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兒女置辦四套房子,死後卻只能在豬圈發喪|人間

三叔一輩子堅韌,為了兒女住在地裡、破房子裡、養豬場裡。這個他滿心期待,用心建造的新家,終究沒有住上一天,只有最後燒成灰收在小盒裡後,在那裡勉勉強強地住了一晚。
配圖 | 《四個春天》劇照
三叔三嬸年輕時不順,連生三個孩子都沒活下來,其中還有一個先天肛門閉鎖,在現在一個手術就可以解決的病,在90年代初的農村,成了丟人現眼的大新聞。村裡人迷信,所以村裡但凡有結婚的、生孩子的人,都像躲瘟疫般躲著三叔三嬸。有一次三嬸給鄰居幫忙壓碾,當天晚上那家豬崽早產,全部死掉了,鄰居就把責任全部怪到三嬸身上,硬是敲著鐵鍋站在牆頭罵了半個月,還把早產的死豬仔全部隔著牆丟到了三嬸家裡。很長一段時間裡,全家人在村裡都抬不起頭來,特別是三叔三嬸。
三嬸因此一度想輕生,但三叔從來沒有放棄過,倆人拿著攢了一年的錢去了北京四處求醫,回來後又連吃了幾個月的中藥,第二年終於生下了健康的大女兒靜靜,兩年後又生下了兒子迎春。來之不易的靜靜和迎春就成了三叔和三嬸的心頭肉,眼珠子,三嬸說,要不是這兩個孩子她可能早死了。
為了兩個孩子,年近60歲的老兩口活成了村裡最能幹的人。在其他同齡的老人都在伺候孫子或挑點輕快的事做的時候,他們還操持著一個有100多頭豬的養豬場,承包著10畝地。老兩口整天不是在地裡耕種就是豬圈忙活。每天天不亮就兩人起床拌飼料,天亮了就餵豬,給豬打預防針,收拾豬糞,洗刷豬圈。抽空還要去地裡除草,施肥,澆地…幹完地裡的活回來,還要去豬圈觀察懷孕母豬的狀態,時刻準備為它們接生,還要關注發情期母豬的心情隨時準備給它們安排配種…總之一天到晚安排得滿滿的。
養豬場遇到行情好的時候,一年能賺個7萬-8萬,但是遇到豬病多的時候,就賺不到錢了。我見過三叔和三嬸給豬打針,場面可以說十分驚險。三嬸在前面用一個帶網兜的木棍趁豬不注意時一下套住豬嘴,豬嘴被控制住了,豬頭就不亂動了,三叔趁機拿著針藥迅速紮在豬脖子裡,如果豬聽話,晃動幾下就算了,如果不聽話或者三嬸力度不夠,豬就會掙脫開驚恐嚎叫著亂跑亂撞,好幾次三叔因為豬亂跑而撞到扭傷了腰。
好不容易把兩個孩子供到了大學畢業,老兩口又開始惦記給孩子買房的事。三叔三嬸的想法很簡單:“買了房,以後他們成了家,就能在自己家裡說了算,一輩子不受氣。”
憨厚的三叔也總是說:“我們這個年紀還幹得動,我們多幹點,靜靜迎春就能輕鬆點,年輕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因為住得近,我家和三叔三嬸走動也多,我經常到他家幫忙卸豬飼料,三個人要搬一上午。有一次看他們實在辛苦,就說讓迎春從南方回來給他們幫忙,三嬸恰好從豬圈裡推著一車豬糞出來,並不贊同:“養豬天天接觸的不是糞就是尿,我們老兩口乾就行了,他哪幹得了這個。”
村裡經常有人當著他們的面調侃:“你們兩口子插上條尾巴就是頭驢!”說的人沒有惡意,聽的人也非常贊同,三嬸還總笑著調侃自己,要是頭驢就好了,多了兩條腿不知道多省力呢。

過了兩年,豬肉和糧食的市場行情都不錯,三叔三嬸幹勁更足了。有人再拿驢調侃他們時,三嬸都會開心地說,當驢有什麼不好,驢肉全身都是寶。

後來,靜靜談一個物件,靜靜很滿意,三嬸開心的同時,心裡開始打鼓,這兩年是賺了點錢,但還壓在飼料和糧食裡呢,萬一孩子突然要結婚要買房可咋整?
靜靜的男朋友是她的同事,叫於新陽。於新陽身高180cm,長相很斯文,戴著金絲眼鏡,老家在日照,從靜靜家開車去要3個小時。兩個人情投意合,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考慮買房時,於新陽想買在日照,靜靜不同意,因為他們倆都在這裡工作,這麼遠的路不願意天天回去。
三嬸和三叔捨不得孩子,老兩口合計著新陽想在日照買房子,肯定是想回去發展,不如他們多拿點錢,這樣靜靜就有了話語權讓新陽留在本地,也就不會離開他們太遠。三嬸和三叔想湊出15萬,可當時手裡只有7萬現款,老兩口正犯愁,卻意外得知村裡要開發了。
我一個堂哥在村委當組長,他說只要戶口在這,宅基地在這,一家就能分兩套房。我們村在城郊,騎車去市裡也就15分鐘,這個訊息多年前就有傳言,現在又傳,看來是準了。三嬸高興壞了,晚上和三叔擺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堂哥,堂哥喝得五迷三道,胖手一拍桌子:“這還有假,把於新陽戶口也遷過來。”
三嬸當天晚上把這個訊息告訴了靜靜,靜靜很開心,勸於新陽趕緊遷戶口,這可是天上掉餡餅。於新陽糾結一會兒也同意了。
於新陽的媽媽開始並不同意,可她拗不過兒子,彆扭了半個多月,最終同意把於新陽戶口遷出來。三叔三嬸又幾番周折終於把於新陽的戶口落下,接著又去跑宅基地的申請。可村裡自從有了開發的資訊後就不批宅基地了,堂哥又出主意:“養豬場那麼大的地方,蓋起來不就是宅基地嗎。”
三叔三嬸打算自個兒花錢在養豬場後面給靜靜蓋了一個小院,一牆之隔緊鄰著養豬場,不敢蓋得太遠,又考慮到這片地很快要開發了,房子先建得比較一般,地基沒有打得很厚,牆體用的是空心磚,但是室內裝得不含糊,吊頂、傢俱、甚至牆上的漆都選得貴的,前後一共花了5萬多。
靜靜一家就這樣搬了進去,一過就是三年,開發的事兒沒了動靜,但家庭矛盾卻日漸顯現。
首先是靜靜的婆婆覺得他們家上當了,被三叔三嬸騙走了他們兒子的戶口。
其次,她來看孫女的時候總覺得房子籠罩著一股臭烘烘的豬味,最初她以為是風向不對,後來才發現屋裡就是味道的發源地,仔細一找,原來是房子西北角的牆上裂了個縫,客廳中間的地面也有點鼓。她覺得房子不行,但自己又沒花錢,就只能指桑罵槐地罵新陽,讓新陽他們趕緊搬走,否則以後就不來了。
三嬸很愧疚,因為她也聽說村裡的開發暫停了,外孫女又經常得蕁麻疹,靜靜說和養豬場的環境有關。而且外孫女還經常委屈巴巴地告訴她,其他小朋友說她身上臭,不願意和她玩…
在於新陽她媽第二次偷偷帶走孫女後,三嬸和三叔商量還是再拿點錢給靜靜付首付買房,省得親家總是找房子的毛病。三叔一貫聽三嬸的,而且他也心疼靜靜。豬場的生豬一般要到220多斤才賣,豬苗不值錢,為了湊錢,老兩口賣了9頭不到200斤的生豬,又東拼西湊了一些,拿了15萬現款幫靜靜付首付買了新房,這次同樣沒讓於新陽家拿錢,只為堵於新陽爸媽的嘴。三嬸說:“我養得起閨女,就買得起房,我們給閨女置辦了兩處家業,誰也不能為難我閨女。”
房子買好後靜靜一家三口搬了出去,房本上自然寫上了靜靜的名字。

靜靜新家溫居時我去了,房子是一樓,三室一廳帶一個小院子。院子裡安裝了一個鞦韆,還種了很多花花草草。三嬸指著花草說,不如種點豆角茄子,靜靜笑著說,還不如建個豬圈呢。

房子三個臥室都朝陽,陽光灑在淺灰色的地面上好像鋪了一層金沙,三嬸走到門口,伸著腳卻不敢進去,連說太乾淨了,幸好靜靜提前準備好了拖鞋。陽臺上放著兩盆茉莉花,整個房子裡瀰漫著一股茉莉香。三嬸滿意地看了一圈,摸著小外孫女的辮子說:“這好,誰也不能再說咱身上有豬味了。”靜靜榨了幾杯西瓜汁,盛在碎冰玻璃杯裡端出來,可三叔擺著粗糙黝黑的雙手不喝。
我們從靜靜家回來時天色還早,路過養豬場時三叔非拉著我們進去喝茶。本來矮趴趴的房子,因為門前安裝了一個涼棚,大白天屋內也是漆黑一片,進去得先開燈。三嬸現點柴火爐子燒開了水,那天刮東南風,柴灰吹了三嬸一臉,三叔倒開茶,端起豁豁牙牙的老式白底碎花茶杯說:“靜靜家杯子高階,我手粗,怕給她摔了,還是咱這個好,摔了也不心疼。”說著三叔一飲而盡,然後憨笑著把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
後來有鄰居問三嬸,對女兒這麼好,兒子會不會吃醋。三嬸不以為然:“嫉妒啥,我早就和迎春說了,兒子和女兒一樣,給他姐的好,他的肯定差不了。”說著三嬸又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再說,我和他爸插上尾巴就是頭驢,繼續給他幹啊!”三嬸爽朗地轉身離去,花白的頭髮在頭頂豎著幾根,有點任性,還有點倔強。
鄰居們表面都羨慕三叔三嬸,但也有說風涼話的,他們這麼能幹,要是孩子孝順還好,要是不孝順哭都沒地方。
靜靜和於新陽到底沒讓三叔三嬸失望,他們經常週末回來,還一直想接老兩口去住幾天,可三嬸三叔總有幹不完的活,去不了。後來他們的車直接停在老房子外邊,一家三口帶著禮物進去邀請老兩口。
“你們和和氣氣的,經常回來看看我們就行。”三嬸說著扛起一小袋飼料放在單薄瘦削的肩膀上走向庫房。
以前靜靜經常搶著一起抬,三嬸總不願意,現在她穿著高跟鞋更不方便了,於新陽倒是想伸手來,可今天他穿的黑褲子,很容易抹一身飼料的白色粉末,最後只有小外孫女在後面提著個髒桶,跟著跑。靜靜兩口子手都揣在口袋裡好像來的客人一樣。
鄰居來找三嬸聊天總是調侃:“留個心眼,別賺點錢都給孩子,將來啥都不好說。”三嬸哈哈大笑:“真心換真心,我不信我們老了他們還能把我們趕出來。我養的孩子我有數,你是沒看到他們來接我們…”
靜靜踏實後,迎春也從南方回來了,據說他在南方賣耳機,賺了點錢但是都花給他的前女友了,回來後他在附近一家公司做採購。
迎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物件,今年29歲的他在村裡已經算是大齡青年了,但因為他從小就瘦小,成年後也始終維持在175CM,95斤左右,在農村連半個勞動力都算不上,物件很不好找。中間他試過很多辦法增肥,都不成功。我也曾在三叔的要求下,陪著迎春去濟南的大醫院查過,可查出來各項指標很正常,除了瘦,什麼毛病都沒有。
三叔三嬸不但拜託四鄉五鄰介紹姑娘,還讓迎春在很多中介都報了名。也見面過,約會過,就沒一個成的。迎春就想著不然先買房,買了房就有底氣了。三叔三嬸也同意,可他們想的是先翻蓋舊房,雖然村裡沒開發,可很多企事業單位都建到家門口了。
“新蓋的那個東方什麼的樓盤,距離咱家老房子都不到200米!咱村裡人都把房子蓋得和小別墅一樣,比買的樓房大,還漂亮,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好多人都打聽咱這賣不賣呢。”三嬸說的是實話,迎春也同意了翻蓋舊房。
這次翻蓋舊房可不一樣。三叔找了當地最好的工程隊,人家忙,先等了兩個月才開工。光地基的深度得1米半,我去幫忙時問三嬸怎麼這麼深,人家地基也就60-70多公分,三嬸笑眯眯地說:“想蓋成二層。”我問迎春怎麼沒來幹活,三嬸又說:“他瘦,也沒下過力,還不如我們老頭老婆子有力氣。”
三叔三嬸這次也沒少花錢,所有的材料都用最好的,空心磚都改成了紅磚,地面找了機械夯實得當當響,大到房屋的面積、格局,小到房子排水、電源,三叔找人規劃得非常細緻,施工更是盯得緊緊的。
靜靜兩口子也來幫忙,但是於新陽揹著手圍著新房轉了一圈似乎不太高興,話裡話外三叔三嬸區別對待,給他們蓋房時那麼簡陋。靜靜正在給工人做飯,一個土豆飛了過去,他才閉嘴。
打算蓋二層時,堂哥又來了,村裡有新規定,以前蓋了的不追究,新房不允許蓋二層。三叔三嬸就把小別墅改成了四合院,四個方向的屋子整整齊齊,還在院子裡還種了月季花和石榴樹,房頂砌上花牆,牆外還蓋了車庫。房子蓋得漂亮,考慮得全面細緻,建房加裝修持續了小半年。有次我下班回家遇見三叔,他興致勃勃地拉著我圍著新房轉了一圈,然後指著最東面的一間房子說:“等迎春娜娜結婚後,我和你三嬸就從豬場搬過來住這間,西邊的迎春他們住…”
娜娜是迎春的新女朋友,比迎春小6歲。
完工當天,我在新房子幫忙收拾完裝修垃圾,迎春就領著他的新女朋友去了,當晚他們就要住到新房裡。三嬸穿著迎春初中的破校服偷偷和我說:“娜娜比迎春小那麼多,有點任性,一直想買房,可算蓋好了讓她看看踏實點,省得她和迎春鬧!”說完話鋒一轉,“也難得她不嫌迎春瘦。”
後來我聽迎春說,雖然房子蓋得像花園一樣,可娜娜還是想買房,因為她同學都買了樓房,她年齡小好攀比。
後來家裡人也明白,娜娜哪裡是和同學比。娜娜上面還有個遠嫁的姐姐,從小聽話愛學習,深受爸媽喜歡,大學畢業後兩年沒工作準備考研,都是家裡養著,還給報了補習班。到娜娜這裡就不一樣了,大專畢業後她想上本科,爸媽覺得她不是學習的材料,不給拿錢,催著她找了工作,老兩口靠著她生活,也是因為這個,娜娜就想嫁個條件好點的,能在家裡人面前爭口氣,後來對房子和錢越來越執著。很顯然,迎春沒能讓她達到她想要的生活。
沒過多久,娜娜也不吵著要買房了,因為她懷孕了。
房雖然不買了,但娜娜要求家裡必須換幾樣東西,不能什麼都不如她同學,於是在她的要求下,原來的普通頂燈換成72CM變色水晶頂燈,電視換成了2米的曲屏電視,一個加長造景魚缸,再養上一些熱帶魚。
重新裝好那晚,我抱著淘汰下來的50寸直屏電視來到老兩口暫住的養豬場,三叔三嬸要請我吃飯,我順便把電視給他們安在客廳裡。電視櫃是三叔用木板釘起來的,可能木板本來也不是很新,上面都是黑一塊青一塊黴菌斑斑,電視櫃旁邊是碗櫃,這個歲數更大,歪歪斜斜的,用一塊舊布充當櫃門。棕紅色的沙發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烏突突的,房樑上垂下來一個小小的節能燈泡,我經過它時,必須低頭,否則它都得搖晃幾下示威。電視櫃有點高,電視擺上去有點居高臨下,似乎有點看不起周圍的擺設。
三嬸很熱情,炒了6個菜,柴火爐子在棚子外面,每炒一個菜,拿一種調料,三嬸都得顛顛地跑進跑出,等菜炒完,她滿頭大汗好像圍著操場跑了兩圈,但三嬸還是打心底裡的高興,因為滿足了娜娜的要求。
娜娜懷孕四個月時,迎春和娜娜舉行了婚禮,他們住翻蓋的新房,三叔三嬸還是住在養豬場。我問三叔怎麼不住新房,三叔吸了一口嘴裡的煙,笑道:“晚上找人看豬場也得花錢,再說我們身上有豬味。”
年底娜娜生下了一個男孩。孩子一出生,本來平靜的生活又打亂了。娜娜買房的神經又繃緊了,因為孩子經常感冒,她把這一切歸結於沒買樓房,樓房暖和,孩子就不會感冒 。
迎春收入一般,娜娜已經辭職,孩子要喝奶粉,家裡的花銷都靠三叔三嬸的豬場,迎春不好意思再張嘴要房,可娜娜好意思,時不時就和迎春幹仗,要不就抱著孩子回孃家,每次都嚇得孩子哇哇大哭,我們住隔壁,經常去勸架。
夏天時候,有一次我下班在路口碰見三嬸,她沒說話就淚眼婆娑:“唉,這麼好的房子不想要,花了10多萬呢,現在又要買房,是不是以後也要我們老兩口還房貸?怎麼付出得越多越是個無底洞呢?”我只能安慰她,說可能娜娜也是一時興起,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你說你爸媽多有福,你們兄弟兩人都懂事,你爸說啥你們都聽……”三嬸落寞地騎著人力三輪車離開了,車上放著她剛摘下來的玉米、豆角、茄子,她趕著去給迎春兩口子做飯,可能鏈條缺油了,有點沉,每蹬一圈,她瘦削單薄的身體都要微微站起,上半身平直端正地給鏈條施力,遠遠地看上去似乎在前方的落日行了個禮。
後來,我還是經常陪著迎春半夜去找娜娜,一打架她就跑,不是在她同學家,就是在她孃家,娜娜要求很簡單,不買房就離婚,反正孩子小,法律會判給她,逼得三叔三嬸沒有辦法,只能考慮再買房。
有一天吃完飯,三叔就開始咳嗽,咳了一會兒竟然吐血了。三嬸趕緊帶著三叔去市裡的醫院檢查,才知道已經是肺癌晚期。
三叔原本身體很健康,之前偶爾咳嗽,但精神頭一直很好,家裡人一直沒太當回事。後來咳嗽頻率變高,三嬸也只當他是抽菸抽多了。
從醫院回來,三嬸拿著檢查結果扔在娜娜面前哭著說:“我求求你,能不能不鬧了,我們都要累死了!”
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娜娜不敢像以前似的鬧了,雖然心裡還是彆扭。從那起,全家就開始帶著三叔治病,當時剛蓋完房不久,且家裡的花銷一直是三叔三嬸承擔,老兩口辛苦了一輩子,也並沒有攢下多少積蓄。靜靜拿出來6萬,三嬸拿出來一個存摺,裡面有10萬,她說馬上有一批豬要出欄,還能有個幾萬,迎春拿出來2000元。
三叔要住院治療,需要有人陪床。迎春最合適,可他白天得上班,晚上娜娜在家害怕,所以他只能週日來。於新陽倒是照顧了兩天兩夜,可接下來他要出差,就換成了靜靜,可靜靜也得上班,而且她畢竟是女兒照顧起來不太方便。三嬸就把豬場拜託給她的妹夫照看,來腫瘤醫院陪床。
三叔的病很嚴重,放療化療一樣沒少。有次我去看三叔,他腦袋腫得和豬頭一樣,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因為臉腫,眼睛眯成一道線,完全睜不開,聽不見他進氣聲,只聽見他呼呼的出氣聲,像是胸腔漏了個大窟窿。20多度的天氣,他穿著毛衣、棉襖,還直說冷。三嬸幾天不見頭髮全白了,她拿著衛生紙正給三叔擦眼屎。我喊了三叔好幾聲,他很久才含糊不清地支吾了一聲。
我問了一句靜靜和迎春呢?三嬸嘆了一口氣,指了指床尾的一包橘子:“他們都忙,那是迎春買的……”
我當時正在附近的工地幹活,有空時候我就去轉一圈,但是從來沒有碰見迎春,只碰到了一次靜靜,三叔有時候問,迎春呢。我看他睜不開眼,就握著他的手說:“我是迎春……”
後來我去找過迎春,本來想罵他,可一進大門,就聽見娜娜在罵,罵迎春沒本事,房沒買成,家底兒也得全搭上,還罵自己倒黴,怎麼看上迎春了。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摔門聲和孩子的哭聲。
我扭頭就走了,迎春沒撒謊,他現在也很難,除非他真想離婚。
三叔的病情發展得很快,老人家想落葉歸根,去處卻成了大難題。
娜娜害怕三叔死在家裡,那她以後就不敢在那住了。至於靜靜家,老兩口張不開嘴,再說去閨女家,也怕親家將來找閨女的茬兒。於新陽倒是說過幾次,三嬸說,去閨女家村裡人會笑話兒子的。於新陽再要求,三嬸又說三叔喜歡養豬場。
雖然他們這一輩子為兒女張羅了三處房子,最後還是回去了豬味熏天的養豬場。
三叔死後,娜娜才同意火化後在新家發喪。
三叔一輩子堅韌,為了兒女住在地裡,破房子裡,養豬場裡。這個他滿心期待,用心建造的新家,終究沒有住上一天,最後燒成灰收在小盒裡後,在那裡勉勉強強地住了一晚。那晚在守靈時,三嬸點燃幾張火紙,對著三叔的骨灰盒低語:“老程,迎春娜娜孝順,讓你在新家裡發喪,你滿意了。”三嬸面無表情,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火紙燃燒,升騰起幾縷灰煙,在房子裡久久不能散開。我猜三叔也許有話要說吧,但是他永遠都張不開口了。
或者說,老實一輩子的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說過什麼,更沒有要求過什麼。他只會老黃牛一樣勞作著,沉默著。
三叔死後,三嬸忙不過來,便找了堂哥把10畝地轉了出去,至於養豬場,她說這是她和三叔守了一輩子的地方,她要守著養豬場到死。可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因為娜娜又懷孕了,這回說什麼都要買房,否則就要離婚,迎春娜娜商量著想賣了養豬場。
三嬸氣得呼哧喘氣:“我和你爸造了什麼孽,你爸得癌症你怎麼不賣它?現在他死了,你們為了享受,要賣它?”
“可,娜娜懷著孕。”迎春低著頭使勁抽了自己幾巴掌:“要不她就要打了肚子裡的,帶著你孫子走……”三嬸氣得差點一頭栽倒地上,幸虧迎春扶住了她。
三嬸捶胸頓足大哭了一場,她給靜靜打電話,靜靜正因為三叔去世前住養豬場的事記恨娜娜,說如果讓她幫忙買房,她只能拿2000,和三叔生病時的迎春一樣。
這種規模的養豬場很好賣,一個月就賣了出去,不出半個月,迎春和娜娜就買了樓房。
買房的時候是秋天,我陪迎春和娜娜去看房子,房子在市中心,三室兩廳兩衛,148平,精裝,房子挺好但佈局不太合理,我建議把客廳隔個房間出來,改成四室,這樣娜娜的爸媽來了,再加上三嬸,孩子都有自己打的房間。我說我來施工,花不了多少錢。
後來他們沒找我裝修,我也不好意思多問,興許他們找了其他更合適的人。後來我家裝了監控,拜年發信息時,我建議迎春他們也安個監控,畢竟他們都要去樓房,家裡沒人。
迎春沒有回覆。
春天正是忙的時候,我再見三嬸時,再也看不出她曾是個風風火火幹勁十足的老太太了。她拖著背,曲著腿,踢著地慢慢地走,頭髮又白又長。
我騎著電動車追上去和她說話,才知道迎春他們已經搬到樓房去了,但是三嬸被留下了,理由是讓她看家。我突然明白迎春沒有回覆我的原因,是因為三嬸從來沒有在他們的未來計劃裡。三嬸鬆垮的嘴角努力擠出一絲苦笑:“這樣也挺好,清淨。”
“那你不去,娜娜生了怎麼辦?”
三嬸搖搖頭,摸了下我扶車把的手:“再出門穿厚點,這時候的風還是挺涼的。”三嬸說完轉身踉踉蹌蹌地回去。我剛想再追上去說幾句,可遠處我媽已經拄著柺棍在等我了,她每天都在那等我下班。
也許三嬸剛才在這是為了等迎春或者靜靜吧。
晚上我去了趟三嬸家,院子裡的月季花開得很好,滿院花香,引人駐足。客廳裡華麗的吊燈發出亮白的燈光,米白的瓷磚光彩照人,2米長的曲屏電視上面擺放著全家福,茶几上擺著一盤涼拌豆腐,還有一疊煎餅。三嬸穿著靜靜過時的舊衣服坐在馬紮上,靠著沙發邊睡著了,她真的很像一個看家的老人,怕弄髒了主家的沙發。
我叫醒三嬸,拿出一個銀行卡遞給她:“這是我有一次去醫院時三叔給我的,裡面有5萬塊錢。你放好,即使他們不管你,只要有錢也不怕。三叔交代過了,這個錢你自己留著,一定不能給他們!”三嬸接過錢,使勁捏在手裡,抿了抿嘴,一句話沒說。我轉身離開三嬸家,出了門口就聽見了三嬸壓抑的哭聲,我淚流滿面。
幾天後,靜靜的車停在門口,三嬸老遠和我打招呼,她說靜靜來接她了。我故意大聲說:“那就去,讓靜靜好好孝敬你,房子是你花的錢,你有份!”
三嬸走了大概有一個多星期,我又在家門口看到她了。她說,靜靜出差了,靜靜婆婆來了,人家一家都姓於,她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就先回來了。
沒兩天,迎春和娜娜又把三嬸接走了。可不到一個月三嬸又回來了,她告訴我,剛去的時候還行。可慢慢地,娜娜就開始嫌棄她的生活習慣不好,做事不仔細,但是有時候靜靜也不直接說,就故意罵迎春和孫子,這讓她心裡更難受。
有天晚上,迎春因為偷偷抽菸被娜娜發現了,娜娜先是罵迎春抽菸,接著罵迎春沒本事,罵了很久,最後迎春被罵急了,開啟窗戶一言不發,三嬸怕迎春想不開,忍不住說了娜娜一句:“沒本事也是你自己選的,沒本事這個家也是他養的。”
娜娜一聽就炸了,哭自己命不好,捶打著肚子要打掉孩子。當時小孫子嚇得哭岔了氣,急得迎春直抽自己,三嬸沒辦法,拿出了那5萬塊錢。
那晚終於安靜了,等半夜他們都睡著後,三嬸走了10多里地連夜回來了。
幾天後她找到我,有點不好意思:“我聽說養豬場前些天在招人,那個老闆是外地人,他說話我聽不懂,你能去和他們說說讓我去嗎?只要管我飯,給我個住的地方就行。”
“你就住翻蓋的新家,還能看家。”我還是想勸勸她。
“他們安了監控,監控能看,用不著我。再說去養豬場我踏實,待在那兒就好像你三叔還在。”三嬸苦笑。
“要不我去找找迎春。”
“別找他,他也為難,他那麼瘦,啥重活都幹不了的,要是真因為我離了婚,帶著孩子還能找到物件嗎?再說孩子離開媽也可憐啊。”三嬸拍拍我的手。
看著三嬸蒼老孤獨的背影,我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或許,從三叔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有家了。
第二天晚上我還是約了迎春在他家樓下見面。我在花壇處等了30多分鐘,迎春才提著兩包垃圾下來,他扔下垃圾,邀請我到樓上坐坐,我剛要跟著他往上走,他又小聲說了一句:“娜娜剛才在發火…”
我停下腳步,開門見山地問他以後還管三嬸嗎,又把三嬸的近況告訴他。我還沒說完,迎春就自顧自掏出一支菸點燃,抽了幾口他轉身揹著我傳出了抽泣聲,哭聲變大,最後他直接蹲了下去。
我說不下去了,也瞬間明白了三嬸的無奈,我彎腰拍了拍迎春的肩膀,他肩膀的骨頭硌了我一下:“沒有啥事過不去,沒事,三嬸我看著呢。”
“哥,我得去代駕了。這裡有5000元,你捎給我媽,別說我給的。”迎春掏出錢轉身走了,他真的太瘦了,黑夜裡的身影輕飄飄的。
我從迎春小區出來,給靜靜發了條資訊問她在哪,可她一直沒回,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告訴我,她婆婆腦血栓了,他們回日照了。
我又去找了養豬場老闆,他確實想找個晚上看家的,我把三嬸情況告訴他,他嫌棄三嬸年齡大,又是個女的。但是考慮到三嬸對這裡情況熟悉,最終答應了下來,一個月1500塊錢,不管吃,管住。
三嬸當天就搬到了養豬場。原來那個矮趴趴的客廳,現在成了三嬸的臥室,裡面加了一張平板床,三嬸晚上就睡在上面。曾經光鮮亮麗的電視現在也灰頭土臉的,很久沒有開啟過。我把迎春給的5000塊錢存到卡上,交給三嬸,說這也是三叔給她留的。三嬸半信半疑接了過去,眼淚又湧了出來。
後來我去了外地,深秋時才回來,我特意去了豬場一次,三嬸正在豬場的空地上澆白菜,她拉著我的手不放,說前些天靜靜想讓她過去,可她要看家去不了,而且靜靜婆婆癱瘓了,她去住也不方便,靜靜說等換了大房子就接她去。她又說迎春經常給她打電話,有時候還給她送吃的過來,迎春還說攢錢給她買套小房,買在他們家附近,這樣以後她就能經常見到他們了,三嬸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靜靜、迎春孝順,我替三嬸高興。
臨走時,她非要給我拔一些白菜給我,我說我媽也種了,她指著一大片綠油油的白菜說:“你家人多,迎春、靜靜也不怎麼來,我自己吃不了。”看到她眼裡的落寞,我趕緊答應下來。
一年後遇到查環保,很多養殖場因為汙染和糞便不達標都被關停,養豬場也不例外。三嬸說南方老闆也沒賺到多少錢,最後賣了所有的豬走了,從那之後養豬場就又閒置下來。
養殖場本來就在村外,來往的人本來就少,加上很多養殖戶關門,人煙更是寥落,只有半夜斯太爾大貨車拉著沙石一輛輛滾滾而過,才證明這條路曾經喧鬧過,繁華過。
房子空著容易壞加上年歲已久,豬場很快成了破屋爛舍,幸好三嬸住的矮房因為建造得晚還結實些。
三嬸孤獨,後來養了一條狗,陪她一起等買房的迎春,換房的靜靜。
可不知道為什麼,小狗本應活潑的年紀卻一直沉悶悶的。三嬸輕輕踢它一腳,笑說:“它可能怕我走了,把它自己留這看家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實習 | 赫揚
  •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四個春天》(2017),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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