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家名為老小孩的網站,誕生於網際網路初興的2000年,從網際網路的語境,這也是一個「老人」了。當同時期成長起來的網際網路公司,贏得風投,成功上市,老小孩網卻和它陪伴的老人一起,安靜地存活在時代的邊緣。
在老小孩網,老人比年輕人更依賴網路。他們在網站上開通部落格,寫下一個普通老人最具體的生活,關於養老、照護、治病,關於孤獨和碎碎點點的歡樂時光。他們也在這裡寫下自己的人生故事,回首過往,追憶遺憾,那都是曾經活過,現在依然活著的證明。天南海北的老人們由此相知相識,成為朋友,甚或結為夫妻,以相互陪伴的形式,共同對抗衰老。即使衰老不可避免,開啟老小孩網,你就知道,他們也要有尊嚴地老去。
文|陳媛媛
編輯|張瑞
攝影 | 遲拉佻
來源|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guyu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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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了
79歲的範仁佐回到了退休單位商務印書館上班。為了報答單位願意接納高齡的他,他決定一分工資也不要,義務上班,還把自己家珍藏的圖書和紀念品全部捐贈出來。他的手也不抖了,揮筆疾書「書店重新開張」的大標語,張貼在書店的外牆。範仁佐在商務印書館上海辦事處工作了三十年,一手好字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本領。
一切準備就緒,他環顧四周,納悶怎麼一本書都沒有。這時,夢醒了。
於是一切迴歸日常,他開始為80歲的妻子測量血壓。他的手難以自抑地顫抖,寫下血壓和心率值時,他需要用左手穩住右手的手肘。退休後沒多久,他就開始手抖。這兩年去銀行辦事簽名,他只能讓老伴陪同代為簽字。
人到暮年,疾病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他身高180,但膝蓋已經退行性病變,而雙眼黃斑變性,右眼幾乎失明,看螢幕全靠左眼。一次吃飯時,他的牙齒碰到排骨被崩掉半顆。

範仁佐的右眼視力幾近消失
他能走能動,但社會對老年人並沒有想象中友好。有一次,範仁佐搭車到市中心為老伴配便秘中藥湯劑。回家路上,他見一輛公交車即將到站,趕緊追了過去。他從後門上車,正準備走到前門處刷卡付費,結果駕駛員一頓呵斥:「看你歪歪几几,算了不要付費了。」
他硬是付了錢,才坐到了位子上。一路上,想到駕駛員的那番話,心裡越發酸楚。
範仁佐還得照顧妻子。十幾年前,他的妻子發生車禍導致顱內出血、三根肋骨斷裂,患上外傷性癲癇,每天家中買菜做飯都由他一手包辦。為了撫平妻子因車禍遺留的內心創傷,平日裡,哪怕他到樓下取報紙、倒垃圾,都會告知妻子。

範仁佐在寫部落格,他的妻子在織毛衣
子女有了自己的家庭,但他依然「搜腸刮肚」為他們改善伙食。擔心兒子一家吃外面的食物不衛生,每個工作日的早上,他6點不到就起床去菜市場買菜,做一葷一素一湯。他以打仗般的速度完成,帶著飯盒坐在公交車站的座椅上,等兒子上班經過時捎上。後來,兒子換了工作,和他的住處不順路,他改成為兒子一家準備晚飯,再騎電動車送到兒子家。
他同樣牽掛女兒。有段時間,女兒太忙了,兩週沒見面,他打電話給女兒說,如果實在沒時間,他和老伴前往他們家或者到女兒任教的學校去看望。然而,女兒答覆說:實在太忙,不便打擾。
我只能把一顆思念的心隱藏在心裡。
他把自己的心事在鍵盤上一字一字敲下——
自從妻子出院後……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反覆嘮叨,思想意識一時清楚一時糊塗,至於對事情的回憶就困難了。
現在的一些動作也叫我心驚肉跳:前些天,她在整理兒子的東西時,不小心將蛋卷落在地上。她像在地上乞討的人一樣跪在地上,不僅將蛋卷撿起吃了,而且將碎屑用手攏起來放在嘴裡。我看見後馬上制止並從她的嘴裡摳出。她說我態度為什麼這樣兇?
老人可能比年輕人更依賴網路
範仁佐每天寫部落格的網站叫老小孩網。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老年人與新潮的網際網路似乎天生就是一對反義詞,但是中國的俗語又賦予了一點微妙的契合——像範仁佐這樣的老人就多次嘗試過「年輕人生活」,有一次他計劃品嚐一番「珍珠奶茶」的味道。老伴欣然應允,他買了兩杯,結果半小時後,老伴的血壓飆升到190mmHg/90mmHg。
他哭笑不得,在部落格裡寫下:「喝下去的是甜甜的滋味,得到的是高高的血壓。」
老小孩網創辦於2000年8月,當時國內網際網路市場已經初具規模,新浪、網易、搜狐三大入口網站在美國納斯達克掛牌上市。所有人都在擁抱年輕人,但老小孩網卻是國內第一家以老年人為主要服務物件的社群型網站。它誕生在上海並非偶然,1979年,上海成為中國最早步入老齡化社會的城市。上海市民政局官網顯示,截至2023年底,上海全市戶籍60歲以上老年人口達到568.05萬人,佔戶籍總人口的37.4%,而80歲及以上高齡老年人口就有81.64萬。
剛建立的老小孩網要先開設老年人電腦培訓班,教他們上網——最早一批使用者來自上海市老科技工作者協會,他們是從教育或者科技行業退休的老人,普遍受教育程度較高,經濟條件也較好。隨著網際網路越來越普及,大概從2006年開始,網站的成員才轉變為以普通的工薪階層為主體。

網站創始人之一,吳含章的父親當年就是第一批授課講師。吳含章告訴我,當時市面上沒有專門供老年人學習的教材,只有供年輕人備考的教輔書。他的父親退休前是高階工程師,退休後自學了電腦,他根據老年人的學習特質,編寫了講義。比如,年輕人習慣用快捷鍵複製貼上,但是老年人的手速跟不上,就要將動作分解教學。他的父親是老小孩網第一批使用者,也是授課最多的老師,這成為了他晚年最驕傲的事。直到2007年,因為心肌梗塞,吳含章的父親倒在給老人上課的講臺上。
「從過去到現在老人都是有創造力的。」吳含章說,這是他從父親身上體會到的,他們害怕的是空虛的晚年。
開啟如今的「老小孩」網,像是滑入一個古早的網路世界,網頁設計停留在21世紀初。吳含章倒是有過改版創新的想法,但哪怕是稍微美化、最佳化一下網頁,都可能會引起老人很大的意見,「你改了,老人就不認識,他就找不到了。」——年輕人很難想象,老人們將如何使用網站分解成一個個步驟,記在筆記本上。網站版面發生一點點的變化,筆記就可能作廢,他們就需要從頭學起。
實際上,老年人的需求很簡單——只要可以發表文章就可以了。
在老小孩網上,你可以看到一個普通老人寫下的最具體的生活,關於養老、照護、治病……
前幾天,家裡牆上掛著的一隻石英鐘,就像得了陳舊傷的老年人的腰關節,碰著陰雨天就犯病,走走停停沒個準。
這是一位65歲老人寫下的。
儘管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我畢竟又開始了人的生活。想想自己真是挺奇怪,得了這麼多種病還能活著?
寫下這段的是一位81歲的老人,她經歷過肝移植手術,患有21種疾病,每天要吃十幾種藥物。
如今,網站使用者的平均年齡是71歲,大部分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老人。網站像是一個龐大的線上社群,老人之間的情感連結,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們被社會邊緣化的危機感。部落格像是老人們安在社群裡的家。
2007年,剛來到網站的範仁佐在部落格裡寫,自己由於睡眠不好導致精神不佳。沒想到,網站將這則帖子當作求助帖推送至部落格首頁。他陸陸續續地收到其他老人的關心,還有老人將治療失眠的小秘方寫給他。這讓他找到了歸屬之感——後來這些年,他一共寫了六千多篇部落格文章。
在老小孩網,老人可能比年輕人更依賴網路。一名老人退休前是吉林大學的教授,退休後的主要生活是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她幾乎不看電視,但堅持每天登入網站發帖,她多次寫到網站是她的精神寄託。
還有一位退休的中學校長,腰疾嚴重,走路困難,三年沒有出門。後來,他突發嚴重口吃,說不出話,被送往醫院急診,診斷為大腦淤血。術後,他封閉在家,網站成為他和外界溝通僅剩的出口。
一位老太太跟著網站上的老人學習朗誦。她的丈夫喜歡撿垃圾,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她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擠在一個小床板上。透過朗誦,她認識了很多新的字。
維持網站生存的同樣是一群老人志願者。
負責網站博文推薦工作的,是一位84歲的老人,而美術編輯也82歲了。前者雙耳失聰,被鑑定為三級殘疾,還做過前列腺惡性腫瘤切除手術,後者從未在老人們的線下聚會中出現過,他住在上海郊區的長興島,平日還需要貼身照護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妻子。還有一位負責線下沙龍的老人70歲,他的女兒患有癌症,疫情中,在他的車上過世,他和老伴成了失獨老人。
關於他們全情投入志願工作的動力,84歲的志願者告訴我,「說明我這個人還不是廢人,是吧?」
所以範仁佐更能理解一個虛擬的世界對老人們的意義。他們在這兒寫下過往,追憶遺憾,寫下的都是曾經活過,現在依然活著的證明。他曾去探望一位82歲的網友,那位老人曾經每天發一篇部落格,但因病不能繼續寫作,在他的部落格裡,許多老人都留言祝福。去探望他的時候,範仁佐把留言的網友的名字抄錄在紙條上帶給了他,「我對他說,大家都希望你早點恢復健康,期望能夠再次看到你的帖子。」
老友接過紙條,躺回床上,看了很久,復又緩緩轉過身把紙條壓在枕頭底下。幾天後,他的兒子簡訊告知範仁佐,老人已經病逝。
我常常是哭醒的
我是個蠻喜歡「留紀念」的人。有一束束用皮筋扣著的信件(裝了一抽屜),有除了那「十年」以外的幾十本日記,還有什麼車票、飛機票、船票,戲票和說明書、景點門票和遊覽圖,以及許多雜七雜八的小物件。我總覺得每一件都是歷史,都是我生命的碎屑。要是沒有這些,我的回憶又能附麗在什麼之上呢?
在老小孩網上,82歲的鄭守中是第一個同意我到家裡拜訪的老人,當時其他老人都拒絕了。一位老人告訴我,老人不願意外人登門有很多原因,有的和小輩同住,臥室小不方便;有的擺設陳舊,不整齊、不雅觀;有的屋裡有其他老人怕打擾……老人們有自己的顧慮。
我們在鄭守中家附近的復興公園碰面,那天他拄著手杖,笑眯眯地同我打招呼。他的頭髮白了大半,臉和脖子上的皮膚皺巴巴的,眼角耷拉下來,遮擋了半隻眼睛。他的派頭卻是新式的,軍綠色的短袖上印有兩個卡通圖案,他和老伴領我到一家咖啡館吃甜點、喝咖啡。

鄭守中
然後我們走向他家,他似乎怕我失望,又提醒道:「我們家很破很小,你要做好準備。」他拄著柺杖,碰擊地面時,發出一串「篤篤篤」清脆的響聲。走到十字路口,他指給我看,那棟栽有桂花樹的西式花園洋房就是他的家。
住處位於上海市中心的黃金地段,解放前是法租界。附近遍佈著現代化的高樓,每當夜幕降臨,玻璃鋼的高樓就像火燒雲的天空一樣璀璨之極。路上,不時有跑車呼嘯而過,酒吧街上搖擺著年輕人的身體,到處都洋溢著小資情調,彷彿昭示著這裡是富人和年輕人的地盤。
「公園就是我家的後花園。」鄭守中打趣說。
這棟洋房從他父母那一代開始住起,至今已有100年曆史。但現在,他們一家人只有使用權,沒有產權。也就是說,雖然他和家人戶口在上海,卻一直過著不穩定的租房生活。
和洋房古典氣質的外形相比,裡面的景象幾乎是兩個世界。現在這棟洋房是群租的狀態,裡面住著72家房客,他們便是其中一家。我們扶著木梯而上,樓道光線昏暗,老舊的木板「咚咚」作響。二樓左手邊就是他們家,房間面積只有二十多平米,屬於上海人口中典型的「鴿子籠」。屋裡住著四口人,鄭守中和妻子,不肯找物件的30歲外孫女毛毛,以及鄭守中78歲的妹妹,在她丈夫過世後,也擠了進來。
逼仄的生活空間形塑了他們的生活秩序。晚上,唯一的臥室裡,毛毛把摺疊床開啟,擺放在鄭守中夫婦的床邊。天亮,摺疊床收起,毛毛開始跳帕梅拉健身操。兩位老人等毛毛鍛鍊結束,用完衛生間後去上班了,屋子騰挪出了空間,才起床洗漱。
儘管住房逼仄,但是打理得十分整潔。他的書桌上擺著幾隻扭扭棒製成的小狗,窗戶上掛著一串燕子,這是他妻子特意為陪伴他而做的。他每天坐在這裡,寫部落格日記、看電影、聽評書。
這次樂購商場售出的海獅油,一壺便宜20元。這數字對於退休金不高的老人是很有吸引力的。能責怪他們趨之若鶩嗎?他們拿了一輩子的低工資,退休金一直比「低保」高不了多少,好不容易長得快了點,那物價又遠遠蹦到了前面。他們只能掰著手指算了又算,恨不得把錢撕開來用。
鄭守中《別拿老人窮開心》
網站上大部分老人寫下的是自己生活半徑裡的故事,鮮少關切他人,但鄭守中不一樣。2007年上海發生了一起踩踏事故,大賣場裡,因搶購廉價的食用油,眾多顧客被擠倒踩傷。受傷者中,老人居多,有人多處骨折。
「我常看到老人們在馬路上排隊等商場開門的情況,我知道又在搞什麼優惠活動了。我的心裡總不是滋味。」鄭守中說,那些被「窮開心」的老人,讓他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憤怒。
老人鄭守中有著那一代人共同的人生軌跡:由於家庭成分問題,他的高中檔案被下了判詞:「該生不宜錄取」。17歲,他和哥哥一起被下放到江西農村的農場勞動,弟弟和妹妹去了新疆建設兵團,一家人失散三十多年。他的弟弟回滬探親途中因突發哮喘過世,時年33歲。而他在農場時不時被「批鬥」,他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農場結了婚,生下兩個女兒。

鄭守中年輕時期
後三十年,他在溫州柳市農村的一所初中教語文,直到2003年退休才回到上海。
鄭守中在部落格中寫,現在做得最多的惡夢是:書教得好好的,突然被通知「下放」,「我常常是哭醒的」。
老人照護老人
照護是衰老生活中的重要命題,老小孩網的很多老人需要照護更為衰老的父母。
65歲的戚勇軍需要不離身地照顧母親。他的母親今年91歲,三年前患上了痴呆症,總把上海居住地樓下的橋當作浙江玉環縣老家的橋,有一次母親晚上10點偷偷走出家門,對鄰居說她聽見了自己母親的呼喚。
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老愛幻想,常說有人來尋她,在叫她名字。我跟她說那是你的幻想,叫做白日做夢;我勸她不要七想八想,安靜地休息一會兒。今後誰叫你的名字,你不要答應人家。
我拿手機拍的照片給她自己看,竟然她已不認識她自己了。早晚總要走這條不歸路,只能聽天由命了。
戚勇軍《母親的寶貝——一組有關母親的日記》2024年6月3日
常年照護病人的艱辛之處,外人難以感同身受。一位老人告訴我,他和妻子為了照顧癱瘓在床的丈母孃,家中氣氛壓抑,而妻子陪在病床前,十年未曾下過樓,連對面的民房推掉,建成了一棟新醫院,她也全然不知。
為了照顧母親,戚勇軍同樣很少外出。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他侷促地笑著,右手摩挲著脖子,說話磕磕絆絆,他主動解釋有社交恐懼症,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種花和上老小孩網。他在屋門口狹小的過道里,種滿花花草草。但這些愛好現在都要讓步於照護母親,而門口和陽臺的花草缺少照顧,生出凋零的破敗景象。
他慶幸有這麼一個網站可以寫點東西,「鬱悶在心中啊,你寫出來,長舒一口氣對伐,舒服一點對吧,就這回事,也是為了自己。」
「白丁」是戚勇軍的網名。他解釋,「因為沒文化呀,沒文憑」。回看他的一生,很大程度上被時代改變了:他出生在1960年,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求學時又正好碰上「文革」,運動結束的那一年,他中學畢業。當時,全國實行取消插隊落戶、恢復高考的政策,整個社會逐步恢復生機,但是他苦於那些年沒有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最後沒有參加高考,進入職校讀書,後來做的也是自己不喜歡的機械工作。於是,他37歲就早早地退休了。
人生還沒開始認真過活,草草地結束了。他最遺憾的是一輩子沒有做出什麼事。「我沒辦法,我自己自身……遺憾的就是,這跟你說有點說大話了,就是沒能為國家做出一件什麼大事。」說完,他用手擦了擦眼睛。
他很少在部落格中提及自己的生活,更多記錄了母親的病情。去年六七月,母親的身體情況急轉直下,吞嚥困難,說話含糊不清,像牙牙學語的小孩般「哦哦」個不停。眼見著母親的大腦越發糊塗,身體也越發虛弱了,他託親戚取來了母親的壽衣。

戚勇軍和母親
那段時間,母親的記憶彷彿消失了,只記得她的父親家暴童養媳母親,拿菸斗敲母親的頭,父親還把家裡的錢拿去買鴉片,不給母親做家用。童年所受的創傷在老年攫住了她。
為了轉移母親的注意力,不再陷進虛虛實實的回憶裡,戚勇軍把家裡的電腦和電視一齊開啟,節目聲音轟響不停。
我到訪那天,他的母親的病情奇蹟般穩定了。她坐在沙發上,望著我笑笑。午飯時分,戚勇軍在廚房裡忙活,她就在兒子的身側幫襯。
危機中的託舉
二十年間,同時期成長起來的網際網路公司,贏得風投,成功上市,但老小孩網像老人一樣,步子越發顫顫巍巍。網際網路是年輕人的世界。網站只能申辦成為民非企業,透過協助政府籌辦與科技助老相關的活動爭取到資金支援。
由於盈利模式不穩定,網站沒有資金購買品牌伺服器,只能自己採買零件、組裝伺服器。2007年6月,伺服器崩潰,導致整個網站「癱瘓」了半個月,很多使用者的文字資料徹底遺失了。

老小孩早期辦公室
2022年初,網站經歷二十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危機。網站資金鍊斷裂,發不出工資,職工人數從原來的20人減至3人,按照網站工作人員的說法,「現在就像腦梗一樣,躺在床上沒死。」
志願者,84歲的薛國林不忍心看到網站陷於這樣的境地,聯絡到其他老年志願者,主動提議為網站捐款。訊息很快擴散開來,還有老人制作了宣傳圖,呼籲網友捐款。
後來,我和薛國林見面,他句句不離危機。「皮沒了,毛蓋上面有什麼用啊,對吧?老小孩沒有了,我們到哪裡去啊?」薛國林一時陷到了傷感的情緒裡,沉默了好一會,接著又輕聲嘟囔著說:「家都沒有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求證:「網站相當於你們的家?」
「就是我們的家嘛。」他語氣堅定,「一點也不誇張。」
那段時間,不少高齡老人行動不便,他們仍然特地乘車出門到網站線下辦公點捐款。還有很多外地的老人捐款,如陝西、江西、廣州等地。有一位老人得知訊息,著急跑到銀行,後來發現自己錯將二維碼當成了銀行賬號,回到家裡發部落格向網友求助才順利捐款。
一名老人患有高血壓、冠心病、耳石症等多種疾病,她的退休工資不高,老伴也過世了,只能自己賣房籌款治病。她租房獨居,手頭拮据。為了搭救網站,她還是捐出了500元。有位老人的丈夫重病住院,心臟裝上了五個支架;還有一對老人身體都不好,兩夫妻住在養老院,開銷很大,他們還是咬牙捐款。
一名老人捐款之外,手寫了一段文字發給網站工作人員:「老小孩曾幫助我學習智慧手機,解決了我的出行、購物等要用手機的各種問題,在疫情封控期間方便了我網上購物,解封后也方便了我外出坐地鐵公交掃碼。」
老小孩網早已不單純是一個網站,裡面寄託著老人們生命中一些最寶貴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如此用力託舉身處危機中的網站。
梁祥元和暮年的妻子邱蘭娣是在老小孩網相識的,當時他69歲,邱蘭娣60歲,兩人都曾陷入愛人病逝的痛苦。邱蘭娣從小患有小兒麻痺症,走路一瘸一拐。丈夫突發腦溢血病逝,她因傷心過度患上了抑鬱症,是在老小孩網,大家關心她,幫助她消解了喪夫之痛。後來,她還試圖在網站上幫助其他老人。
2013年,邱蘭娣發訊息給一位網站裡的老人,一直未能收到對方的回覆。三天後,老人們找有關部門撞開了老人的房門。此時,距離這名獨居老人心肌梗塞病死家中已經過去三天。
邱蘭娣也是獨居老人,很清楚這種孤苦無依的感覺,於是她建立了「溫馨港灣群組」。她的初心很樸素,就是在脆弱群體之間編織起一張社會之網,讓彼此不再失聯。
梁祥元將邱蘭娣的行動都看在眼裡,因此有了後來的故事——三年後,兩人約在邱蘭娣生日當天領證結婚。
命運偏偏捉弄人。兩人結婚三年後,2020年3月,邱蘭娣經醫院診斷為肺癌晚期。兩年後離世,終年70歲。
「我和秋林(邱蘭娣網名)在老小孩相逢相識相知相愛,可以說老小孩是我們的『紅娘』,現在老小孩有困難,我們理當助一臂之力,在天堂的秋林也一定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最後,一共有426名老人捐款,總計7萬餘元,金額有大有小,一些經濟條件不好的老人把5元、10元也捐出來了。
有尊嚴地老去
我如果繼續發文,並不缺乏題材,但是不得不與大家告別了。因為我的視力進一步退化了。發文可以用大號字,但是輸入漢字後,螢幕上出現的片語看不清了。用十倍放大鏡也無濟於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老小孩網是我目前與外界聯絡的主要通道。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決定退出。
俞碩霖《告別老小孩》2022年4月20日
俞碩霖的部落格停更在發完告別信的這一天。他在81歲開始上網寫部落格,將網名取作「八十一夢」。和範仁佐一樣,他在2006年開始上網寫部落格,一直寫到98歲。
他寫下的文字就像在考古自己的一生:他1925年出生於上海,後來一生顛沛流離,鮮少有機會回到故鄉。他在17歲考取復旦大學,1950年,當時中央貿易部幹部學校在上海招生,因為是薪金制,為謀生活出路,他報名應試被錄取後去了北京。1955年,他響應號召支援邊疆建設,到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海拉爾肉類聯合加工廠工作。「文革」中,他被批鬥,奪了權,趕出財務科,當過三年工人,獨自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室外負責粉碎骨粉。另一面,他的家被抄,住房被搶佔,五口之家被趕到屋宇面積不足二十平米的陋室。這一切的艱苦之處,可想而知,但他都默默承受了。直到運動結束,他被平反。因工作需要,1979年他調任呼倫貝爾商業學校教務科長。1986年,他退休後,又被聘為呼倫貝爾盟財政局屬下的會計師事務所所長,工作了五年。直到1991年,他真正退出工作崗位,不滿一年又遭遇喪偶之痛,他成了獨身老人。那年他67歲,本想回到上海度過餘生,卻因租房之難,不得已遷回了三門縣二女兒家。
大家很久沒有俞碩霖的訊息了,直到告別信發出一年後——俞碩霖的女婿郭金祥在網站上發帖,告知大家,岳父已於2023年6月6日過世,享年99歲。
女婿郭金祥自己也是老人了。「我虛歲80,沒幾天就真的81了,但我沒什麼夢。」郭金祥和岳父的性格有很多不同,兩人常常打嘴架。
他告訴我,生命最後的那些年,岳父每天坐在電腦前撰寫部落格,總有滔滔不絕的話要和網友說。在他的居室裡,三面牆上都掛著時鐘,他要做時間的主人。事實上,由於長期過度用眼和久坐,最後他的視力幾乎為零,腰已空洞化。幸好,他又發現了愉悅生活的法子——每天喝一點便宜的甜葡萄酒,開始半兩,後來一兩,佐點小菜,如豆腐乾、花生米,再吃正餐。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去世前入院。

俞碩霖剛寫部落格時用到的4倍放大鏡
在老小孩網,我看到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生活態度,他們像是要和衰老的身體叫板,奪回生活的主動權。一名老人今年78歲,因為出國旅遊遇到了英語「攔路虎」,她報名了老年大學英語基礎班。原本她26個字母都認不全,現在揹包裡都放著國際英語教材。
一名老人的父親今年94歲了,他每天早起到家附近的公園晨練,引體向上時,能夠用雙手將自己託舉而起。公交車上,他不喜歡別人為自己讓位,晨練練就的臂力足以讓他輕鬆拉住車上的手環。
從這層意義上講,俞碩霖的寫作也是他與衰老的抗爭之舉,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
郭金祥說,家裡人都不看俞的部落格,只有他看,原意是充當哨兵,監督岳父,一則不喜歡他口無遮欄地談家庭往事,二則怕他政治水平有限說錯話。但是,岳父堅持認為隱私外揚沒什麼要緊,特別是八十歲之後,「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一吐為快」。
他理解岳父渴望與人交流的心情——一生漂泊,俞碩霖到哪都成了異鄉人。「其實,他融不進呼倫貝爾人,也不能完全融入上海人了,但他自己卻渾然不知。」郭金祥感慨道,「他的精神永遠是個漂泊者。」
俞碩霖自費印刷過五本部落格文集。為了幫助他完成印刷文集的心願,連外孫兒女都一起動員。2014年,第一本部落格文集完工後,87歲的俞碩霖精力透支,昏睡了三天。
郭金祥不理解,他自己從不寫任何東西,不準備留下任何文字資料,「也是看明白了人生。地球離開誰都能轉,人很渺小。留下什麼都沒有用」。自從二十年前退休後,郭金祥不再參加社會活動,生活範圍一點點縮小。特別是這些年,他胃不好做了手術,而老伴也就是俞的大女兒又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記憶力幾近消失,離不開人照顧。為了不打擾老伴,他極少與人打電話,常年與世事隔離。
家裡人都對俞碩霖的部落格日記不感興趣。郭金祥說,2019年,岳父第一次見到他的外孫,很高興,特意送了一本部落格文集,外孫禮節性收下。每次俞印刷了文集,都會自己留下一冊,其餘三冊分給女兒,結果她們都不要,堆積幾年後,他沒辦法都送到浴池的鍋爐中燒掉了。
俞碩霖沒有留下臨終囑託。郭金祥認為這符合俞碩霖的性格,「他是不會考慮的,因為他對自已存活還充滿信心。」
岳父去世之後,郭金祥心想網友們一定想知道岳父的訊息,但他忘記了自己用來「監視」岳父的老小孩網賬號。他只能嘗試網上搜索,偶然注意到另一個網站中有老人懷念「八十一夢」。藉此,他終於在老小孩網上公佈了岳父的死訊。
這就是俞碩霖的故事了,一個81歲仍然心中有夢,對未竟的人生始終抱有熱情的老人。
(感謝文中全體人物,感謝廖佔峰、黃新、連生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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