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青春》
現在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複雜,人們卻越來越需要簡單明確的答案。一個影片在15秒之內就要引發觀眾的腎上腺素,給群體提供一個可以共同指責的敵人。
小說在做相反的事情,逼迫讀者停下來,長久地凝視和思考,直到曾經堅固的想法變得柔軟,曾經鮮明的立場開始動搖。
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是一個道德評判被懸置的領域,小說人物不是惡與善的樣板,而是被允許自由發展的獨立生命。
昆德拉對於小說的未來很悲觀,他覺得小說會死不是因為人們沒有時間看書了,而是人們無法接受複雜、模糊的判斷,也越來越難容忍人性當中的灰色地帶。
昆德拉的悲觀是冷峻的。他在《無知》這本書中講過一個故事,作曲家勳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一直在爭論誰才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直到收音機的出現。
“未來是一條大河,是由音符匯聚而成的洪水,作曲家們的一具具屍體漂浮在枯葉斷枝中間。一天,勳伯格的屍體在翻滾的浪潮撞擊下與斯特拉文斯基的屍體相遇,在姍姍來遲,應當受到譴責的妥協中,兩具屍體繼續朝著虛無前進。”
昆德拉筆下的這條大河意味著,當下一切讓大家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事情都非常可笑。因為在幾年之後,這條大河會帶走一切。
今天的文章,作家蔣方舟將藉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我們一起進入昆德拉的內心世界,進入一個由輕和重、深刻和虛無共同組成的複雜的世界。

來源 | 播客《一寸》
講述 | 蔣方舟
01.
不迎合的小說家,
寫出偉大的作品
“布拉格之春”前夕,昆德拉已經是捷克斯洛伐克小有名氣的作家。
他在一次講座中提到文學自由的重要性,20世紀60年代的文學發展對於捷克而言,是唯一一次能夠重新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機會,條件是創作者擁有自我表達的充分自由。
“布拉格之春”結束之後,昆德拉因為這番言論被封殺。他被入職20年的布拉格電影學院解僱,他的書也逐漸從圖書館和書店撤出。因為沒有工作,他一度想當計程車司機,但是也被拒絕了。
當時有大量的捷克知識分子失去了原有的工作,不得不打零工來養活自己。著名的捷克作家赫拉巴爾只能去廢紙站工作,以銷燬書為生。這是對一個文字工作者巨大的羞辱,親手把文學化為烏有。最後赫拉巴爾從醫院的視窗跳出,結束了自己並不長的生命。
相較之下,昆德拉稍微幸運一些,他在朋友的推薦下匿名為某雜誌主持星相學的專欄。一個被歷史和文學教科書抹去的人,被眾人追著看星座運勢。更諷刺的是,有捷克文化官員看了這個專欄後被折服,想要認識這位神秘的星座大師。

《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
昆德拉當時雖然還在堅持寫作,但得不到任何的出版機會。到了1975年,他終於和妻子離開了捷克,前往法國生活。很多流亡作家在來到一個新的國家後,會不斷書寫自己曾經在母國苦難的過往,有意無意地迎合西方凝視下一種對於苦難的鑑賞。
前蘇聯流亡作家布羅茨基,非常刻薄地寫到:很多作家流亡之後依然想在新的國家呼風喚雨,於是就接受不計其數的採訪,發表不計其數的公開信宣告,自我迅速膨脹,不再是創作者,而化身成為了一種政治主張。
昆德拉做出了另外一種選擇,我們不去論斷和評價這種選擇的高下,總之他一直保持著某種孤傲,不做任何的迎合。
別人問他說,你是共產主義者嗎?他說,我是小說家。你是不同政見者嗎?不,我是小說家。你是左翼還是右翼?不左也不右,我是小說家。
昆德拉是真的相信,文學可以超越或者凌駕於意識形態和政治。他認為最愚蠢的一句話就是,一切都是政治的。
我們小時候所崇拜的文人都是魯迅這種以筆為刀、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型別。我們也都相信過,一篇小說、一篇檄文可以改變一個時代潮水的神話。
可是到了現在,我們看到文化戰爭如火如荼,萬事萬物都可以上綱上線,反而開始理解昆德拉對文學和藝術的理想化想象。
在他的心目中,文學可以反映現實,但是不必服務於任何一種理念。文學反映內心,但可以既不指控也不唱讚歌,只是忠實地記錄時代如何作用於自己。
昆德拉到了法國後也踐行著這樣的文學觀,1984年,他出版了用法語寫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出版之後,《紐約時報》評價說,昆德拉藉此奠定了他作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在世作家的地位。
由於昆德拉是重哲思而非情節的作家,他的小說經常像是一個散步迷路的人,走著走著就到了別的岔道上。
可能很多人只讀了《百年孤獨》的開頭,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可能連開頭都很難讀下去。在任何角色和情節出現之前,昆德拉先鋪陳了兩大節尼采關於永恆輪迴的哲學討論。可是耐著性子讀下去,就會發現這個小說並不複雜。
故事發生在196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男主人公托馬斯是一個很成功的外科醫生,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也是一個花花公子。他規定自己絕對不能和任何女人過夜,發生完關係之後就立刻離開。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叫做特蕾莎的淳樸鄉下姑娘,她無依無靠,沒有故鄉,也沒有過去,當時還生著病,發著燒。托馬斯很憐愛特蕾莎,兩個人成為了男女朋友。可是這種出於同情的關係,並沒有讓托馬斯在性上變得收斂。
沒有安全感的特雷莎開始偷聽托馬斯的電話,偷看他和別的女人的信,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去進行這偵查和反偵查的貓鼠遊戲。而托馬斯的反應前後矛盾,先是否認自己的不忠,而後又為不忠進行辯護。
後來為了減輕特蕾莎的痛苦,托馬斯娶了她。1968年蘇聯大舉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時候,他們一起去了瑞士。可是在異國,特蕾莎發現托馬斯和過去的情人薩賓娜還保持著肉體關係。特雷莎覺得自己受夠了,隻身回到了布拉格。
而當托馬斯經歷了短暫的自由和浪蕩之後,終於忍受不了思念,追逐著妻子的步伐。當時的捷克已經危機重重,托馬斯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失去了體面的工作,成為了一個擦窗戶的工人。

《布拉格之戀》
最後夫妻倆退回鄉村,和過去一刀兩斷,把自己流放在社會之外,只有單純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讀者驚訝於小說結尾的潦草和輕盈,就像是我們那個不會講故事的朋友,因為被問急了不耐煩,草草用一句話結束了對話,可他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竟然如此有力量,輕輕幾個字就能夠讓聽故事的人心碎。
02.
一個弱者,
也可以掌握主動權
先來看看托馬斯和特蕾莎的權力關係。
最初托馬斯是絕對的強者,他成功且花心,可以隨時毫無成本地拋棄特蕾莎這個什麼也沒有的鄉下姑娘。可是到了小說的後半段,特雷莎卻成為他們之間的強者,或者說成為了他們之間關係的主導者。
關係的變化發生在托馬斯從瑞士到布拉格,再到鄉下的過程中。
特雷莎受不了丈夫的風流離開之後,托馬斯一開始覺得非常輕鬆,他徹底撒開了花,和無數女人約會發生關係,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可是漸漸的,他發現這種輕盈變得無法承受,不得不放棄眾多的情人和豔遇,而追隨特雷莎的腳步。
托馬斯來一輩子追求自由,討厭一切強制的外力,但當這個強制的外力變成自由本身,或者說變成一種必須自由的要求的時候,自由也就成為了新的牢籠。
也就是說,托馬斯發現自己在不斷追逐兩性自由的時候,也淪為了性慾和激情的奴隸,成為了被判決不斷向山頂推巨石的西西弗斯。
《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男主人公阿里薩和622個女性發生過關係,毫無心理負擔。他認定自己唯一的愛人是白月光菲爾米娜,來自菲爾米娜的情感重量,反而讓他可以無拘無束地玩弄其他女性。因為在他心目中,輕和重達到了一種平衡。
可是托馬斯不一樣,當他的生命中只有輕的時候,反而不舒服了。他忽然發現,要當一個真正意義上自由的人,就意味著要擺脫對自由的苦苦追求,意味著停下來,意味著要卸下身上種種慾望的重負。
於是,托馬斯拋下了自己的輕,離開了輕浮的單身漢生活,去尋找穩定,尋找確定性,尋找另外一半對自己的束縛。他追逐著生命中的重,而這個重就來自特蕾莎,所以他回到了布拉格,和特蕾莎一起生活。
在浪子的身上,除了看到對女性的物化和輕蔑之外,我還看到了一種深深的疲憊。因為他們所有追逐女性的策略都是一種套路,而所有的套路都是一種自我模仿,每一次的模仿讓每一次的征服喪失了一部分的意義。

《布拉格之戀》
如果說托馬斯在小說的前半段是一個必須自由的人,那麼特蕾莎就是一個必須依賴的人。她從8歲開始,入睡的時候就要用一隻手抓住另外一隻手,想象成愛人在抓著自己。我們可以說她是一個沒有主體性的女性,也是一個絕對的弱者。
比如,托馬斯因為特蕾莎和男同事跳舞吃醋,特蕾莎會非常高興。可是她嫉妒托馬斯卻是嫉妒不來的,管也管不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眩暈,想要倒下。
特蕾莎把這種眩暈定義為弱者的陶醉,就是當人意識到自己軟弱的時候,反而希望變得更弱,當著大家的面倒在堂堂的大街上,希望被擊倒,倒得根本爬不起來。
小說裡有一個非常精妙的比喻,說特蕾莎發現她和她的祖國一樣弱。特蕾莎到了瑞士之後,在新聞裡看到祖國被入侵。當所有人都看不起被迫妥協的第一書記杜布切克的時候,特雷莎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和杜布切克一樣軟弱。
她曾經如此憎惡自己的軟弱,可是那一刻卻與之和解。她意識到,原來她一直屬於弱者的陣營,她習慣於依賴、退縮和臣服。欺凌、背叛、毫無心理負擔地去傷害別人,這樣的事情是她一輩子都做不了的。
如今我們在看大眾文娛作品的時候,會潛移默化地被一種慕強心態影響。我們討厭影視劇當中的弱者,期待所謂的“白切黑”,好像角色只要心一狠、腳一跺、拋棄毫無價值的聖母心,就會立刻掌握力量。
這也多多少少成為了我們對自身的一種期待,我們幻想自己只有盔甲,沒有軟肋。可是這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如果我們就是特蕾莎一樣的人,如果我們的內心就是柔軟、沒有辦法變得冷硬呢?
特蕾莎做了一個弱者的示範,她的軟弱是如此強大,以至於軟弱本身成為了她的主體性。所以特蕾莎回到了弱者的同胞之中,回到了弱者的陣營之中,回到了弱者的祖國之中。
然後托馬斯追了過來,雖然特蕾莎依然沒有成為強者,卻成為了兩人關係中的絕對主導者。一個弱者,也可以掌握關係的主動權。
後來到了鄉下,托馬斯沒有工作,失去了男性的魅力,變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筋疲力盡的老人,同時也成為了一個真正安全的男人,再也花不動了。
當特蕾莎看到衰老的托馬斯,意識到自己是用一種咄咄逼人的軟弱的重量不斷拉拽著托馬斯,直到托馬斯變成了自己懷裡的一隻老兔子。
所以說,托馬斯和特蕾莎分別代表了輕和重兩種不同的生命分量。

《布拉格之戀》
03.
殺死當代人的,
是無意義而非刻奇
托馬斯的老情人薩賓娜,是小說中另一個非常精彩的人物,她的人生關鍵詞是背叛。
她先是背叛規則,小時候學畫畫,模仿的是當時不被允許的畢加索。後來又背叛家庭,嫁給一個名聲不好的演員,只是為了氣她的父親,而她的父親後來真的被氣死了。再後來,她離開祖國來到瑞士,背叛同胞,拒絕和他們一起上街遊行。
她也背叛愛情,沒有辦法忠貞地和同一個男人待在一起。
在薩賓娜的生命中,背叛是脫離原來的位置去投身未知,她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而她一生中最大的敵人,是刻奇。薩賓娜喜歡托馬斯,就是因為托馬斯也是一個反刻奇的人,是和薩賓娜一樣輕的人。
和托馬斯一樣,薩賓娜的輕也有一個對照組。她在瑞士交往了一個學者的情人,那個人是非常標準的白左。他特別喜歡聽薩賓娜講她祖國的故事,那些關於坦克、監獄、禁書的故事,讓他產生一種近似於思鄉的嚮往。
他對於苦難有一種近乎浪漫的審美,偏偏薩賓娜非常討厭講這些事情,覺得它們太刻奇了。刻奇原本是一個藝術概念,指那種粗製濫造的大眾藝術品,可是在昆德拉的筆下,它指的更多是一種自我感動,或者自我崇高化的情感。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昆德拉舉了一個例子:
一個人流了兩行眼淚,第一行是看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覺得多好啊,這是一行正常的眼淚。第二行眼淚是他內心開始感慨,當和所有的人類站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所感動多好啊,這行眼淚就是刻奇的。

《布拉格之戀》
後來昆德拉在採訪中進一步闡釋,刻奇是已經講過一千次的美,是故作多情的集體謊言。到了今天,刻奇就是“咯噔文學”的“他真的,我哭死”,或者AI配音的營銷號影片,開頭就是“家人們誰懂啊”。
薩賓娜反刻奇是因為反崇高,她認為崇高是一種綁架,把人綁架到了集體中,從而失去了個人的自由意志。
這多多少少能夠解釋為什麼這本書在上世紀剛引進到中國的時候,會有如此大的轟動。當時的中國剛剛從大詞和一種集體敘事中鬆綁,開始強調和呼喚個體的自由。
可是到了我們這一代,不需要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就已經天然成為了昆德拉的信徒。我們的精神啟蒙是王小波和韓寒,他們都是解構的、反集體敘事的。韓寒的雜誌叫《獨唱團》,就在說不要做人群中揮舞手臂的人,要做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如今萬物皆可成梗,有多少刻奇產生,就有成倍的解構接踵而來。我發現自己越來越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好沒意思”,如果說我成長於一個逐漸消解嚴肅的時代,到了今天這種消解就已經完成了。
比起《百年孤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生命力和討論度沒有那麼高,可能也是因為當時昆德拉要反抗的東西,如今已經煙消雲散了。所有的情緒都可以用AI和演算法生成,什麼都沒有意義,什麼都騙不了我們,世界並不值得我們以一種真誠的姿態對待。
套用昆德拉的另外一本書名《慶祝無意義》,刻奇並不是我們今天要面對的最大的敵人,無意義才是。
我看過義大利畫家喬治·莫蘭迪的展覽,在喧囂的20世紀,當其他畫家都沉迷於各種畫派和主義的時候,莫蘭迪呆在自己的老家布洛尼亞,靜靜地畫著家裡的靜物和窗外的風景,他幾乎一輩子只畫這些東西。
當時我問朋友他哪裡來的耐心,重複畫著這些單調的事物。我的朋友說,因為他真的相信這些瓶瓶罐罐裡有整個宇宙。當你花上千上萬個小時的時間去觀察一個瓶子,成千上萬次地描繪它,你就會越來越接近一個瓶子的本質。
相信瓶瓶罐罐裡有整個宇宙,和昆德拉所嘲諷的“和整個人類站在一起”毫無區別,其中有一種自我感動的成分在。可是現在的我很難去嘲諷這種相信,因為相信太難了。
信念的崩塌很容易,重建卻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創作者就是靠著頭腦中不合理的執念活著,去對抗虛無和意義感的缺失。相信一個可笑的信念,本身就是一種最小程度的英雄主義。人生的意義感就來自於對某件具體事物的信念,不管這個事物有多麼渺小,在旁人看來有多麼可笑。
當你感覺自己的生活正在滑向深淵的時候,刻奇甚至也可以成為一種錨點。就像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薩賓娜在異國的畫室裡孤身一人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忽然看到對面房子裡幸福的一家人。她的雙眼迅速被淚水打溼,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淚水也是刻奇的。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薩賓娜意識到,如果刻奇不是一種集體情緒的綁架或自上而下的要求,它其實只是人類一個普通的弱點。我們不是超人,沒有辦法去擺脫刻奇。

《布拉格之戀》
而到最後,薩賓娜甚至為自己感到悲哀,因為她的背叛已經走到了盡頭。當親人、丈夫、愛情、祖國一樣也不剩的時候,還有什麼可以背叛的呢?
在面對集體情緒或政治正確的綁架時,我們仍然要堅持個體的自由意志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但在面對個人生活的時候,相信、執念、刻奇並不是應該被嘲笑的事情。
《進擊的巨人》裡有一句著名的臺詞,“大家都是什麼事物的奴隸,只有沉迷於某件事才能活下去”。
意義之重,可能會讓我們活得很累,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但是並不能殺死我們。會殺死我們、讓我們失去活下去的動力的,恰恰是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蔣方舟全新個人播客《一寸》
現已上線“看理想”,歡迎訂閱收聽

商業合作:bd@vistopi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