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班味”爆棚的高分續作,拍出了職場的人生真相?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Mel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格里高利先生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但他擔心的不是自己變成了甲蟲,而是上班快要遲到了。這就是卡夫卡《變形記》的故事,它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工作對於當代人的異化,同時也示範了什麼是神級腦洞:它並不僅僅是亂力怪神的展開,而是要讓人在最初的驚訝之後感嘆:生活還真就是這麼回事!
《人生切割術》(以下簡稱《切割》,這實際上也是英語原名的直譯)或許是近十年來最具原創性、最高概念的電視劇,堪稱卡夫卡的精神後裔,在《變形記》出版的一百多年以後繼續講述:人類如何依然迫於“工作”而異化和分裂。某種程度上,它甚至比《變形記》更可怕,因為格里高利先生改變的只是外形,他的內心保持一致,而在《切割》裡,外形雖然一致,但人的自我卻被切割成碎片。

《切割》第一季2022獲得了巨大成功,但第二季直到三年後才推出,這其中固然有美國編劇大罷工等因素,也體現出要把一個神劇續寫下去格外困難。從結果看,第二季儘管仍然維持了較高口碑,但也引起了比第一季更大的爭議。觀眾不得不在心裡掂量一番:這到底是神劇,還是神棍劇?
“我與我周旋久”
《世說新語》裡有一個名句:“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切割》其實就是對這句話的“逆練”:我寧不做我——至少不是全部的我。然而把那部分不想要的“我”切割出去以後,我與我卻還是難免久久周旋。
全劇基於一個很簡單的腦洞:假設有一項技術,可以把工作時間和業餘時間嚴格地切分開來,工作人格(或者說:公司人格、內部人格),不知道業餘人格(或者說:外部人格)的一切,反之亦然。這對“外部人格”當然有明顯的好處,生活裡不再有“工作”的煩惱。而代價則是“內部人格”的“生活”只剩下工作。

其實這個設定很有現實感:當代人的生活本來就被切割為工作和生活兩大部分,人的主體性也因此產生了斷裂。我還記得有個新聞說:某女員工在連續加班一個月以後,終於可以按時下班了,如釋重負的她突然哭倒在地鐵裡——因為她忽然發現,不知道接下去應該做什麼。她甚至不敢回家哭,因為怕嚇到年幼的女兒。
“切割術”這種技術其實很好地避免了此類人格切換之間的卡殼,能確保你一下班確實能在字面意義上把工作拋到腦後,而且這種死板生硬的切換,甚至還保證了你到點一定會下班,理論上來說,應該不存在私生活和加班分不清的情況。
故事的主角馬克(亞當·斯科特 飾)之所以主動選擇接受“切割術”,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可以藉著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工作人格”,來逃避現實生活裡的喪妻之痛。他的三個同事也有各自的原因,選擇把自己的人生一分為二。
儘管我們很容易批判這種切割是一種自我逃避、自欺欺人,但當一整塊的人生太過苦澀、難以下嚥,也許切成碎片才是把日子過下去的唯一方法,觀眾無法簡單地評判是非。這也是全劇最深刻的地方,它不像其他反烏托邦的科幻腦洞那樣,明顯是弊大於利,而是讓內外兩個人格的選擇都情有可原,保持著一種兩難的張力。

鑑於很多讀者可能像我一樣,對三年前的故事記憶有些模糊,在此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第一季的故事。它其實有一條簡單清晰的主線,就是說一個新來的女員工海莉(布麗特·洛薇爾 飾)不斷地想要逃出辦公室、結束工作和生活兩個人格的分裂。她不斷嘗試、不斷失敗,到最後甚至不惜在公司上吊自殺,但仍然不能如願辭職。而男主馬克一開始是秩序的維護者,漸漸成了同海莉一起反抗的愛人同志。
這很明顯是一個披著黑色喜劇外殼的寓言。辦公室成了一個永遠走不出去的異度空間,或者不妨直接稱之為地獄。古人想象的地獄是刀山火海,而當代人的地獄卻是一個整整齊齊的辦公室,有著無窮無盡的房間和走廊,還有西西弗斯般枯燥而意義不明的“工作”。
在劇情之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全劇建立起來的獨特的視覺風格:整個公司的內部空間充滿鋒利而僵硬直線,而缺乏富有人情和活力的曲線,象徵死板的官僚主義的條條框框扼殺了人之為人的一切權利和創意。那種極簡的裝修風格令人感到窒息,因為它好像連空氣都省略了,因為在這個空間裡的不是活人,而是穿著工裝的幽靈。
其實現實中的公司不至於如此,劇中的視覺風格是刻意放大公司的刻板印象,誇張到極致。就像劇中幾個主角每天所從事的工作,居然是把一堆大大小小的數字收進一個個類似回收站的圖示裡,這無疑是在諷刺工作中繁瑣的數字,其實都是垃圾。

《切割》的諷刺因為不加解釋的神秘而更加濃縮、更加抽象,這正是它的妙處所在。而它最終是要討論也是一個抽象的哲學命題——一個辦公室版的電車難題:如果可以把自我分別放到工作和生活兩個軌道上,你是否願意犧牲一部分自我,來成全另一部分自我?
第一季的故事也正是在出逃和反抗即將大功告成之時戛然而止,因為它的核心拷問永遠不會有唯一的正確答案。說到底,不是“切割術”造成了我們生活的分裂,而是我們生活本身的分裂,讓我們去幻想擁有一種“切割術”。
神劇還是神棍劇?
第二季播出前九集,豆瓣評分沒有下過9分,但大結局第十集播出後,一下子跌到了8.5分,這說明很大一部分觀眾還是有所不滿。不要小看這0.5分,它是一個神劇與好劇的分水嶺,也有可能是神劇向神棍劇崩潰的第一個缺口。

第二季的故事不像第一季,變得異常複雜,枝枝蔓蔓,難以輕易概括。每個角色都得到了自己的支線與前史,然後彼此碰撞交織。也就是說,第二季的故事不再是盯著一個腦洞深挖,而是同時挖了很多腦洞,然後試圖把這些洞打通串聯。
這當然給了新一季更多展現視覺奇觀的機會。第二季很好地繼承了第一季的視覺風格,諸如片頭人頭形狀的氣球、人臉形狀的西瓜,都給人以不明覺厲,但又在潛意識裡對“人的異化”、“員工被無情犧牲”等主題似有所感。
第二季還把那種陰冷詭異的氛圍從辦公大樓擴充套件到更廣大的世界。比如,裡面出現了一個團建的戶外公園,有森林有瀑布,但你並不覺得那是一片廣闊的世界,反而莫名壓抑、充滿“班味兒”,仍然是一個監牢和地獄般的時空。
也可以反過來說,第二季把更多的世界放進了辦公室和公司裡。它有點像華語恐怖片《雙瞳》:在一個現代化的辦公大樓里居然出現了一個完整的古代道觀,那種錯位和格格不入,尤其令人不安。第二季裡,每個房間背後都是一個新的世界,有可能是一片放牧無數羔羊的草場,也有可能是世界上的某個城市景觀——房間就以城市命名。

這一切聽上去似乎都極具噱頭,神劇範兒十足,卻早已埋下了觀眾不滿意的伏筆。細究起來,這種不滿可以分為三個層次:情節、情感和思想。
情節的層次是觀眾最津津樂道的,坑填的好不好,也最是一目瞭然。比如前面提過的,為何非要在大樓裡設定草場、養一群羊,最後也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劇中給出的答案是獻祭,那就等於借用一個邪教的設定強行解釋,而邪教做事本就無需遵循什麼正常邏輯,那不就是隨便發揮麼。諸如養羊之類的細節,就像裝飾性的扣子,沒有實際功能。

而全季反覆鋪墊的“冷港”,一個號稱可以改寫人類歷史的專案,等到最後終於開啟房間的大門,觀眾只看到一張空空的嬰兒床。這無疑是個巨大的反高潮,“冷港”幾乎變成了冷場。不論事後如何推理解釋這張床的深刻意義,都無法彌補觀眾一開始所感受到的失落。
而此類故弄玄虛的情節,也必然會阻礙情感的共鳴。一個真正的好故事能夠令觀眾忽略情節上的漏洞,因為我們在情感上被打動了。但是第二季的故事卻相反,它的情節非常繁複,不乏爾虞我詐的反轉,甚至可以說盡量做到了嚴密,但卻不太動人。

就像劇中終於揭秘,原來主角團日常的工作裡,那些數字其實是男主妻子吉瑪(迪辰·拉克曼 飾)的“情感”,這種坐實雖然消解了神秘感,倒也算填了一個大坑。然而,得知這一切的觀眾再看到螢幕上閃爍顫抖的各種數字,並不會感到更多悲情,真的把它們看成一個女人的種種情感,因為“數字=情感”只是一個強行打上的補丁而已。
前面說過,此劇的核心創意就是我與我之間的兩難選擇,但是到了第二季,這種掙扎變得狹窄甚至庸俗:變成馬克在兩個女人之間的選擇:是選擇“復活”的妻子吉瑪,還是選擇選擇辦公室裡的愛人海莉?

其實這種選擇並無太多懸念,因為海莉才是女主角。結尾處,馬克撇下吉瑪,拉起海莉的手在閃爍著紅色警報的走廊裡狂奔,背景音樂則是一唱三嘆的《你腦海中的風車》,的確效果拉滿。但這種看似奮不顧身的愛情,最終仍然只是例行公事,也就並不像視聽渲染的那麼驚世駭俗。倒是那位在瘋狂砸門而得不到回應的原配或許更能觸動觀眾,因為她不是輸給了愛情,而只是輸給了套路。
如果結尾是男主站在兩個女人中間不知道如何選擇,或許反而會比他帶著海莉攜手奔跑更加深刻和感人。因為“時時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木心語),才是生命的根本困境。

至於在思想層面,第二季也顯得更為乏味,因為它太過黑白分明瞭,就像憤青型的網友動輒喜歡把一切歸咎為“資本”,第二季的故事也把生活的一切不如意,都歸咎為萬惡的“盧蒙公司”。我們漸漸發現,整個公司不僅是無情的“資本”,還是變態的邪教,它包羅永珍,各行各業的生意都做,卻似乎意不在賺錢,而是要改造和控制整個人類。
我願意稱之為“陰謀論的通貨膨脹”,它是濫發腦洞的必然結果。沒有一個無所不能、神秘莫測的反派,就串不起那麼多不合常理的坑。
觀眾不難看出,第二季在很多時候,是優先考慮視覺上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然後再考慮怎麼圓一下,實在圓不上也只能拉倒。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大結局裡,幾十人的樂隊愣生生地衝進辦公室大張旗鼓地演奏,再次創造了一種錯位的、詭異的奇觀,然而,整個大樓卻沒有哪怕一個保安(唯一五大三粗下場動手的,其實是個公司高管),任憑男主來去自如。

這正是第二季整體氣質的一個縮影:它有很多不必要的溢位,也有很多關鍵性的匱乏,這種不平衡漸漸讓觀眾感覺難以認真對待。與其細細推理前因後果,倒不如把它當成一場顛倒夢幻更加合適?
美國電視史上不乏主打神秘的神劇。類比而言,《切割》似乎更接近《迷失》,而不是《雙峰》。前者拖了六季,終於淪為人人喊罵的神棍劇,而後者卻保持了神劇的品格。要說神棍劇和神劇的區別,一個最簡單的標準就是神劇不能拖得太長,它應該像詩歌一樣,點到為止,在說出驚豔的句子之後,不再狗尾續貂、沒話找話。
《切割》的兩季,其實也應該切割開來看。第一季堪稱神劇,第二季則漸漸滑向了“迷失”。

當然這本身也是一種生動的諷刺:一個原本優秀的苗子,終究也是因為“資本”而異化變質了。一個好的創意終究要被榨乾最後一滴商業價值。
卡夫卡的甲蟲沒能再變回一個人,而馬克還有機會——他的故事還有第三季,已經確定要拍了。在此還是預祝第三季少能填好老坑,並且迴歸系列初心、直面真正的問題:一個人究竟能否與自己的痛苦和解、共存——而不僅僅是換一個身份,換一段愛情。真正困難的任務並不是對抗驚天陰謀、拯救全人類,而是重拾碎成一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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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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