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留下的篝火

斯人已逝,篝火長燃。
1943年,貴州深山寺廟前,束星北送別16歲的李政道。
此前,師徒二人一直守在寺廟中的實驗室內。狼煙搖盪,科學僅餘微弱星火。
束星北推薦李政道去讀西南聯大,少年遠行,翻越動盪的山河。
中國科學誕生在亂世的襁褓中。當年,束星北同樣在19歲遠行,郵輪渡海,遠赴歐美。
在他離開的1926年,張作霖進京,北伐軍南上,戰火洗掠城池,愚昧籠罩鄉野,濃稠的黑暗裹著每個人的明天。
束星北等船上留學生是遠行盜火者,科學是他們追尋的光源。
束星北求學劍橋等多所名校,所到之處,導師皆驚歎其物理學天賦。
在柏林,他專程拜訪了愛因斯坦。
那年的愛因斯坦已是世界偶像,對東方滿心好奇,助手轉給他中國留學生來信,愛因斯坦回信讚歎:
追尋科學,將極大地鼓舞那些與時光賽跑的人。
1936年,歸國的束星北受竺可楨邀請,到浙大任教。
當年因抗戰,浙大偏居貴州遵義山寨裡,校內名師雲集,被學界贊為“東方劍橋”。
一年後,大物理學家玻爾訪問中國,與束星北等學者相談甚歡。
歸國後,不斷有中國來信,向玻爾請教物理,詢問留學事宜,他統一回復:
中國有束星北這麼好的物理學家,你們為什麼還要跑到外邊去學習物理呢?
彼時中國前路未定,亂世煙塵飄飛山河,但仍有人舉火把探索未知之境。
英國科學家李約瑟記錄到:西藏寺廟內有人討論原子核物理,廣西山洞中有工程師講解發電機,大理土著部落邊,有人幫浮游生物學家推船下洱海。
他在《戰時中國之科學》中寫道,1942年,中國學者投稿論文108篇,86%被接受。
“在一個幾乎沒有工業化的國家,且處於最嚴重戰亂情況下,這些數字是中國科學水準相當高的證據。”
那些被轟炸陰影籠罩的校園中,大師們跨界討論,思路漸開,眺望到更清晰的未來。
1943年,束星北送別李政道時,送給李政道一本《電磁學》。
多年後,李政道說,那本書連著未來,是他啟蒙的光源。
戰亂時,束星北主講短波、雷射、收發報機、無人駕駛飛機,後期研發了中國第一臺雷達。
建國後,他在學校講量子力學、狹義相對論、廣義相對論,培養門生無數。
那些飄搖的火種,終成科學譜系,中國科學家散開枝蔓,開啟傳承。
束星北晚年,掃雪時不忘在雪地寫滿公式,七旬重回講臺,戴著氧氣袋給青年科學家講課,惜時如金。
1972年,李政道訪華,高層問他能不能從國外請一些教授來中國。
李政道沉默,然後說:我以前的許多老師,科學造詣絕不亞於國外著名科學家,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
1979年,李政道第二次訪華時,春天氣息已格外濃厚。
他在北京友誼賓館報告廳講了第一堂課,結果湧入千人,來自全國百餘高校。
聽眾中還有白髮老人和懵懂孩童,有人和他相識於亂世河山,有人和他在期刊上神交已久。
烏壓壓聽眾席地而坐,後排人拿著望遠鏡看講義。李政道開了兩門物理課,在美國他講完耗時兩年,但這次他決心壓縮至兩個月講完。
一切時不我待。
他訪華前一年,科學的春天到來,新華社寫了通訊《中關村的燈光》。春夜燈光璀璨,到處都加班研究,追趕被虛擲的光陰。
陳景潤成全民偶像,廈大數學系成夢想志願,“三毛流浪記”作者畫了新作“三毛愛科學”,《知識就是力量》復刊第一期賣出70萬份。
科學的黃金時代再次到來,科學家開始打造更多的交流平臺。
年近八旬的嚴濟慈,推動成立全國第一個研究生院,稱那裡是“專門培養科學家的地方”,不久後他擔任中科大校長。
他力邀李政道回國講學,並和李政道一起,發起CUSPEA,物理學研究生聯合培養計劃。
李政道想起亂世河山受師長資助的往事,他遊說國外多所大學,招收中國留學生,並承擔學生留學費用。
1980年,CUSPEA專案啟動,國內學生填好表格,寄給在美國的李政道,由他製表分發各大高校。
此後十年,李政道和夫人每年都要郵寄上千封信件。因為信件太多填滿郵箱,還被紐約郵政局警告。
他們買了輛小推車,把信件推到臨近幾個街區分發郵寄。
李政道估算,CUSPEA工作每年要佔去他三分之一時間和精力,然而他說:
CUSPEA專案是我生命中最有價值的成果,和拿諾貝爾物理學獎一樣重要,甚至從某些方面講更有意義。
CUSPEA稽核艱難,在國內,嚴濟慈孫女回憶,每一名學生申請成功,老人總會開心喊“拿茅臺”。
數十年轉瞬即逝,大批學生受惠於CUSPEA平臺,專案培養出多名院士、學者、企業家,最有名的學生叫做張朝陽
2003年,科學界提議,做一個系列講座,由CUSPEA平臺的畢業生來授課,課程以李政道命名。
李政道欣然同意,此後,《李政道講座》連講18年,每年都有八到十位,跨界學者登臺授課。
有些學者專程從國外飛到北京,就為了不足兩小時的講座。
他們中大多數人講完課後,會拿起粉筆在黑板寫下郵箱,希望與同學們交流,有老師說:
“當年李政道先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希望透過我的努力來改變你們的命運,來回報李先生對我們的付出。”
遠方的李政道,書架高處,默默擺著那本泛黃的《電磁學》。
嚴濟慈90歲後,很少出遠門,但仍七返故鄉,每次都到母校東陽中學做講座。
他有時要站著給學生講兩個多小時,開玩笑說,“站著可以看你們清楚些”。
臺下14歲的潘建偉聽得心潮澎湃,立志成為科學家,多年後,他成為量子計算機九章的負責人。
1998年寒假前,潘建偉回東陽中學講量子科普,吸引了臺下高一學生陸朝陽,而今,陸朝陽被國際譽為“操縱光子的巫師”。
中國科學家完成了代際傳承,青年科學家已成中堅力量。
有網友追憶,2003年楊利偉飛天時,鏡頭掃過,滿螢幕白髮蒼蒼的老科學家,而現在鏡頭中多是英氣勃發的面孔。
然而科學家現身常是驚鴻一瞥,更多時刻,他們在公眾視野之外,繼續漫長的旅程。
潘建偉解決量子難題耗時20年,吳華強解開憶阻器之謎耗時11年,實驗物理學家劉江來,在貴州地下2400米實驗室尋找暗物質,已耗時7年,仍無結果。
80後女科學家劉穎,和團隊一起,將生命只有20天的線蟲,壽命翻了一倍。
那多出的20天對應著漫長的許多年,劉穎說:
“科研像一場馬拉松,認準了這條路,再辛苦也要堅持跑下去。”
百年前,亂世山河的校園中,大師們跨界交流埋下火種;四十年前,科學的春天到來,學者跨海遠行薪火相傳。此後,火光不熄。
2024年8月4日,李政道先生在舊金山去世,享年98歲。他和他的師長們,所留下篝火,已點亮長夜。
2015年1月,《科學》雜誌誕生百年,封面是百年前的第一期雜誌。
百年前人影憧憧,許多故事已不可考,然而那些簡短字句,讀來仍有洪荒巨力。
百年前的中國科學家在發刊詞裡寫道,“我們滿懷十二分信心,瞻望著無限光明的前景”。
百年後,故事仍在延續。
摩登時刻:
謹以此文,送別李政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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