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嬸苦守30年的深圳夢,壓垮了自己的家|人間

在深圳這種物慾橫流的大都市,人人都在談錢,談怎麼掙更多的錢,表嬸表叔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們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時機,於是詛咒時代、詛咒社會、詛咒彼此。而小凱總是沉默,他自卑,羞於談錢,因為他知道自己註定無錢可談。
配圖 | 《平原上的摩西》劇照
第一次見面時,年近40歲的表嬸妝容得體,穿著時髦大方,一對古典的耳釘更顯得她光彩出眾,我不禁讚歎:“你確定是我的表嬸嗎?這個稱呼我叫不出口啊。”
表嬸只比我大5歲,她會心一笑,說:“你叫什麼都行,叫我姐我也答應。”
這時站在旁邊的婆婆說:“看不出來人家兒子都15歲了吧?”
我著實吃了一驚,真心向表嬸討教是如何保養的。這時婆婆又來了一句:“保養啥呀,人家是天生麗質。你表嬸吃的苦多著呢,從早到晚地忙個不停,哪有什麼保養的時間。”
表嬸聽了又是一笑,但這個笑容中隱藏了些許尷尬,也使我對她產生了好奇。
後來,在我的追問下,婆婆向我講起了表嬸一家的故事。
90年代初,表叔來到深圳投奔他的表哥,也就是我的公公。此前表叔從未離開過豫北老家,他沒讀過幾年書,又膽小,尋不到什麼好的工作機會,最後還是我公公給他介紹去了工地做保安。
表叔就這麼安安穩穩地幹了幾年,26歲了,掙了點錢,回到老家相親。當時他一連看過幾個相親物件,最終被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吸引了——也就是我表嬸了——當時她才剛滿19歲,漂亮,但有嚴重的哮喘病,家裡又窮,不過表叔完全不介意。表嬸雖然生在農村,但一向愛美愛乾淨,她見我表叔穿著西裝很體面,當時也動了心,當她得知這個小夥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工作後,幾乎馬上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倆人從見面到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婚後不久,表嬸就催表叔帶她來深圳,可到了這裡,她才發現丈夫不過是工地上的一個保安,連獨立宿舍都沒有,還要帶著老婆跟其他保安擠住在一起。更讓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才知道我表叔相親時穿的西裝是臨時借來的,他在生活中對穿著毫不講究,不講衛生,說話粗俗,耳根子軟,還喜歡打牌。
剛到深圳,夫妻倆就矛盾不斷,相互看不慣。表嬸無法忍受表叔糟糕的生活習慣,表叔則認為表嬸為人嬌氣、忘本,“農村人就應該這樣生活,不應該到了大城市就沾染上城裡人瞎講究的習氣”。
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表嬸開始嘗試在工地上打零工,可工地上男人多,不論她出現在哪裡,總會有一些目光緊緊追隨。時間久了,夫妻倆都無法忍受,表嬸就去了外面的服裝廠找了一份工作,從縫釦子開始做起。
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小凱出生了。那時服裝廠的訂單堆積如山,加班是常有的事,表嬸無暇照顧孩子,可又實在捨不得放棄這份薪水不低的工作,只好狠狠心把小凱送回老家託付給婆婆照顧。他們夫妻關係一直不冷不熱,小凱前腳剛被送走,表嬸後腳就搬離了工地的保安宿舍,住進了服裝廠的集體宿舍。
小凱在老家生活了4年,直到要上幼兒園了才回到深圳。這4年間,表叔和表嬸一直處於分居狀態,為了迎接小凱,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他們才決定在上沙的城中村租一間房子。
因為聚少離多,夫妻倆很不習慣共處一室,住在一起沒多久又開始爭吵不斷,其中最大的矛盾是錢。
那時的深圳是一塊淘金熱土,一夜暴富的傳說比比皆是,似乎只要膽子大些,就可能在各行各業賺到大錢。但多年來,表叔在深圳一直做保安,賺的那點工資剛能滿足他自己抽菸、喝酒、打牌,加上租房的支出,他每月分文不剩,根本無法養家。表嬸罵他是窩囊廢,說他作為一個男人不能賺錢,既不是合格的丈夫,也不是盡責的父親,她多次要求他換工作,哪怕去工地做小工都比死守著幹保安強。
3年後,表叔終於不堪忍受壓力,出走深圳,跟著老鄉去北方修路了。聽說他在外面混得並不好,一開始做小工,辛苦賺來的工資仍舊只能維持他一個人的花銷。後來他慢慢學著做包工頭,可他生性好說話,上一級承包商欠著他的錢不給,他不好意思討要,下面的工人卻不停地向他討工資。
更讓我驚訝的是,表叔離開深圳十多年,中間只回來過一次——他倒是願意回的,可每次他給表嬸打電話,表嬸卻只關心他有沒有賺到錢,有錢的時候才肯接他的電話,說“不要以為你拍屁股走了,就對這個家沒責任了……”如果那段時間表叔沒掙到錢,表嬸連冷言冷語都沒有了,直接結束通話。
小凱跟表叔也不親密,他從小不在父母身邊,來了深圳之後又老聽他們吵架。父親走後,他對母親更加依賴,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開始討厭沒本事的父親。於是,每當表叔試圖跟兒子親熱地說兩句話,他都沉默不語。
這確實有些無情,但表嬸說,表叔離開深圳十多年,只給他們母子寄過兩次錢,加起來只有5萬多,這麼多年,幾乎都是她在獨自撫養兒子,支撐著這個家。對於小凱的未來,表嬸早打算好了,只要他順順利利地把書讀下去,運氣好上個本科,畢業了就在深圳找一份穩穩當當的工作。到時候,表叔爭點氣,賺點小錢,再加上她多年的積蓄,能在深圳買個小產權房給小凱。等小凱娶妻生子,她的人生任務就算完成了。
那年中秋家宴,親戚們齊聚一堂,十分熱鬧。男人們在桌上推杯換盞,高聲闊談,女人們閒話家常,只有小凱縮在桌角安靜地刷著手機。他偶爾抬起眼皮看看眼前的菜,舉起筷子隨意夾一點放到嘴裡慢慢咀嚼。
對十幾歲的小凱來說,和大人同桌吃飯是一種煎熬。飯還沒吃到一半,他就悄悄離席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繼續刷手機去了。幾位長輩試圖將他拉回飯桌再吃點,小凱只回應“吃飽了”,便一言不發。表嬸有點尷尬,她一面對眾人說“由他去吧”,一面又批評小凱不懂禮貌:“酒席還沒結束,長輩都沒走,你只顧著玩遊戲!”
小凱對錶嬸說的話依舊愛搭不理,這讓表嬸頗為尷尬,自覺下不來臺。最後還是在眾口一詞的“孩子長大了都這樣”的勸解中,她才坐回到喧鬧的飯桌。
接下來,女人們的話題就集中在了小凱的身上了,從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中,我得知小凱剛上初三,學習毫無上進心,又特別叛逆,小學畢業的表嬸對兒子的學業完全幫不上忙,只能乾著急。
正當眾人都在為小凱的學習嘆息的時候,表嬸的目光突然轉向我。她帶著試探又懇求的語氣說:“小雨,我聽說你英語挺好的,能不能找個時間教教小凱?現在離中考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表嬸說完,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我,還有人小聲附和:“幫幫小凱吧。”
看看坐在沙發上無動於衷的小表弟,我心裡一緊——他不像是容易教的孩子,但此時此刻,我也不好推脫,只好窘迫地擠出一句:“還是得問問小凱的意見吧。”
話音剛落,表嬸趕忙用近乎感恩戴德的語氣說:“他有什麼不願意的呀,你能過來教他我就感激不盡了,太謝謝你了!”
就這樣,在眾人一聲聲“就是,這時候不能聽孩子的”的附議聲中,我成了小凱的英語補習老師。老公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後來還善意地提醒我要做好心理準備,因為小凱的成績在班上幾乎是倒數,想在中考前來個大逆轉,很難很難。
我只能不斷給自己打氣——從大學開始,我就一直在做家教,教過的孩子少說也有十幾個了。他們當中有初中生,也有高中生,成績有好也有壞,可即便是最差的學生也從未使我失去耐心。現在,先不管教不教得好小凱,我只要把自己該做的做好就行。
中秋節後的第一個週六,我一大早便出發前往表嬸家,她住在上沙,那是一個很有名的城中村。彼時的我剛嫁到深圳沒幾個月,對城中村還沒有什麼概念,只知道那裡有很多自建房。
原本表嬸提出要來地鐵站接我,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心想找個路能有多麻煩?可沒過幾分鐘,我就後悔了——深圳的秋天,空氣依舊滾燙似火,我剛走出地鐵站,衣服就被汗溼透了。而且,上沙村比我想象中大多了,自建房一棟挨著一棟,一排挨著一排,樓與樓隔得非常近,果然是傳說中的“握手樓”。但房租便宜,吸引了很多剛來深圳闖蕩的低收入的打工人。
我找了半天,毫無頭緒,約好的時間快到了,我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顧不上撐遮陽傘,急急忙忙地穿梭在狹窄潮溼的小路上,在我四處張望找門牌號時,透過一扇窗戶,看到裡面有一對老夫妻坐在床上。他們的房間狹小侷促,地上擺滿了各種生活用品,連下腳走路的空隙都幾乎都沒有了。房間裡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就是那張床,床上同樣擠滿了各種雜物,床上掛著的帳子也早已失去了原來的顏色。兩位老人各拿一個饅頭,看到我,表情冷靜,我卻緊張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不小心窺視到別人的隱私感到愧疚,還是被他們糟糕的居住環境驚到了。
我不知道所措,趕忙離開,這時表嬸打來了電話,我不得不告訴她我的處境。好在我距離她住的房子已經不遠了,5分鐘後,我就找到了那棟樓。
沿著狹窄的樓梯前進時,我不停地想象表嬸和小凱會住在什麼樣的屋子裡。稍後,門打開了,那一刻,我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一室一廳的房子雖然狹小擁擠,但看得出女主人已經在盡力打理了。屋子裡的每一寸空間都得到了充分利用,所有物品都收納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客廳的牆用淡金色的牆紙貼滿,角落有一張小小的摺疊床被粉色的帳子圍住——那是表嬸晚上休息的地方。而屋子裡唯一的獨立空間,是小凱的房間。
這套小房子彷彿是苦難中開出的一朵花,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我不由對錶嬸生出了敬佩之情。在這個城中村,每一扇門背後都有一個故事,從表嬸家的這扇門裡,我看到了她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我暗想:我一定要用心教好小凱。
走進小凱的房間時,他正坐在床上刷手機,見到我走進來,他不情願地站起來說了聲“老師好”。他表情抗拒,我也能理解,想讓一個孩子喜歡補課太難了,尤其是對於成績差的孩子來說,補課就是煎熬。
“按理說,你應該叫我嫂子。”我朝他笑笑,又掃了一眼書桌,繼續說,“你喜歡科比和權志龍啊?”
聽到我的話,小凱才抬起頭,露出一絲笑容:“老師,你還知道科比和權志龍啊?”
“你把我也想得太老了吧,我上學的時候也是NBA球迷,我大二還逃課去看季後賽的,後來老師點到我,就記了曠課。”
小凱似乎有了點興趣,問我喜歡哪個球隊,在一番簡短的交談後,我問他:“你見過凌晨4點的洛杉磯嗎?”
小凱眉頭一皺,用迷惑的表情看著我,我繼續道:“這是你的偶像科比說的,他在凌晨4點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趕往球場練球了,所以沒有什麼事是不付出努力就可以得到的,那我們現在也開始努力學習吧。”
小凱不屑地“嘁”了一聲,慢騰騰地拉開椅子,坐在桌前。
雖然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小凱拿出只得了23分的英語試卷時,還是心裡一緊。我快速地瀏覽了一遍試卷,發現他做選擇題基本靠猜,短時間內最有可能提分的就是作文了——這一項,他只得了2分。
我教了他一些寫作技巧,然後開始訓練造句,發現他的英語基礎並不差,尤其是動詞的時態和單複數很多時候用得非常恰當,只是他掌握的單詞數量遠遠不達標,用的還都是最基礎的詞彙。我推斷,他以前應該用心學過英語,只不過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後來放棄了。
雖不情願,但小凱還是按照我的要求在慢慢學,2個小時過得很快,補習剛結束,表嬸就熱情地邀我上桌——她在外屋早就做好了一桌子菜。我有點不好意思,吃完飯,表嬸又送我離開,在路上,我說了說小凱的學習情況以及我對他的觀察和判斷,惹得表嬸訴苦連連。
她說,從前小凱的成績雖說不上優秀,但在班上也處於中等水平,那時他也乖,知道媽媽一個人帶他不容易,所以比較聽話。可上了初二以後,他和班裡的一個叫徐浩然的同學走得很近,徐浩然成績不好,家裡開了個小物流公司,這孩子總跟小凱說“學習好沒用”,“我爸也沒上什麼學,現在手底下照樣管著好多人幫他賺錢”。他還讓小凱以後到他爸爸的公司混,“我爸說深圳的機會多得很,不信你看華強北和東門那裡,還有那些農批市場和小超市,那麼多潮汕的小老闆都沒什麼文化,照樣賺大錢……”
小凱對徐浩然的話深信不疑,去看過他家的物流公司後,更加堅定了“學習沒用”的想法。就這樣,小凱的學業慢慢荒廢了,成績一落千丈。為這事,表嬸對他罵也罵了,甚至還動手打過他,但他就是軟硬不吃。
表嬸說,她現在已經放棄讓小凱考高中的想法了,只希望他能順利地初中畢業,考個好一點的職高。
“先不說現在只拿個初中文憑有什麼用,起碼得有個學上啊。他那麼小,我怎麼捨得讓他出去打工啊,只要他願意繼續上學,我就不強求什麼了……”說激動之處,表嬸都哽咽了。
我聽了心裡難過,趕忙安慰她:“只要小凱基礎好,就還有希望。”
又是一個補習日,我還沒下地鐵就收到表嬸的資訊,她說她要加班,讓我下課後不要離開,她會趕回來給我們做飯。我回復她不必著急,我會帶小凱出去吃飯,但表嬸還是堅持要我留下來等她。
沒了表嬸的監督,小凱似乎一下子放鬆下來了,我都坐在書桌旁準備上課了,他還斜靠在床邊刷手機,我催了幾次,他才不情願地站起來挪動:“老師,我媽不在,你就不用那麼認真了。”
我驚訝地看著小凱,他癟癟嘴巴說:“老師,其實你這是在浪費時間,我的成績已經這麼差了,再怎麼補習多考幾分也沒什麼用的。”
他說的是事實,我無可辯駁。自從我給他補習以來,他的英語成績哪怕是最好的時候也仍舊不及格,其他科目也是一塌糊塗。鑑於小凱的學習態度,想在最後的幾個月裡創造奇蹟,顯然是不可能的。
見我無話可說,小凱突然問我:“老師,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雖然有些尷尬,但我瞭解他話裡的意思,我坦白告訴他,自己每個月賺的錢肯定買不起深圳的房子,不過至少可以讓自己生活的舒服一些,我也在努力地去賺更多的錢,“至少錢可以實現一個人部分的自由”。
小凱表示贊同,又一次辛辣提問:“老師,你有學歷,有好的工作,也不過是‘996’在這裡辛苦打工。我什麼也沒有,到頭來也不過是辛苦打工。你知道我們在給誰打工嗎?是給我那些同樣什麼也沒有、但是有個好父母的同學打工。”
接著,小凱給我講起他從小學到初中這一路走來的經歷。
在小凱他們班,很多同學都住在價值千萬的大房子裡,“哪怕在深圳花一千萬你都買不到豪宅”。那些家境富裕的同學彼此抱成圈子,即使偶爾願意跟城中村的孩子們一起玩兒,小凱他們也很少能豁得出去——因為跟有錢的同學玩,開銷很大。
而家住城中村的孩子,也在班裡被劃分成了好幾等:最上等的是住自家自建房的本土“老廣”,他們的爸媽沒什麼正經工作,但靠收租就能過上非常好的生活;其次來是父母在城中村做小生意的,他們雖不能和本地孩子比,可“耐克阿迪隨便穿”,物質基本能得到滿足;小凱則是最差的那一等——父母在深圳打工,靠做底層的工作維持生存。更可悲的是,小凱還基本靠不上父親,是他母親一個人在維持家裡的生活。小凱也曾想好好學習報答母親,但他看看身邊的同學,越學越喪氣,覺得也許自己奮鬥一生都得不到某個同學出生時就擁有的財富。
我告訴小凱,他母親已經盡力提供她能給他的最好的生活了,也並沒有希望他以後出人頭地,只希望他能過上穩定的生活。
小凱開始變得沒有耐心了,說:“類似的話,我媽已經跟我說了無數遍了,她就知道每天跟我念叨要好好學習,說的好像只要好好讀書,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就算我讀得好,還不是要辛辛苦苦給別人打工?她總說她這麼辛苦就是為了我,問題是,我根本不想讓她生我,而且我也不願意待在深圳,我寧肯到小城市去。真不明白這裡有什麼好,害的我媽死活不肯離開。”
我突然發現,表嬸跟兒子、丈夫的溝通模式有點像——她和表叔幾乎只談錢,和小凱幾乎只談學習,除此之外就是抱怨、訴苦和爭吵。他們明明是一家人,對待彼此卻很冷漠,縱然丈夫兒子多次提出想要離開深圳,表嬸卻堅持留下,哪怕代價是一家三口分散兩地,相隔千里。
那天我沒有給小凱補課,只和小凱聊彼此的心裡話。小凱的言論給了我很大的衝擊,想當年我讀初三的時候,渾身鬥志,憧憬著能透過自己的努力考上心儀的高中和大學,畢業後再去大城市闖蕩一番。而小凱從小就在大城市長大,他過早接觸現實,這讓15歲的他變得消極,也早早放棄了奮鬥的決心。
在深圳,像小凱這樣的孩子很多,他們從小跟隨打工的父母來到這裡上學,曾有過美好的理想。但隨著他們慢慢長大,會發現人與人生來就不同,有些差距無異於一條巨大的鴻溝。在深圳這種物慾橫流的大都市,人人都在談錢,談怎麼掙更多的錢,表嬸表叔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們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時機,於是詛咒時代、詛咒社會、詛咒彼此。而小凱總是沉默,他自卑,羞於談錢,因為他知道自己註定無錢可談。
我們一直聊到中午12點,我才收到表嬸要遲歸的資訊。我問小凱想吃什麼,這一頓我來請。一開始小凱不好意思,推脫半天才說:“想吃肯德基。”
我們點了份全家桶,我只吃了1個漢堡,喝了1杯可樂,其他的全被小凱收入肚中。看著他狼吞虎嚥、風捲殘雲的樣子,我猜他平時應該很少有機會能吃肯德基。再想起他上午說的那些話,我開始心疼。
寒假過後,我收到表嬸的資訊,她說小凱已經決定放棄讀書了,多謝我之前幫忙給他補課,以後就不用了。老實說,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可心裡還是無奈和可惜。
之後,婆婆告訴了我更多的資訊——寒假沒過幾天,小凱就提出不想再讀書了,表嬸當然不答應,“再怎麼難,起碼也要堅持讀完初中,現在哪有孩子連初中畢業證都拿不到的!”說到激動處,表嬸再次動手打了小凱。而這一次小凱選擇了激烈的反抗,他把母親死死地按在沙發上,發瘋一樣地狂吼:“我不上了,我就是不上了,你聽到了沒!”
母子倆吵完架的第三天,小凱說要去徐浩然家,然後就遲遲未歸。接下來的幾天,表嬸一直尋不到小凱的蹤跡,心急如焚,就報了警。後來小凱主動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他和徐浩然在南通,他要在那裡闖一闖,“你不用擔心我”。
表嬸馬上聯絡了徐浩然的父親,才知道南通是他的老家。徐浩然回老家過寒假,小凱硬要跟著過去玩兒,到了南通才說他準備留下闖蕩,還問徐父能否幫忙給他找一份送快遞的工作。得知訊息,表嬸馬不停蹄地坐火車去了江蘇,把小凱拉回了深圳。
開學後,小凱仍舊拒絕上學,每次一提去學校就大發雷霆。表嬸多次與老師溝通,最後老師直接攤牌,說小凱一直以來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老是給班級的成績拖後腿,如果他實在不願意來學校就不要來了,還暗示可以在中考之後幫他申請初中畢業證。
就這樣,小凱輟學了。
因為還未成年,小凱在深圳找不到工作,表嬸反覆思索之後,決定讓他跟著我表叔去工地上。一方面,她想讓小凱吃吃苦,體驗一下生活不易;另一方面,想著有父親看著,小凱不至於亂跑。
幾個月後,因為忍受不了對兒子的想念,表嬸去北方看望小凱。這一去,表叔和小凱輪流遊說表嬸,讓她不要再回深圳了。表叔認為,既然小凱已經跟著他幹活兒了,一家人不如就此團聚。那時表叔的工地上事兒很多,需要人幫忙打理,正好做飯的師傅一直嚷著要走,如果表嬸能留下來做飯,就可以節省很多開支,“反正都是自己的生意,以後這些錢都要留給小凱,現在應該多給他存錢,讓他以後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表嬸從沒想過離開深圳,可見到兒子,她又捨不得跟他分開。反覆動搖斟酌之下,表嬸向製衣廠請了長假,準備在工地上試一試。
多年不在一起生活,表叔和表嬸沒過幾天安穩日子就又開始爭吵起來。一天,表叔喝醉了,要強行和表嬸行房。被拒絕後,表叔就開始毆打表嬸。小凱聽到了動靜,衝進去看到表嬸長髮凌亂,鼻血直流,氣得暴跳如雷,順手找了一根木棍對著父親大喊:“你敢打我媽?你們給我離婚!趕緊給我離婚!”
事後,不管表叔如何懺悔和挽留,表嬸都堅決地帶著小凱回了深圳。母子倆的生活又恢復往常,小凱找不到工作,每天就在家刷手機,表嬸只能去求徐浩然的父親,讓他在物流公司給兒子派一份力所能及的差事。
表嬸說:“不是家裡缺這一點錢,是我不能讓孩子就這麼一直在家裡待著無所事事。既然讀書不能讓他成長,那就只能期望他在社會中慢慢長大了。”
一晃4年過去了,我也生了孩子。月子裡,表嬸前來探望,我們就又聊起了小凱。
她說小凱在物流公司幹了幾年倒也是穩當,每天按時上班,回來就打遊戲,自己能賺點小錢,很開心,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這些年,表嬸也從未讓他上交過一分錢,只要他安安穩穩地有事幹,不出去闖禍,她就心滿意足了。
小凱說喜歡開車,剛滿18歲就要報名考駕照,他說考了駕照以後可以在物流公司拉貨,比打雜有出息多了。表嬸馬上答應了,沒成想小凱學車的時候認識了個女孩,對人家一見鍾情。女孩比小凱大3歲,倆人是老鄉,沒多久倆人就成了男女朋友。
雖說女孩才21歲,可在農村老家,這個年紀也該成婚了,所以兩人談了半年,女方家裡就催著他們結婚,要求小凱家給10萬塊的彩禮和1輛車。表嬸不同意,她覺得兒子還是個孩子脾氣,根本擔不起做丈夫的責任。可小凱的牛脾氣又上來了,說自己是真心喜歡人家姑娘,而且他初中都沒畢業,還指望以後能找到什麼樣兒的?他保證會好好學車,結婚以後一定好好工作。
表嬸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婚戀市場上沒什麼優勢,但他這麼早結婚,甚至都拿不到結婚證,萬一中途生變,過不了幾天女孩兒跑了,那彩禮和車豈不是都打了水漂?可小凱壓根不管這麼多,對母親軟磨硬泡,還寬慰母親說那車是給他們小夫妻開的,他們都想有一輛自己的車。
表嬸在深圳辛苦打拼十幾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無非也是打算給小凱娶妻生子用,只不過她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反覆思考後,最終,她決定滿足兒子,但手頭的錢不夠,只能去找丈夫出買車的錢。得知兒子要結婚,我表叔自然很高興,只可惜他囊中依舊羞澀,東拼西湊也只湊出了8萬塊錢。表嬸氣不打一處來,大罵他一頓之後,就掛了電話。
經過多次協商,女方答應把彩禮降到8萬,表嬸小小地鬆了一口氣。小凱卻覺得面子上過不去,說人家村裡的彩禮都要十幾萬,女孩家要10萬已經是夠有誠意的了,表嬸卻為了2萬塊錢多次溝通,顯得自己不是誠心要娶人家姑娘似的。表嬸心裡有苦說不出,只能傾其所有給小兩口買了輛十幾萬的車,讓小凱滿意地結了婚。
那天,表嬸看著在小床上熟睡的小寶寶,對我說:“我真後悔那麼早結婚生孩子,我只比你大5歲,卻已經為了孩子為了生活操碎了心。如果能選擇,我也希望能像你這樣,有了穩定的物質條件後再生孩子。不論自己還是孩子,都能過得輕鬆一些。可惜我年輕的時候什麼都不懂,一心只想著去大城市,糊里糊塗地嫁人生孩子,糊里糊塗地過了一輩子。”
我最近一次見到小凱,是2021年的春節。因為疫情,很多人都選擇留在深圳過年,表嬸就帶著兒子兒媳來到我們家拜年。
幾年不見,小凱看起來成熟了很多,見到我之後,他脫口而出:“老師好。”說完,他似乎也是一驚,之後我們相視而笑,我說:“我已經不做你的老師很多年了。”
表嬸悄悄告訴我,小凱婚後跑起了滴滴,沒做多久疫情就來了,他本來就沒賺到錢,在疫情的管控下更是舉步維艱。好在表嬸的工作一直都在,可以時不時地補貼一下小兩口。
我問表嬸是不是還住在上沙,她說最近剛搬到龍崗的一個城中村去了,是個兩室一廳,和小凱夫妻倆住在一起,雖說離她上班的廠子有點兒遠,但勝在租金便宜。說完,她又開始感嘆小凱初中都沒畢業,什麼工作都不好找,這種苦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到什麼時候,“根本看不到頭兒”。而另一邊,我表叔也依舊不爭氣,還想著讓表嬸和兒子兒媳都離開深圳,大家一起回老家。
講到這裡,表嬸面露慍色:“回老家能做什麼?老傢什麼都沒有,我寧肯在深圳住城中村,也不回去住老家的房子。但凡你表叔爭點氣,我們也能在深圳買個小產權房了。”
表嬸和表叔的婚姻是不幸的,但我說不出究竟是誰的錯。當年,一套借來的西裝,一個在大城市工作的身份,到底是幫了表叔還是害了表叔?出生在一個小鄉村,漂亮又不甘於平凡,為了去大城市生活倉促嫁人,到底是幫了表嬸還是害了表嬸?至於小凱,在我看來是最無辜的,他不僅是一場失敗婚姻的祭品,也是一個時代的祭品,或許我們都無法想象這個年輕人曾經在幼時經歷過怎樣的心理折磨,承受過怎樣的重擔,或許那些自卑壓抑會壓得他一輩子都起不來。
又過了1個多月,婆婆跟我說,表嬸最近又搬回服裝廠的集體宿舍了。她嫌龍崗離上班的地方遠,又跟兒子鬧了不愉快——自從小凱結了婚,就一點都不聽她的話了,以前表嬸說他幾句,他不吭聲,現在他動不動就和表嬸吵架,還會把自己賺不到錢的事怪罪到表嬸身上。
想來想去,我只覺得他們一家三口都是可憐人。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羅詩如     運營 | 嘉宇     實習 | 劉暢
老 橋
中年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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