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傳統影視仍在復甦過程中。電影總票房425億元,一年進兩次影院的人不足2億。
而微短劇逆勢而上,2024年開機上線3萬多部,使用者規模達到6.62億,市場規模超過500億元。短劇導演阿寸就提到,電影和長劇開機很難,一年等一個大專案,可能左等右等,最後專案流掉做不成了,但短劇能全年到頭有錢賺。
快速膨脹的市場需求,也改變了就業的潮流。我們尋找到幾位科班出身的藝術畢業生,有演員、編劇、導演、製片人。他們甫一齣校門,便投身微短劇行業,見證了這個市場從野蠻生長到逐漸精品化的過程,也為自己的影視夢想夯實了基礎。

從替身到主角
2024年1月,重慶,清早不到6點,演員王雪躺在化妝間沙發上睡著了。等醒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全妝。她前一天凌晨才收工,化妝師沒忍心叫醒她。
她正在拍攝自己的第一部女主戲,名叫《雙寶來襲,甜蜜的我們》,講述一個女孩與總裁生子後跌宕起伏的故事。看上去是個甜寵劇,但在這部戲裡,王雪要扮演兩個孩子的母親,還要拍攝生產時遭遇大出血的戲份。這讓入行短劇3個月的她,感到壓力很大。
導演提醒她,眼神要放大一點,情緒要給多一點。試戲時她表現得很好,正式拍攝卻總是很緊張。即使導演和製片都覺得不錯,王雪總懷疑自己的表演“生澀”:情緒給夠了嗎?表情呢?
在王雪看來不夠完美的表現,最後卻收穫了意外之喜。《雙寶來襲》上線之後充值量達到了800萬,算是個爆款。這部戲成了她職業生涯裡的一個小小分水嶺,她不用再去演女僕一類的小角色了。
短劇演員是王雪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2022年夏天,王雪從西南民族大學表演系畢業了。她在學校裡很勤奮,專業課排名前三,年級大戲時總是演女主。但疫情後長劇市場不確定性增多,演員競爭激烈,身邊畢業於中戲、北電、上戲這樣三大院校的朋友,能拿到的機會也比她更好。王雪漸漸地有了“容貌焦慮”:她165公分,體重94斤,晚上不吃飯堅持減肥,但長著一張圓臉,“一上鏡,臉就給拉寬了”。
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找到穩定的演員工作,一度交不起房租。萬不得已,她開過一個月直播,在鏡頭前唱歌、閒聊,她覺得“沒意思”,也難以接受從前早起晚睡訓練的表演基本功就這樣荒廢掉。房租掙到手後,她發誓再也不幹這行,轉而兼職去當老師,教小朋友主持。一次小朋友登臺表演,王雪站在臺下,心底的演員夢又開始燃燒,“我才應該是站在鏡頭前表演的那個。”
她又去試戲,竟通過了一家劇組的面試,能在長劇中飾演趙麗穎的替身。
從前她拍過一次“流掉”的長劇,整個月待在劇組扮演路人甲乙丙丁,不停地換妝走位。結束後,她領了5000元工資,期盼著自己出現在電視熒幕上的身影,哪怕是小透明。結果,那部劇因一位演員爆出醜聞,再無訊息。
擔心長劇的不穩定,王雪放棄了那份替身工作,轉而決定看看微短劇市場的機會。她入職了重慶的一家短劇公司,起初,她穿梭在各種不同的短劇劇組裡,演過沒有一句臺詞的女僕,再到鏡頭逐漸多了的跟班、幫手。
不久,她等來了轉機。在一部短劇裡,王雪飾演一位管家幫手,要把女主角綁起來,各種言語刺激她,讓她趕緊離開男主。
王雪看重這個頗有挑戰性的“惡女”角色。她最精彩的那場戲,是個大連場,且戲裡的動作和臺詞密集,最重要是把握尺度,“太壞了觀眾討厭,不夠壞又不真實。”她在家提前揣摩演練了好幾天,思考在戲的每個節點配上什麼樣的動作、臺詞,在切近景時表情和眼神要如何到位。
正式拍攝那天,“咔”聲響起,王雪感覺到全場人投來的讚賞目光。這場配角重頭戲的完成度超出了預期。不久後,導演主動來找她,讓她去自己的另一部戲演女二號。
王雪知道自己開始被看見。同屆畢業的同學,還在幹表演的人只剩兩位,跟她一樣都在拍短劇。其他的有轉行當小主持老師的、開店、當空姐,做什麼的都有。短劇給了她繼續做演員的機會,努力也沒有辜負她,她現在接到的角色,大部分是女二號。

圖|王雪在拍攝短劇《似是故人來》
近幾年的影視市場,對藝術院校學生來說是災難開局,畢業即失業的比比皆是。許多不願轉行的科班生,轉而投身微短劇行業歷練。
2024年10月,從香港一所高校電影製作專業畢業一年後的安東,也選擇加入短劇行業,這同樣是他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他在一家出海短劇公司做短劇編輯,主要工作就是把國內的爆款短劇劇本迭代成國外本土化的內容。
短劇出海市場大熱,吸引了像安東這樣有海外留學背景的畢業生。最近,他觀察到國內有一個題材市場反響很好,講的是女主角離婚後重啟事業,進入娛樂圈當導演,闖出一片天。這是一個典型的爽文敘事,先抑後揚,反殺逆襲,很符合短劇受眾的胃口。但要搬到海外,還要進行一些調整。在北美,人們對娛樂圈沒有那麼強的濾鏡,那就需要改變女主角的職業。人設變動之後故事的背景就變了,所有故事的細節也都要變動,這就叫“迭代”。
安東要把迭代之後的劇本的大致方向做出來,給出人物小傳和前十集的故事大綱。人物的出場,主角之間的見面,合作的建立,遇到了什麼困難,劇本的核心期待……這些東西寫明白後,再交給北美的合作方填充完善。
安東對這份高薪、相對輕鬆又有創造力的工作很滿意:KPI壓力不算太大,朝九晚六,每天準時下班。
工作氛圍也讓他感到愉快。在多數短劇劇組,導演、演員都是年輕的新人,不需要論資排輩,更沒有傳統劇組中“耍大牌”、“女演員不能坐導演凳子”之類的陋習。而對比很多同齡人,他們在傳統的影視劇組裡跟組,一般是做執行導演,打雜的成分偏多。開工的時間又過長,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他常聽同學們抱怨太累。
最近,安東的一位同學告訴他,自己也即將進軍短劇行業做製片。

一個高薪的機會
2024年,微短劇開機上線了3萬多部,體量驚人。
短劇導演阿寸對此有切身體會。“電影和長劇開機很難,一年等一個大專案,可能左等右等,最後專案流掉做不成了,但短劇能全年到頭有錢賺。”
每天有工開、有錢賺,自然吸引了大量年輕人入行。近日,中國網路視聽協會發布《2024微短劇行業生態洞察報告》。報告中估算,目前我國微短劇行業總計支撐了64.7 萬個就業機會。其中,直接就業崗位約為21.9萬個,涵蓋劇本創作、拍攝製作、後期編輯、市場推廣等多個環節。
2021年,24歲的喬一喬從英國約克大學電影電視製作專業畢業。她在短劇公司十月初五影視任製片人,打造瞭如《閃婚老闆是豪門》等多部“爆了”的口碑短劇。
加入短劇行業前,喬一喬始終難以在長劇市場找到心儀的製片工作。面試十月初五影視時,她和麵試官愉快地聊了2個小時,“一拍即合”。薪水較前一家公司有了大幅度上漲,公司也給了她充分的信任,擔任了多部重點短劇的製片人,其中就包括針對銀髮市場的短劇——《閃婚老伴是豪門》的製作人。

圖|《閃婚老伴是豪門》劇照
喬一喬入行時,恰逢短劇從野蠻生長到逐漸精品化、規範化的轉型中,市場出現了大量人才缺口。此前,她也是靠短影片平臺切片瞭解短劇,對短劇的運作有疑慮。入職後,喬一喬發現,精品短劇整體的製作流程跟常規劇組並沒有太大差別。從前期籌備的選題開發、劇本創作、選角、選拍攝場地,到開機前的劇本圍讀、演員定妝,再到正式拍攝,後期配音、特效,最後成片交付,只是每個環節的週期縮短了,但該有的一環不少。
日益規範化的行業,也吸納了更多有才華的年輕人入場。喬一喬說,“我本科和研究生的同學,很多本來已經離開影視行業另謀出路了,但現在因為微短劇的飛速發展,又回到了這個行業。”
短劇導演袁勳今年30歲。2021年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他先進了一家公司拍劇情類短影片。剛開始他感到很“痛苦”。他想把畫面拍得好看,用全景鏡頭展現環境,老闆說他拍的是垃圾,要求他拍主角的臉,迅速進入劇情。
感知到短劇的風口,袁勳起了重回影視業的念頭。他自投簡歷,自費機票去了兩趟橫店,拿到第一個短劇專案的導演機會。2024年10月,他開始同一些主流影視公司合作,而不再都是一些跨界的短劇公司。
袁勳明顯感覺到,從業人員變得越來越專業,短劇同樣可以實現自己的影視追求。“在一個很小的螢幕上,在很少的資金預算裡,在一個不太主流的賽道,你用上了你當初的所學,有那麼一剎那你覺得可以無限地貼近傳統的影視。”
有一次堪稱幸福的拍攝體驗。在拍攝《顧少,夫人她又虐渣了》時,他合作的女主角是中戲畢業。拍攝一場五連場的哭戲時,這位演員的表演“精準到位一氣呵成”:開機後,她從門外走進來,眼淚瞬間就掉下來,衝到鏡頭前,邊流淚邊說臺詞。“三個機位,半身、中景、特寫,所有都特別完美,而且這場高難度的戲一遍就過了。”
這場戲激發了袁勳的創造欲,他臨時想到一場戲,問現場製片,“有沒有煙餅?”現場製片也是專業人士,隨身攜帶了煙餅。於是團隊臨時拍了一場頗有韓劇氛圍的戲:袁勳交代現場製片拿著煙餅在車周圍跑一圈,整部車就籠罩在煙霧裡。燈光老師打出逆光,男主角駕車從煙霧中駛來,穿著一身黑衣下車,慢動作處理,帥氣的男主角穿過煙霧朝鏡頭走去,女主角在對面等他。看著鏡頭裡的畫面,袁勳覺得,“這就跟韓劇《鬼怪》一模一樣。炫酷的豪車、帥氣的男主角,場景氛圍、燈光效果,全部都有。”

圖|袁勳在拍攝現場
超乎很多人的想象,由於人才缺口大,短劇行業的薪資很可觀,多個工種平均月薪過萬。
本能是長沙一家編劇公司的老闆,他手底下十幾個短劇編劇,最高時能月入10萬。而這些編劇入職前普遍月入只有幾千塊,手上的劇本一個都賣不出去。他們學歷整體都偏低,公司裡沒有本科生,最高學歷是大專。但幹短劇編劇,沒有學歷歧視,只要能寫出市場認可的本子,就能掙錢。
豐行文化打造了行業爆款《無雙》,公司原來的影視班底都被拿來all in短劇。公司CEO、總導演張孝君介紹,短劇行業的薪資水平從一開始就遠遠高於一些傳統行業。“在西安幹剪輯,2022 年平均工資 3000 – 4000元,但短劇平均薪酬達 6000 – 7000元。”而他們公司內部的 A級剪輯師一個月稅前工資有2萬。
剪輯是短劇製作的重要環節,包括二創甚至三創,並不是機械地按照劇本把所有的素材碼齊。短劇緊張的生產週期導致它的前期籌備和拍攝都不夠充分,因此很多時候要依靠後期發力來調整。剪輯要理解劇本、人物的設定,更要具備思考力,去重新編構內容、判斷它能否吸引到精準使用者。張孝君強調,“這個角色的要求類似於電影行業的後期導演,其實要求高,有挑戰,年輕的思維是很重要的。”
因此,豐行文化的剪輯崗位大部分是剛畢業的年輕人,“一張白紙”。張孝君說,年輕人的接受能力強,新生事物本身能跟他們的認知契合,很快能上手。

在短劇裡也能追夢
微短劇誕生短短幾年,許多人還保有行業野蠻生長時期的刻板印象。事實上,從長劇演員到微短劇演員,從電影發行到微短劇編輯,從廣告投手到微短劇投手,這個新興市場已經被大量湧入的專業人才深刻地改造了。
喬一喬製作的第五部短劇《閃婚老伴是豪門》就大爆了。這部劇她做得相當用心。拍攝過程中,喬一喬和導演,以及製作團隊細緻地對選景、打光、構圖做了研討,光是劇中出現的4個不同的家,就涉及不同的置景風格、陳設擺放等。每一個場地場景的佈置也要竭盡所能去貼近真實的生活,看到影棚搭建的客廳和廚房中間有隔道,掛上了一排小珠簾——一個典型的當代中老年家庭裡的裝修元素,這樣的小細節能讓觀眾產生共鳴,更好地代入角色。

圖 |《閃婚老闆是豪門》中男女主角的家
在喬一喬看來,十月初五影視能爆款迭出,也受益於短劇公司區別於傳統影視公司不同的管理機制。傳統影視的劇組都是臨時組建,導演、後期可能都不是正式僱員,不容易搭配出一套穩定的班底,人員流動性更強。而在短劇公司,製作出爆款的團隊很可能是長期磨合出來的,規模化作戰,保證了默契和效率。這對於未來的長劇製作也是寶貴的經驗。
短劇編輯的工作,給安東的電影創作也帶來很多啟發。編輯短劇時,他常常會思考劇情如何同觀眾互動:要使用什麼樣的技巧才能完成想要的效果,情節推進到此處,給什麼樣的反應才能讓觀眾共情。這是從前的他在工作中較少考慮的。
入行前,安東在香港的一家電影發行公司待過3個月。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獨立剪輯一部預告片,結果發現需要他做的只是“轉格式、上字幕,機械地把從美國買回來的預告成片漢化”而已。不願陷入純粹的消耗,試用期剛過他就離職了。
在香港讀書時,一位老師曾告訴他,香港的導演系培養的不是藝術家,而是希望學生畢業時能靠在學校學到的技能吃上飯。在香港這座務實的城市泡久了,安東更加明白以生存為要。
事實上,短劇也是影視業的一部分。他獲得了不錯的收入,也積累了經驗,能更好地追求長片夢想。如今,他自己拍攝的影視長片已經在各處影展參展了。
更直觀的變化可能還是在表演上。
科班生王雪正在重慶拍攝一部農村題材的短劇。入行一年多,王雪拍攝過20多部短劇,嘗試過愛情、戰神、農村戲等多種題材。她曾經歷痛苦的轉型期。剛開始拍短劇,王雪最常聽到的話就是“放大一點、誇張一點”。上學時,老師有時批評他們表現不好,將其稱為“劇情號式表演”, 現在的工作要求似乎和當初的學院規範南轅北轍。
現在她慢慢理解了短劇表演的特殊性:短劇的呈現需要直給。刷一部短劇,往往就在通勤的地鐵上,用來填補時間的空白。它是快節奏的現代生活的產物,因此要求更緊湊的劇情。“收”和“放”哪個更高階,不同的呈現形式適合不同的表演方式,王雪覺得,不好評判,也沒有高下之分。

圖|王雪在《這世界有人愛你》中的劇照
一些成名的專業演員,也感受到短劇的表演難度。演員倪虹潔在年初參演了5分鐘短劇《夫妻的春節》,這部作品即將在抖音短劇春節檔上線。拍攝結束後,倪虹潔感嘆,電影花5分鐘拍完一場戲,一個鏡頭,而短劇要5分鐘講完一個故事,這對編劇、導演和演員都是大的挑戰。
其中一場跟老公分財產的戲,她認為特別考驗演員臺詞功底,“大篇臺詞,要以很快的節奏說出來,不允許腦子有空白,語速和節奏都要快,還要考慮當時拿到的道具,和對手演員配合,挑戰很大。”正因短劇表演不易,一些表現亮眼的短劇演員,也陸續接到了一些長劇甚至電影的邀約。

圖|短劇《夫妻的春節》劇照
演短劇一年多,王雪的工作“一個接著一個”。短劇拍攝節奏快,她有戲時每天要工作12個小時以上,日收入至少能在上千元,足夠24歲的她租下喜歡的房子。王雪喜歡這種“充實”的感覺。或許是畢業之初求職受挫、入不敷出的演員生涯留下的陰影。偶爾她也會焦慮,會不會又有空窗?
她難以想象,如果沒有拍短劇的機會,自己是否已經放棄了表演。短劇讓她這樣不在聚光中心的普通藝術生,還有留在表演行業的機會,並能夠養活自己。
王雪打算,等收入再穩定些,她或許會從重慶去北京,她聽說那裡會有更頂級、精品的短劇專案。她期待著,職業生涯裡遇上更多的複雜角色,更多的女一號。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資訊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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