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開北京後,我們和很多鄰居都沒了聯絡,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里,人們的分離往往比相聚容易得多。

配圖 | 《雞毛飛上天》劇照


“壞人”老於死了,一個人在北京的泡沫板搭建的小小格間裡沒了呼吸,過了十天才被警察發現。
老於是我們曾經落腳過的大院裡的鄰居,一家人住在我家的隔壁,在北京四環豐臺區新宮附近的一個未被開發的村子的裡面,一個月房租兩百元的小房間,住了老於、妻子和兩個孩子。
住進大院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是跟隨父母來北京的“漂二代”,那時我們一家五口人蝸居在一個只有十四平米的小房子裡,一個衣櫃、兩張床幾乎就是全部的傢俱,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也不為過。平日的做飯洗衣都在公共區域,清早還要和其他四戶人家錯開時間洗漱。
老於家的情況和我們家不相上下。
大院裡擠滿了從老家初來北京討生活的“漂一代”。院子狹長,生活有很多不便,大家在各自的十幾平方米里擠擠挨挨地生活著,既沒有隱私也沒有邊界,像“罐頭裡的沙丁魚”融洽又緊密,各有分割槽,也時有矛盾,但更多的是相互拉扯著、依偎著落入這個巨大城市的洪流之中。
大院的鄰居在我眼中就像親人一樣,但我唯獨不喜歡老於,可比起其他鄰居,老於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滅的印象。他是眾多“北漂”人的另一面,有小聰明也夠努力,但最終沒能留下,也沒能回去。

像所有北漂的人一樣,初來北京的老於意氣風發,懷揣著夢想,堅信北京遍地是機會。
2003年非典剛剛過去,剛剛二十五歲老於揹著一個泛白的破舊解放包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綠皮火車。這個包還是他考上村裡最好的初中時,村裡一人一塊錢的賀禮中湊來買的,大家都希望他能好好讀書,有出息。
可上了初中之後,他開始覺得讀書無用,和那些不愛上學的壞學生一起,每天逃課、勒索保護費、對路過的女孩吹口哨。
不想讓他這樣繼續荒唐下去,父母做主給他包辦了婚姻。“先成家,後立業”,他媽說男人都是這樣,以後老婆管管就長大了。
但在老家,他想不到要幹什麼,因為沒錢的話可以回家和爸媽借點,姐姐妹妹也都嫁人了,可以補貼自己一點,遊手好閒太久,父母姐妹都生了嫌隙,在妻子生下小兒子並且以離婚要挾下,二十五歲的他終於坐上北上的綠皮火車。
妻子懷裡抱著大兒子,自己哭鬧不止的小兒子。旅途很長,要一天一夜才能到達北京。晃晃悠悠的車廂內擠滿了懷揣著北京夢的人,偶爾有同行人用方言攀談。相對便宜的慢車停靠了很多沒聽過名字的地方,兩個人一路上看著站牌也算是長長見識。
除去孩子的哭鬧聲,旅途還算愜意。可是還沒到北京,他的解放包連帶著裡面所有積蓄就不翼而飛了。
老於想了半天也沒想到是哪個瞬間,可能是在他把車窗拉下來,用塑膠瓶接完小兒子的尿,擰好瓶蓋,扔到路邊時;也可能是妻子熟睡,自己和隔壁桌湖南人談起各自的未來規劃,互道“於總”“王總”時;又或者是他看著光澤的大波浪黑髮和椅子背沒有遮住的白色的光潔的皮膚想入非非時。
總之,包丟了,老於蔫了。
後來他和周圍人聊天的時候談起這段往事,總是用“命該如此”的無奈語氣告訴大家,原來北京早就給了初來乍到的他一個下馬威,以此警告他,讓他速速離開。
只是那個時候他還太年輕,把所有的失意都歸結於命不好。
年輕的老於天不怕地不怕,他很快致電家人又借了錢匯過來,在北京匆匆落了腳,並且一心做一番大事業。畢竟他妻子那個看上去腦袋缺根弦的小學畢業的大哥都能靠做服裝賺到錢,來了幾年之後回家過年都能一瓶一瓶四特酒跟流水一樣往外送,現在不僅回老家開了連鎖店,還找了小情人,日子別提多滋潤了。
老於瞧不起他,但大哥的生活,同樣讓人豔羨到嫉妒。
自己比他們都更有腦子,只是不屑於讀書,怎麼會不如他過得好呢?

做服裝的成本高,老於一時拿不出那麼多本金。
和其他老鄉一樣,進入市場的第一步,老於決定從小商品賣起,打定了主意後就一頭扎進商品供應市場,從距離家公交車兩站地的新發地市場悉心選擇商品。生意剛開始的時候,他一天要往返市場十多次,常常為了省下一塊錢車費而來回都“腿兒著”(走路)。
可人算不如天算。做生意的第一年,他碰到了黑心供貨商,錢交了,人跑了,貨沒拿到手。老於一下子被騙光了這一年賺到的錢,一年算是白乾了。
這件事給一直以為北京人傻錢多的老於狠狠上了一課。
吃了虧,有了教訓,他開始變得小心。他開始踏踏實實地走,一步一步慢慢來。在小商品行業攢了幾年錢,終於有資金去做服裝行業了。一想到妻子大哥做服裝沒幾年就回老家買房子、娶妻子、生孩子,達成了人生三部曲,老於覺得自己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然而盲目自大還是害了老於。他只想到笨蛋大哥過了好日子,但從來不提人家在工廠裡踏踏實實做了兩年小工,清清楚楚地學習了各種布料的特點和製衣的完整過程。
老於不屑於向前輩請教,更不瞭解這一行水有多深。他先是在服裝市場被人“宰了猴子”,後來又在自己的“地盤”上被騙了。
他決定回更加熟悉的老家看市場,聯絡好工廠製衣,製作時間卻被廠主弄錯,提前了三個月就出貨了。因為是熟人,他沒有過多苛責,只能自己吃啞巴虧。生產虧了錢,手上又壓了貨,如果還要繼續把生意做下去,就要想辦法處理這批提前了三個月生產出來的貨。老話說,開源節流,沒處開源,老於決定在庫房方面節節流。考慮到老家的庫房租金比北京便宜得多,他就在工廠附近找了庫房,準備夏天快到的時候再讓開大車的師傅從南方運到北方。
結果千算萬算,習慣了北方天氣的老於徹底忘記了南方的春季陰雨天氣,等到閒下來看新聞時才發現雨多成洪了,庫房裡的衣服都已經泡得不成樣子,做二手出售才勉強回本。
折騰了一番,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妻子揹著老於讓大哥指導了一番,被老於知道後,給了她一巴掌,怪她自作主張。但怨歸怨,好面子的老於還是偷偷地把那些話聽了進去,又管老家的姐姐妹妹借了錢,把生意繼續做下去了。
又是幾年好光景,積攢的錢和資源終於可以開個店面了,結果打算去看鋪子的那天,老於妻子被車撞了。

好像可以在北京落下根的老於家,被一場車禍打回了原形。
妻子出了車禍後,老於為妻子治療花光了家裡的積蓄。希望得到醫療費賠償的老於,執著於和嫌疑人打官司,最終荒廢了開店計劃,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窘境。
為了生計,老於想從頭開始,擺地攤做買賣。但他的鄰居就是城管。
城管鄰居搬來前,就和老於是熟人——老於幾次被抓都是經了這位新鄰居的手。那時的老於性格衝動,吃熟人的啞巴虧就算了,你這小城管牛什麼牛。氣不過的老於,在對方沒有防備的時候,趁著半夜把自家紅色小桶裡的屎潑到了對方門上。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以為自己做得十分周全、這輩子都不會被發現的老於,還是“溼了鞋”。那天正好有周圍的鄰居去上廁所,看到老於鬼鬼祟祟的舉動,特意多看了他一眼。
城管帶著鄰居來指認,幹了虧心事的老於狡辯不成,直接被抓了個現行。城管打算把老於送去公安局,跛著腳的老於妻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懇求城管不要這樣。兩個孩子也上前抱住城管的雙腿。
城管看看老於高昂著頭、紅著臉,又看看聲淚俱下的老於妻子和自己腿上掛著的兩個孩子,嘆了口氣,離開了。
雖然最後沒有追責老於,但倆人樑子算是結下了,只要老於出攤,城管鄰居必然在附近蹲守。
得罪了一個城管鄰居,就足以讓老於的生活無以為繼。
失去了主要的生計來源,老於常常拖延交租,以至於和本就不對付的房東交惡。
老於瞧不起房東明明也是住在城市郊區的人,但嘴上從來都傲慢地以“北京人”自居,他厭惡房東高人一等的樣子。房東對讓一家人住在廉租房的從小地方來的老於充滿不屑,又因為老於在和他類似的其他房客中顯得最為桀驁,戾氣還沒消散的樣子讓房東實在是心中不爽,所以房東對老於也是處處針對。
房東作為有利的一方,對這個“又當又立”的老於下了最後通牒,讓他“交不起錢就快點滾出我的院子”。
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情況下,我媽媽的邀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2007年的初秋,他們一家搬來大院。
老於一家和我們是老鄉,他的妻子與我的母親交好,生活窘迫又跛著腳的老於妻子被媽媽帶來大院。
老於家在大院進門的第一戶,老於搬來之前,這個屋子住的是開兩元店的蝴蝶玉姐姐。蝴蝶玉姐姐愛漂亮,她在的時候,在家門口支了面大鏡子,大鏡子不僅方便了她出門時整理著裝,也給了每一個人出門前臭美一秒鐘的權利。
後來老於來了,住進了原本蝴蝶玉姐姐家的位置。那面能讓人開心的鏡子就被老於以極低的價格賣了出去,賣鏡子的錢自然落進了他的口袋,大院裡進進出出的人都少了一些便利。大夥都有點抱怨,但老於嘴上也嘟嘟囔囔回擊的,他邊說著“我家門口的東西,我想賣就賣”,邊在原本鏡子的位置放上了一大把用報紙包裹的毛筆。
老於人壞,但老於的妻子卻是個極好的人。因為車禍的後遺症,她很少出門,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裡。
在週末白天休息的時候,我經常會搬著小板凳,坐到老於妻子的身邊,和她在門口有光的地方曬曬太陽,我們都很珍惜門邊的這點陽光,因為門邊的光不會太熱,也不會像屋內黑暗處一樣冷冰冰的陰著。
她從來不嫌棄我年齡小,或者正是因為覺得我年齡小,並不能聽懂那麼多話,所以更願意把心裡的話和我講講。
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們這群人就好像活在這個門邊,往前走是充滿陽光的日子,退回來一看,陽光都是假的,我們還是在這個沒光透進來的破地方,過老鼠過的日子。”看我一副沒聽懂的呆呆樣子,她又笑起來,開玩笑道,“崽崽,我們都是小老鼠哦。”
原來,那場車禍發生後,對方肇事逃逸,監控沒拍下來,自己也沒有記住別人車牌號的意識,老於為這事兒跑了無數次警察局,最後只能是吃下這個悶虧。老於把所有家當砸進去給妻子治腿,腿沒治好,老於的服裝夢也沒了。
到那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在大院裡捉蟬,她得閒坐在門邊,向我招招手:“崽崽,快來阿姨這!”
等我拿來板凳、把剛捉好的蟬安置好之後,門邊的光已經暗下去了,夏夜的傍晚來得猝不及防,門邊變成了一線天。
她像是與我訴說,又像是對自己呢喃:“那天我走在路上,跟你叔叔去看鋪子。天真好啊,到春天了。咱們這邊桃花都開啦。結果我不小心被車撞啦,存的錢全都沒啦,怎麼辦呢?再攢起來要好大的功夫呢!”
在她的記憶裡,那天的天氣和平常北方的大晴天別無二致,是讓人心裡會不由感嘆道“天兒真好”的日子。
只是從那天以後,所有晴天也都變成了陰天。
有一天,我見到老於的妻子拖著還有些跛著的腿,一步一步走向小院外,問她去幹什麼,她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說:“去警察局啊,去給壞人一個教訓。”
但結果還是和之前一樣,不了了之。

被壓抑的生活摧垮,到最後老於還是認了“命”,變得自暴自棄起來。
大院裡面牆挨牆,門對門,老於家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哪天老於要是喝多了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老於妻子的慘叫聲和孩子的哭聲就會穿過不怎麼隔音的牆壁,模糊又清晰地傳遞過來。
那時的我並不明白表面瘦削到不堪風吹的老於,為什麼會在醉酒後化身惡魔,傷害自己的妻子孩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大人的世界會有這麼多爭吵、尖叫和哭喊。
老於的妻子是個溫柔的女人,她會在我的父母吵架、沒人送我上學時,會拉起我的手,把我送到學校上課,哪怕雨下得再大。她總是會輕輕摸摸我的頭,笑著說:“沒關係的,好好上課,爸爸媽媽馬上就和好了。”
而老於的兩個孩子,也足以用優秀來形容。
2009年,老於的大兒子因為成績優秀作為中學生代表去參加了國慶方隊閱兵。回來的時候提了一箱奶,是活動舉辦方送的蒙牛純牛奶。整個大院的人都開心得不得了,與有榮焉。
二兒子雖成績比不上哥哥,卻十分機靈,做飯打掃一個不落,把家裡整理得井井有條。九點是大院孩子的睡覺時間,可他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做飯給晚歸的父母,鍋與鏟的碰撞,是他的煙火人間。
我有的時候在隔壁二哥身邊看著熱氣從鍋子中蒸騰出來。那些時候,只有一根線連著的白熾燈在霧氣下總顯得格外朦朧。
媽媽總是會在這個時間叫我回家睡覺,我跑回家告訴媽媽今晚二哥做了什麼菜,她誇讚二哥手藝好,卻在家門關上的同時感嘆了一句 “老於真是作的了惡”。(江西話 作惡、做壞事)
那時的我,只是因為老於對那麼溫柔的妻子不好而討厭他。
當我長大才漸漸明白,那時的他們在毫無裝修的僅有水電的毛坯房裡居住著,在螻蟻般的生活中,在自尊不斷被踐踏下,唯有傷害不會像世人一樣攻擊自己的親人才會獲得心中暫時的寧靜,待到清醒過來,看到對方滿身傷痕時又會陷入一種自責和懊惱中。
情緒和金錢,是底層人的原罪。
搬進大院三年後,在暴力中隱忍多年的妻兒,終於有機會逃離了老於的魔爪。
因為外來務工人員大多都是選擇做小成本的個體生意,所以很多人都是既沒有社保也沒有房子。因此,我們周邊沒有一個人滿足在北京非京籍的就讀條件,作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弟,只能在小學畢業後選擇離開北京或者放棄升學。老於的兩個兒子在讀書方面都很有天賦,在一家人商量後,認為不能放棄孩子讀書。
妻子和兒子回到千里之外的家鄉生活。成了我們這些人裡,第一撥逃離北京的人。

老於的人品有所欠缺,但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卻是一件極小的事情——
假期時我偶爾會一個人在家,在家裡會自覺地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因為做家務可以受到爸爸媽媽的誇獎。而誇獎對孩子們,尤其是我這樣普通的小姑娘來說,是很受用的。
不過我有點沒用的小聰明,總是在做家務的同時想辦法偷懶。比如地上的塵土掃出家門後我不會拿簸箕剷起來,而是轉手掃到家門口放煤氣灶的桌子下。這樣既能受到誇獎,又可以小小地偷一下懶,在我小小的認知裡簡直是再完美不過的計劃。
但那天不巧,我掃地的時候,老於正好在院子裡,並就此目睹了我的“犯罪全過程”,他站在門口發出了大聲嘲笑:“地是你這樣掃的?可真是要懶死了。”
小孩子都最愛面子,因為周圍人都誇我家務做得好,我幾乎不敢相信我聽見了這樣一句話,等在大腦裡再三確定後,又羞又臊的我跑回房間大聲哭了起來,並且一邊哭一邊大聲攻擊老於。
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只是依稀能想起說過:“怪不得你老婆兒子都跑了,就讓你自己一個人過吧!”
老於在隔壁沒有反應,他或許是沒有聽到,又或許是不願意和小屁孩計較。
可是小屁孩記仇,我暗自發誓再也不和他說話了。

小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那天老於破天荒做了我最愛吃的陽春麵。和妻子分開後,老於就成了標準的懶漢,平時很少再做陽春麵,除非是有值得慶祝的事情時才會去做。
一點優點都沒有的“壞人”老於卻做得一手好菜。大院裡的鄰居都很喜歡他做的陽春麵。每次他做好了面,就會站在院子裡喊一嗓子“吃——面——啦——”就能把全大院的人都喊出來,他拿陽春麵專屬長筷把面夾起,面在陽光下閃著淡淡的金黃色光澤,湯頭晶瑩,蔥花和白麵相得益彰。我每次都會在他做面的時候站在露天灶臺旁守著,大院其他人的搶食功夫也不是蓋的。
做陽春麵時候的老於是自帶光環的,每當我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盯著食物,老於會皺起鼻子,嘲笑我“像個餓死鬼”。嘴上這般,但手上還是把第一碗麵盛得滿滿的,遞給我這個一直陪他煮麵的“小餓死鬼”。

老於擅長做小商品生意,但都做不長久。他賣的小玩意兒一般量不會太大。有的時候他會賣一把毛筆,他的家鄉是有名的產毛筆聖地,他把毛筆運來北京,找個廣場擺個攤子,只要不被城管抓到就能全部賣光;有的時候會帶回來許多袋裝的小水母,在橡膠材質的袋子裡,裝著三隻或五隻白色的食用水母,水母只有三天生命,他必須趁著水母死之前賣掉它們。他把要賣掉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放在報紙裡,把大報紙一卷,往胳肢窩一夾,轉身就走了。
我並不知道他具體在哪裡賣,但是回來的時候他手上一定是空的。雖然生意不錯,但也只能勉強維持生活。
因此,老於特別愛佔小便宜。
我們過年回老家,不工作的老於就主動要求幫我們看家。等假期結束回來的那天,我家屋內所有的洗漱用品幾乎被他掃蕩一空。短短一個假期裡,老於把我家裡的洗髮水、沐浴露都用了個精光,甚至牙膏管裡都空空如也。
大人不好意思說,我怒氣衝衝地跑去問他,老於嬉皮笑臉地說:“我是怕那些用不完的,一個假期以後就全都過期了,所以先幫你們用掉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是嗤之以鼻老於的“壞”,懷念老於妻子的好,我媽只是微微一笑,跟我講:“哪有什麼好人壞人,都是來北京打拼的,都不容易。”
再後來,四環的村子拆遷,周圍的人陸陸續續地搬走了,房東阿姨敲開我家門,跟媽媽說明拆遷的事情,並減免了我家兩個月電費。
我家待到了拆遷當天,爸爸上午去找新的房子,下午拆遷工人來剪了我家電線,我家匆匆搬去另一個院子。因為太過匆忙,屋子裡東西沒有搬完,我們把門鎖了才離開。但那個時候整個村莊都要搬遷,正是慌亂的時候,賊偷當道。果然,第二天我們的出租屋裡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家裡平底鍋被小偷拿走了,我藏在小包裡攢了好久的三十五塊六毛錢也沒了蹤跡。
但我們終於和村子說再見了。
在我家離開北京後,老於仍堅守在那裡。
老於給我最後的印象也是負面的,我至今回想起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是他來我家借老虎鉗子。發出請求後,他大剌剌地站在門口等回覆,而我小跑著進屋問父母。母親皺著眉頭有點為難地看向父親問:“哎呀,咱們新買的,借他估計不會還來,那還借不借呀?”父親嘆了口氣答道:“就當是送他的嘛,能認識都是緣分,現在都要分開了。”
結果不出意料,老於嘴上唸叨著“用完就送回來啦!用完就送回來啦!”可直到我家離開大院,我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嶄新的閃著銀光的老虎鉗子。
我們離開後和很多鄰居都沒了聯絡,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里,人們的分離往往比相聚容易得多。
而我對老於的印象,只剩下一個瘦高駝背、猶如豆芽菜一般的背影。

離開北京,我家終於住上刷過白牆的樓房,生活越過越好,偶然想起在北京的日子,仍像是在夢裡一樣。慢慢地,融不進北京的傷痛被充滿希望的新生活撫平。
那些年的日子,像是老於賣的水母。我的父輩們是被困在塑膠袋裡,在裝滿雜質的水中掙扎的水母,收緊又放鬆,一下一下,艱難地遊動。最後再也動不了。
逃出來的換了新水繼續生活,沒逃出來的也不一定能混出成就,最後在水裡溺亡。
當我再次想起老於時,是在我初中二年級的一天,母親和不久前才恢復聯絡的鄰居聊天,對方問起媽媽還記不記得老於。聊起這個人,大夥抱怨了好一陣,鄰居把他的死訊做了這通電話的結尾。
他的妻子、孩子回江西老家之後,就在老家借了錢買了小產權三居。在老於失聯的那些日子裡,兒子多次去電聯絡未果,而妻子因為習慣了他“飢一頓飽一頓”的送款方式,掛了電話,也不指望老於了。她選擇自己專心工作,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所以沒能發現他的異常。
老於的妹妹得知訊息,來到北京,在一個陰暗潮溼的小屋裡發現了自己的哥哥。她請了很長的假期,帶哥哥在北京求醫,但他的病情已經到了醫生也無力迴天的地步。
老於妹妹留下來照顧他,卻一直在承受病痛中的哥哥的怨氣與責罵。
沒多久,這最後一個關心老於的人,也離開了他。
在那些年他對妻子拳腳交加的日子裡,妹妹勸了又勸。姐姐已經和老於斷了聯絡。老於花光了姐姐妹妹給他的所有創業金,但姐姐家也不富裕,姐夫叫姐姐去把錢要回來,老於拒絕了。姐姐在捱了姐夫一頓打後,也就和他斷絕了關係。
她曾是那麼希望他在走向悲劇的路上懸崖勒馬,但是最後,她比任何一個人都希望他接受懲罰。
妹妹離開半個月後,警察在出租屋裡發現了他的屍體,那時的他才35歲。
聽到老於去世的訊息時,我第一時間回想起來的既不是他的市儈和多到數不清的缺點,也不是他悲慘又淒涼的經歷。而是那天我躲在屋子裡哭著罵完他後,他坐在院子裡煮麵的場景,我路過他時瞪了他一眼。他感受到了,卻毫不在意,笑嘻嘻的,臉上的褶子皺了起來,在深黃色的皮膚下形成黃棕色的溝壑,對我說:
“別不開心,來吃麵吧!請你吃碗陽春麵。”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槿恬
做觀察社會的那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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