲,戴上耳塞,對她不聞不問,放任她死去。
離我們更近的,2021年底,一位叫劉學州的男生在網路上釋出尋親影片,說自己從小沒有見過親生父母,連具體的出生時間都不知道,只模糊地記得是2004到2006年間。
他剛出生,就被親生父母用3000塊錢“賣掉”。
沒過兩年,養父母又死於意外,從此還沒上小學的他,就開始不斷轉學,輾轉於各個“親戚”家裡寄人籬下,受盡白眼。
當他好不容易找到親生父母,本以為是骨肉團圓,但當時他的父母已經分別組建了新的家庭,對他們來說,劉學州的突然出現,是一個意料之外的負擔。
他提出,希望見到父母的時候,能和父母住在一起。
換來的,是遺棄他的父母,第二次更殘忍地拋棄了他——
說他是“白眼狼”,並拉黑了他的聯絡方式。
劉學州在極度的憤怒,失望和悲痛中,選擇自殺,結束了自己尚未成年的生命。
面對這樣的父母,恐怕我們很難說出,所有父母對子女的愛,都是“天性”,是“血濃於水的親情”。
也許我們會說,這樣的案例畢竟是極少數。
是的,50萬名“事實孤兒”,放在整個中國的範圍內,是極少數。
但對於他們每個人來說,這都是必經的,真切的,孤獨又壓抑的半生。
他們作為邊緣人群,同樣需要被看見,被關注——而這也是這部電影的意義,把原本處於隱秘角落裡的這群孩子,置於觀眾面前。
並且,電影提出了很尖銳的問題:
這些因為父母不作為而導致的,事實層面無人看顧的孩子,他們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其實影片中給出了某種暗示——
馬亮和弟弟所加入的“小偷家族”中,都是這樣的事實孤兒。
他們的確是在做錯誤的的事情,但他們也有單純的夢想,也會因為夥伴離世而痛哭,也會想念父母,憧憬未來。
比起說他們是一群“問題青少年”,可能更準確的說法是,他們是一群因為無人指引,而誤入歧途的青少年。
鄧家佳飾演的女警察也在最後的彩蛋中,用幾句話講了一個沉重的故事——
青少年犯罪,卻得不到父母的關照和教育,一次次被捕,直到“再也出不來”。
不作為的父母,總是習慣把監管,教育的責任甩給外界:
學校,社會,乃至類似於豫章書院的“矯正機構”。
寄希望於外力能“矯正”自己的小孩,讓他“戒掉網癮”,糾正“厭學”,“叛逆”,“早戀”。
這其實是個極其殘酷的事實——
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永遠都有一部分父母,對他們來說,孩子就是他們生活最大的負擔,他們潛意識裡認為,如果沒有孩子,他們的生活會好很多。
他們對孩子的虐待,忽視,控制,遺棄,可能會變換各種形式,但核心一脈相承。

電影的犀利之處在於,它真的試著讓這些被情感忽視的孩子們,開始對“父母親情”質疑和反思。
年幼的男孩,從一開始抱著一盒雪花膏,篤信媽媽一定會在桂花開的季節回來,到後半段,堅定地告訴馬亮,我不等媽媽了。
“她不會回來了。”
“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這某種意義上說是讓人心酸的,一個才8歲的孩子,不得不接受了自己不被父母所愛的事實,含淚決定“放棄”,其實很早之前就已經放棄他的父母。
但另一個層面上,這也是男孩終於開始長大的象徵。
他開始明白,親情未必一定來自血緣,有時候也來自萍水相逢的善良,和肝膽相照的恩義。
沒有血緣的“哥哥”馬亮,比父母更像他的親人。
而現在很多論壇上,說著父母對自己長期情感忽視,PUA的孩子,也是如此——
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這部電影裡的“野孩子”。
這不是他們能夠為自己選擇的命運,但這是他們在某個時刻,突然覺醒,決定要掙脫出去的命運。
沒有人,應當被原生家庭困頓一生。
其實這是我真正想要表達的,這部電影的現實意義。
不僅是為人性中美好的部分感動,也是穿透這一切,去呈現人性裡複雜的灰度,和其中不可掩飾的高光,去衝破血緣親情的迷障,直面社會問題的真相。
血濃於水,然後呢?
親情的本質,到底應該是什麼?
我們說為人父母應當經過考試,至少應當有個起碼的門檻,並不是剝奪誰擁有後代,“愛孩子”的權利。
只是,既然選擇把一個沒有自我保護能力,長達十幾年都需要被照顧和呵護的新生命帶來這個未知的世界,至少應該在能力範圍內,給他毫無保留的愛。
也許,這是每個為人父母,或者可能為人父母者,都可以去試著進一步思索的命題。
所謂親人,除了天然相連的血脈,除了“我把你帶來這世間”的恩情,是否還應當伴隨著,起碼的關愛,指引,溫柔,承接和託舉?
畢竟,就算每個人都有第一次為人父母,但我們至少都做過子女。
我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樣的親人。
我們知道,如果能選擇的話,我們會更珍愛那些,哪怕沒有血緣,但真正彼此相愛,互相扶持的人。
那是我們為自己尋覓到的親人,和這茫茫世間的依靠。
所以真的很希望所有家長,或者可能當家長的人,都來看看這部電影,然後試著進一步思索關於親情的命題。
或許這樣能讓他們意識到,孩子真正需要的,並不是血緣,而是愛與關注本身。
孩子也知道,自己想要選擇怎樣的人,成為家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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