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87 篇文章


作者:戴維·赫伯特·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年9月11日~1930年3月2日),20世紀英國小說家、批評家、詩人、畫家。代表作品有《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勞倫斯出生於礦工家庭,當過屠戶會計、廠商僱員和小學教師,曾在國內外漂泊十多年,對現實抱批判否定態度。勞倫斯寫過詩,但主要寫長篇小說。他一生創作了10部長篇小說、11部短篇小說集、4部戲劇、10部詩集、4部散文集、5部理論論著、3部遊記和大量的書信。1930年3月2日,勞倫斯在法國南部的旺斯死於肺病,享年44歲。
儘管都 72 歲了,波琳•艾登菠洛在昏暗不明的光亮下有時仍被誤認為是個 30 歲的婦人。她確實是一個保養得非常好的婦人,優雅時髦。當然,很大原因得益於她的體型出眾。即使死去,她留下的骷髏一定很精緻,她的頭顱也一定是一個極精緻的頭骨,就像一些伊特拉斯坎(即古義大利)女人的頭骨一樣——在骨骼的線條裡,漂亮純樸的牙齒裡,仍蘊含著女性的魅力。
艾登菠洛夫人的臉是很完美的橢圓型臉,而且是那種最佳的稍微扁平的一種,沒有一處多餘的肉可以松垂。她的鼻子安詳地以優雅的弧線拱起。只有她臉上那灰色的大眼睛有點太顯眼,而且它們最容易露餡,使人看出她的老態。那雙微藍的眼皮沉重下垂,似乎有時因為要努力保持它下面眼睛的狡黠而疼痛;眼角上有些微的小皺紋,這些皺紋任其鬆弛下去就會顯得形容憔悴,然而它又能立刻拉緊成一副明亮愉悅的面孔,像達•芬奇畫中一個真能粲然而笑的女人。
她的侄女西西莉亞也許是這世界上唯一能意識到把波琳眼角的皺紋和她的意志力連線起來的那條看不見的小線的人。只有西西莉亞號稱有意識地觀察過她那雙眼睛在逐漸變得憔悴、衰老和疲憊,而且一連數小時都是這樣,直到羅伯特回家。之後,砰!一下子——那條連線波琳的意志和她的臉的神秘的小線馬上拉緊;那對疲憊、憔悴、突出的眼睛突然神采飛揚;眼皮呈弧形,那對在波琳額頭上變成很怪的脆弱弧線的眉毛開始顯現出一種嘲弄的意味,於是你便可以見到這魅力十足的、真正的美婦人了。
她確實擁有永葆青春的秘訣,那意思即是說,她能像一隻老鷹一樣裝得很年輕。不過她用不著這麼做。她聰明過人,知道不要在太多的人前顯得年輕。晚上在家的兒子羅伯特,有時來喝下午茶的威爾弗瑞德•耐普爵士,還有星期天當羅伯特在家時偶爾來訪的客人:只有對這些人她才永遠是那可愛的不變的自己。歲月不會使她衰老,風度也不使人厭煩;她如此明麗慈祥,而且帶著輕微的嘲諷的神情,恰如心藏秘密的蒙娜麗莎。不過波琳知曉的很多,所以她大可不必沾沾自喜。她能發出一種可愛的帶嘲弄意味的狂醉笑聲。這笑聲不含有惡意,無論對人的美德還是邪惡,永遠是那麼溫和寬容。當然嘍,對前者更困難一些。她惡作劇似地如此暗示著。
只有在她侄女西西莉亞面前是個例外,她不用費力地去保持她的嫵媚。不管怎麼說,西西莉亞不擅觀察,再說她相貌平凡。何況,她現在又愛上了羅伯特。還有更重要的是她都30歲了,卻還得依靠嬸嬸波琳生活。噢,西西莉亞,何必為她勞神費力呢!
被她的嬸嬸和堂兄羅伯特稱作西斯的西西莉亞,像是一隻發怒的貓。這是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短臉的年輕姑娘。她說話很少,即使她有時在說什麼,也似乎說不出來。她是個窮牧師的女兒,牧師在世時是波琳的丈夫羅納爾德的兄長。羅納爾德兄弟二人都死去了,於是波琳嬸嬸負責照看西斯,差不多有5年了。
他們三人住在一處相當精緻但很窄小的安妮女王時代的房子裡,離城大約25裡,在一個閉塞的山谷裡,四周圍繞著不大然而富有奇趣和令人愉快的園地。這對於72歲的嬸嬸波琳來說,真是一處理想的地方。在這裡生活太理想了。當翠鳥激起花園裡小溪中的水飛過赤楊樹下的時候,她心中像有什麼東西在湧動。她就是那種女人。
羅伯特比西斯大兩歲,每天進城去法律協會工作。他已經是個律師。沒人知曉但他深以為恥的是一年才掙大約100鎊錢。他幾乎無法超越這個數目,而要低於這個數目卻很容易。當然掙多掙少沒有關係,反正他媽媽有錢。可母親的錢終歸是母親的,儘管她給起錢來慷慨大方,不過一個人總覺得接受一份雖可愛但不是份內的禮物有些不舒服。可是禮物越是不該得就越加可愛,波琳會這麼說。
羅伯特也長得很普通平凡,不怎麼出色,而且沉默寡言。他中等身材,寬闊粗壯,但並不胖。只有他那颳得很光的乳白色面孔顯得有點胖。而且有時它是那麼沉默而神秘,讓人聯想到他是一個義大利傳教士。他有雙像他母親的灰色大眼睛,不過很靦腆不安,不像她的那麼大膽放肆。也許西斯是唯一懂得他非常靦腆羞澀和侷促不安的人,懂得他總是習慣地感到自己老是呆在不該在的地方:幾乎像是靈魂鑽錯了身體。然而他永遠不去採取什麼措施,仍舊每天去法律協會研讀法律。那些古老而離奇的案件讓他大感興趣。他收集了非常豐富的古墨西哥的法律檔案,諸如訴訟手續和審判、抗辯、罪狀的報告書,以及17世紀墨西哥教會法律與普通法律的古怪而可怕的混合材料,這除了她母親以外,沒有人知悉。他最初開始對這方面進行研究是由於他偶然看到一篇1620年兩個英國水手在墨西哥因謀殺罪而受審的報告書。於是他繼續研究下去。他得到的第二篇檔案是一篇控告一個叫唐•米格爾•愛斯德拉的狀子,他在1680年強姦歐薩卡聖心修道院的一個修女。
波琳和兒子羅伯特陪伴這些檔案度過了許多美妙的夜晚。這位美婦人略知西班牙文,甚至於她看上去有點像西班牙人:頭上高插著一把大梳子,披著一件極精美的銀絲飾邊的深棕色大披巾。瞧,她總坐在那完美而古老的桌子旁,棕色桌面柔滑得像天鵝絨。頭髮中高插著一把梳子,耳上垂著長耳環,兩臂裸露著,仍然豐腴美麗,脖子上飾著幾串珍珠項鍊,穿一件紫褐色的絲絨衣服,披著美麗的披巾,在燭光下,她看起來的確像一位33歲的出身高貴的西班牙美人。她把蠟燭安置得使她臉上得到最恰如其分的光線和明暗對比,她知道這樣使她最完美。她背後的高椅背是用舊的綠錦緞蒙上的,映襯著她的臉如同一朵聖誕節開放的玫瑰花。
他們總是三人一塊吃飯,並且每次總要喝一瓶香檳酒:波琳兩杯,西斯兩杯,剩下的全歸羅伯特。這美婦人容光煥發,光彩照人。西斯——她的黑髮剪得很短,寬肩膀罩在嬸嬸幫她做的一件漂亮而合體的衣服裡——用她很迷惑的、沉默的棕紅色眼睛一會兒凝視嬸嬸,一會兒又將目光轉到堂兄身上,過一會又轉回到她的嬸嬸身上。她扮演的是被適度感動了的觀眾。她始終覺得在某些地方受到了感動,甚至於在分手之後她仍被波琳嬸嬸光彩照人的風姿感動得無言。不過在她的意識的深處,永遠有像羅伯特研究的檔案一樣古怪的資料——她所知道的關於嬸嬸和堂兄的一切事情。
羅伯特永遠是位謙謙君子,有那種古老拘謹的禮貌,這禮貌恰當地掩飾了他的羞澀。西斯清楚地知道,他的窘惑深於他的羞澀。他比她還要糟糕,西西莉亞的窘惑追溯上去也就5年曆史,而羅伯特的,在出世之前肯定就已開始了,在美婦人肚子裡的時候他一定已感到非常窘惑了。
他整個注意力全集中在他母親身上,就像一朵卑微的花被太陽吸引住一樣他被她吸引住了。然而像一個教士,在他意識的末梢上他始終覺得西斯也在那兒,覺得她好像給關在外面,覺得什麼事情有些不對勁。他也覺得這房子裡有個第三意識。但對波琳而言,她的侄女西西莉亞只是她環境中很合適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獨立的意識。
每天晚上,羅伯特都與母親和西西莉亞在溫暖的客廳裡喝咖啡。這屋裡的傢俱都很精緻,全是值得收藏的——艾登菠洛夫人以前曾經倒買油畫、傢俱以及來自野蠻國家的稀奇珍品,所以手頭有些錢。這三個人隨意閒聊,直聊到8點或8點半。這很溫暖、很舒適,甚至很像一個家似的,波琳用這麼多很高雅的物品烘托出一種真正的家庭溫暖。說話很簡單明瞭,而且幾乎總富有生氣。波琳顯露真正的自我時便常常表現出一種友誼的嘲弄和一種古怪的帶嘲諷的高興意味,於是導致了一個短暫的停頓。
到了這時候西斯便一定站起來道晚安,然後把喝咖啡用的杯盤帶出去,省得伯內特再來攪擾。
然後,啊,然後便是母子之間的活動。這一晚充滿了可愛的熱烈的親密氣氛。他們會辯析古檔案裡的字句,討論著種種難點。波琳帶有那種女孩子才具有的熱心,在這一點上她是出了名的,而且這熱心的確發自內心。在與男人接觸的時候,她用神秘的方法把力量儲存起來,以獲得刺激。羅伯特穩重、安靜而柔和,在兩人之間他看起來倒像是年歲較長的那一個:幾乎像一個教士跟一個年輕的女學生在一起。而他也確是這麼覺得。
西斯獨自在院子那邊住著一套房子,就在以前的馬車房和馬廄上面。馬廄裡並沒有馬。馬車房裡放了羅伯特的汽車。西斯在那上面住著三間不錯的房間,一間挨著一間,連成一排。她也聽慣了馬廄裡那個鐘的滴答聲。
不過她並不是每晚出了客廳就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夏天,她會坐在草地上,會聽到從樓上客廳敞開的窗戶裡傳出來波琳曼妙的盡情的笑聲,冬天她就會穿上一件厚大衣,慢慢走到小溪上有欄杆的小橋上,然後回過來望著母子倆十分快樂地坐在一起的那間客廳的三個明亮窗戶。
西斯愛羅伯特,並且認為波琳有意要他們倆在她死後才能結婚。但可憐的羅伯特,不論對男人或是女人他都已經被靦腆、羞澀捉弄得不能自主,母親死了以後他該是什麼樣子呢?——而且大概還得等十幾年。他會變成一個貝殼,一個從未生活過的男人的貝殼。
當他們被籠罩在這老人的陰影之下的時候,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這種奇怪的無法言喻的相互同情,便成了羅伯特與西斯之間的紐帶之一。但是另一個紐帶,西斯卻不知道怎麼去拉緊,這就是熱情的紐帶。可憐的羅伯特天生就是一個熱情的人。他的沉默和他的儘管藏匿起來然而確是痛苦的羞澀都是一種隱秘在體內的熱情的結果。波琳玩弄的可不就是這一點啊!西斯並不是沒有看見注視他母親的那雙眼睛,那雙完全被迷惑瞭然而備受屈辱的眼睛,充滿了屈辱。他以自己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而羞恥。他並不愛他的母親,他只是被她迷惑住了,完全被迷惑住了。其餘的便是他又為他一生的窘惑而羞愧。
西斯待在花園裡一直到波琳臥室的燈亮了。——大概10點鐘左右,美婦人回去睡了。而羅伯特還要獨自再坐一個鐘頭,然後才去歇息。西斯在外面的黑暗中,有時真想偷跑進去跟他說:“噢!羅伯特,這太不對勁了!”但是波琳嬸嬸肯定會聽見。而且無論如何,西斯也不能做到這一點。於是她又回到自己的屋裡,情形永遠就是如此。
早上,咖啡是用盤子分別送到三個人的房裡的。西斯得在9點到威爾弗瑞德•耐普爵士的家去,給他的小孫女上兩小時的課。這是她唯一的正經工作,除了她因喜好而彈鋼琴以外。羅伯特9點左右進城。波琳嬸嬸通常出來吃午飯,雖然有時候要等到下午吃茶的時候才能見到她下來。當她出來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年輕而清新的。不過在白天,她總是非常迅速地就顯得蒼老了,像一朵沒插在水裡的鮮花。點蠟燭的時候才是她的時光。
所以下午她永遠休息。陽光閃耀的時候,如有可能,她就進行一回日光浴,這是她的秘訣之一。她午飯吃得很少,她的“空氣和日光浴”在午前午後進行並沒有定規,完全隨她的心意。不過經常是在下午,當太陽暖洋洋地照進馬廄後面的一小塊很怪的用杉木圍著的小院的時候。就在這兒,西斯把躺椅和毯子放好;又把小傘放在廢棄不用的馬廄紅牆後面被密密的矮杉樹圍著的一個很沉寂的小圍子裡,這樣拿起來就很方便。一切都準備好後,美婦人便帶了書到這來了。然後西斯謹慎地回到自己的屋裡守著,以防耳朵很尖的嬸嬸會聽到腳步聲。
一天下午,西西莉亞靈機一動,想自己也來行一回日光浴,以便消磨這漫長的下午時光。因為她覺得煩躁不安。她想出一個新花樣,想從房子頂頭的那間閣樓爬上去,爬到馬廄的平頂。
她經常到那房頂上去;她得給馬廄上的鐘上弦,因而必須上房頂,上弦是她自己攬的活兒。現在她拿了一條毯子,爬出去置於藍天之下,看看天,看看高大挺拔的杉樹頂,看看太陽,然後把衣服脫了,十分愜意地躺下,躺在屋頂的一角的短牆下,全身袒露在陽光裡。
這確實非常美妙,整個人袒露在暖洋洋的陽光和空氣中。是的,真是很美妙!這似乎融化了一些她心中冷酷的痛苦,甚至似乎融化了一些那個永不曾融解過的無法言喻的忿結。她慵懶自在地把自己舒展開來,這樣可以使太陽完完全全地融到她的肢體。既然沒有別的愛人,那她就要太陽吧!她嬌嬈恣意地翻來覆去。
忽然,她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她毛骨悚然,因為有一個聲音在她耳旁柔和而若有所思地說:
“不是的,親愛的亨利!你死了而不是跟克勞地亞結婚這並不是我的錯。不是的,親愛的,我十分願意你娶她,雖然她是那樣配不上你。”
西西莉亞縮在毯子上,癱軟無力,嚇得全身在冒汗。那可怕的聲音,這樣地柔和,這樣地若有所思,然而又是這樣的不自然,根本不是人發的聲音。這屋頂上一定有人,肯定有人!多麼可怕啊!
她無力地抬起頭,順著傾斜下去的屋頂看過去,沒有人!那煙囪太窄,決不可能隱藏一個人。屋頂上的確沒有人。那麼一定有人藏在樹裡,在杉樹裡。要不是這樣,那就是說不出的恐怖,那就是一個無形的聲音!她把頭抬得更高一點。正在她抬頭的時候,那聲音又傳來了:
“不,親愛的!我告訴過你不出6個月你就會對她感到厭倦的。你瞧,不是真的麼?親愛的!我的話一點不錯,不錯,不錯!我只想你免受這個痛苦。所以那實在不是我使你感覺軟弱無能,去要那個愚囊至極的克勞地亞——可憐的東西,她後來變得那樣愁眉苦臉了!要她又不要她,你使自己陷入這困惑之中了。我親愛的,我只不過是警告你。別的我還能做什麼呢?然而你喪失了精力,神志不清地死去,這真是痛苦,真痛苦……”
那聲音漸漸消失了,在極為痛苦地靜聽之後,西西莉亞無力地躺到毯子上。噢,這簡直太可怕了。太陽閃耀著,天空湛藍湛藍,一切都顯得這麼可愛,這麼像下午,這麼像夏天。然而,噢,真恐怖——她差不多被迫相信超自然力了!而她並不相信那些不可思議的鬼、鬼聲和其他什麼。
但是那可怕、令人顫抖的和無形的聲音,卻帶著那種彷彿生了鏽的餘音和低語!其間那聲音如此可怕地熟悉!然而卻又這樣地不可思議!可憐的西西莉亞只能躺在那兒,由於沒穿衣服,因此也就更感到痛苦無助和了無生氣,完全被恐怖嚇癱了。
然後她又聽見那個東西在嘆氣!深深的一聲嘆息,聽著似乎古怪地熟悉,然而卻又不像是活人的。
“啊,算了,算了!心是必須要流血的!流血總比破碎了好些!真是可悲的事情!但那不是我的錯呀,親愛的。羅伯特明天就可以和我們那可憐、遲鈍的西西莉亞結婚,假如他要她的話。可是他並不在乎這個,那又何必強迫他做呢?”這聲音飄飄忽忽,有時只是一種嘶啞的低語,聽!你聽!
西西莉亞差不多正要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忽然這最後兩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警覺同狡黠猛地活動開來。那是波琳嬸嬸!肯定是波琳嬸嬸,在那裡練習腹語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她真是個惡魔!她在哪兒呢?她一定就躺在那兒,就在西西莉亞她自己躺的地方底下。那要不是魔鬼腹語的把戲,就是思想的傳達。那聲音飄飄忽忽,有時簡直聽不見,有時又是一陣亂七八糟的嗓音。西斯認真地聽著。不是的,那不可能是腹語。那甚至更糟,一定是像聲音一樣傳播的一種思想的傳達以及諸如此類的恐怖的事情。西西莉亞仍然軟弱無力地躺在那兒,嚇得不敢動彈,不過她因為懷疑而變得比較鎮定了。那一定是那個反常女人的邪惡的把戲。
她是多麼邪惡的一個女人!她甚至於知道她,西西莉亞,曾經心中暗暗譴責她害死了她的兒子亨利這件事。可憐的亨利是羅伯特的哥哥,比羅伯特大12歲。當他22歲時內心經過一番可怕的掙扎後猝然死去,因為他充滿激情地愛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演員,而他的母親卻譏笑他的多情。於是他就突發了一種很普通的病,但是毒瘤已進了腦子,他再沒有恢復知覺就死去了。西斯是從她父親那聽到這事的。最近,她一直在想波琳會像把亨利害死一樣,把羅伯特也害死的。這簡直是明白無疑的謀殺:母親謀殺了被她這妖魔迷惑的敏感的兒子!
“我想我該起來了,”那個模糊不清而持續的聲音低低地說。“太陽曬多了跟曬得不夠一樣不好。充足的陽光,充足的愛情的刺激,充足的恰當的飲食,有這三樣,女人就會長生不老的。我真正相信可以長生不老,只要她吸收的精力和她消耗的一樣多!或者稍微多一點!”
那真是波琳嬸嬸!多麼——多麼可怕!她,西斯,在聽波琳嬸嬸吐露思想。噢,這多恐怖啊!波琳嬸嬸把她的思想用一種無線電傳出來,而她,西斯,就得聽她的嬸嬸所想所思。多可怕!多讓人難以忍受!她們兩人之間一定得有一個非死不可。
她翻動了一下,無力地躺在那裡,彎著身子,茫然地盯著前方。茫然地!茫然地!她的眼睛幾乎盯到一個洞裡去了。她的眼睛的確盯著一個洞,但卻視而未見。這個角落裡的洞沿著那個鐵的水溝往下去。它對她毫無意義,只有使她更害怕。
這時候突然從那個洞裡傳出來一聲嘆息和最後一聲低語:“啊,好了!波琳!該起來了,今天曬夠了!”——老天!從那個雨水管子的洞裡傳出來的!這雨水管子成了傳聲筒!簡直不可能!不,很可能。她甚至在一本書中看到過。波琳嬸嬸,像個老不死的有罪的女人,原來自己對自己大聲說話呢!就是這麼一回事!
一種蘊含慍怒的狂喜湧進西斯的心房。這就是她之所以永遠不許任何人,甚至不許羅伯特到她臥房裡去的理由。這就是她之所以永遠不會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理由,永遠不會心不在焉地坐在任何地方,而肯定要到自己的屋裡去,關在屋子裡,當然自己特別警覺的時候除外。當她放鬆警覺時,她就會自言自語!她用一種低微柔和而微帶瘋狂的聲音自言自語。不過她並未瘋狂。只不過是她的思想的本身說出聲音來罷了。
她對可憐的亨利也深感悔恨不已!她應該那樣!西斯相信,波琳嬸嬸愛她那個高大、漂亮、出眾的頭生子遠勝過愛羅伯特,而且認為他的死對她確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並且令她悲痛不已。可憐的羅伯特在亨利死時只有10歲。從那以後他就作了亨利的替身。
啊,多可怕啊!
不過波琳嬸嬸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當亨利還是個小孩子,羅伯特甚至還未出世的前幾年她就離開了丈夫。他們並沒有吵嘴。後來她有時也見她的丈夫,十分和藹,但卻有一點諷刺的意味,而且她甚至還給過他錢呢。
因為波琳靠自己賺錢。她的父親曾在東方和那不勒斯作過領事,並且是一個外國文物的熱心蒐集者。他死的時候,也就是在他外孫亨利剛出生後不久,他把他幾乎所有的收藏品都留給了他的女兒。而波琳呢,對一切美好的東西,無論是在結構、造型還是在顏色方面確有濃烈的愛好和鑑別的天賦,她靠她父親的收藏作了發財的基礎。她繼續收集珍品,能買的就買下來,再轉賣給收藏家或博物館。她是那些最初把非洲古怪的頭像和新幾內亞來的象牙雕刻賣給博物館的人之一。她一看見雷諾阿的畫作就買了下來,而不買盧梭的。她全靠自己發了大財。
丈夫死後,她沒有再結婚。人們甚至也沒有傳聞她有什麼情人。如果有的話,也不是在那些最傾慕於她,對她公開熱烈追求的男人之中。對那些人而言,她只是“朋友”而已。
西西莉亞穿上衣服,拿起毯子,小心翼翼而迅速地爬下梯子到了閣樓上。當她下去的時候聽到那悅耳優美的喊聲:“好了,西斯!”這意思就是說美婦人的日光浴曬完了,該回屋去了。她的聲音甚至也極年輕,清亮,並且極平衡而鎮定。這與她自言自語的聲音如此地截然不同。那個聲音極像老太太的聲音。

西斯趕快跑到杉樹圍著的地方去,那裡放著那舒適的躺椅和精緻的毯子。波琳所有的東西都是精心挑選的,甚至於鋪在地板上的草墊也是如此。杉樹的影子開始拉長。只有在那堆著五彩斑斕的毯子的一角里還有溫暖寧靜的陽光。
摺好毯子,搬走椅子,西西莉亞又彎下腰去看那個雨水管的口,果然在那兒,就在角落裡,就在一個磚砌的蓋子下面,從牆上爬藤的密葉中伸出。如果波琳躺在那兒,臉對著牆壁,那麼她剛好對著那個管口說話。西西莉亞完全放心了。她的確是聽見嬸嬸的思想了,不過並不是透過什麼神秘的媒介。
那天晚上,彷彿意識到什麼,波琳比平時安靜一些,雖然她看來仍是那個從容自若,而且相當神秘的自我。喝過咖啡之後,她對羅伯特和西斯說:
“我困得很。太陽把我曬得很睏倦。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先去睡了。你們兩個坐一會兒談談吧。”
西西莉亞馬上轉過臉看著她的堂兄。
“也許你喜歡獨自待著?”她對他說。
“不,不。”他回答,“如果你不厭煩的話,陪我一會兒吧。”
窗戶都敞開著,隨著一隻貓頭鷹的叫聲,金銀花的香氣飄了進來。羅伯特沉默地抽著煙。在那一動不動的矮壯的身體裡似乎有一種絕望的心情。他像一個負重的女像柱。
“你還記得亨利堂兄嗎?”西西莉亞忽然問他。
他驚訝地抬起頭。“記得,非常清楚。”他說。
“他長得什麼模樣?”她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她堂兄為秘密所困擾的大眼睛,那裡面好像有很多的失意。
“嗯,他英俊得很,身材高大,膚色光鮮,長著和母親一樣的褐色的軟發。”其實,波琳的頭髮是灰色的。“女人都為他傾倒;而且所有的舞會他都參加。”
“他的性格是什麼樣子的呢?”
“他性情很好,很開朗,喜歡湊趣。他非常敏捷,非常聰明,像母親一樣,而且是一個好伴侶。”
“他愛你們的母親嗎?”
“很愛。她也愛他——實際上,比愛我愛得多。他近乎於她理想的男子。”
“為什麼他近乎她理想的男子呢?”
“高大——英俊——迷人,並且是個好伴侶——而且,我相信,要是他還活著,一定會在法律方面很成功。我恐怕在許多方面完全比不上他。”
西斯很注意地用她那對紅棕色的反應遲緩的眼睛看著他。在那副似乎很鎮定的面具之下,她知道他十分痛苦。
“你真的認為你比不上他嗎?”她說。
他並沒抬起頭。但過了一會他說:“我的一生,大概就這麼消極地度過了。”
她猶疑了一下才敢問他:“你在乎嗎?”
他根本沒有回答她。她心情沮喪。
“你看,恐怕我的一生也像你的一樣消極,”她說,“可是我開始很痛苦地在乎起來了,我已經30歲了。”
她注意到他乳白色的優雅的手在抖動。
“我想,”他沒有看她,說道,“可能一個人要等到極限才會想起反抗。”
這話從他嘴裡出來顯得很奇怪。
“羅伯特,”她說,“你真的喜歡我嗎?”她看見他灰白的臉,毫無變化,只是變得蒼白了。
“我很喜歡你。”他含糊地說。
“你不能吻我一下嗎?從未有人吻過我。”她哀婉可憐地說。他看著她,眼睛因害怕和某種傲慢而變得怪兮兮的。然後他站起身,輕輕走到她身邊,在她面頰上很溫柔地吻了一下。
“真是太倒黴了,西斯!”他輕柔地說。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胸前。
“跟我到花園裡去坐一會兒,”她很困難而含糊地說,“你不願意嗎?”
“母親會怎麼想呢?”他說。
西斯很滑稽地微笑了一下,逼視著他的眼睛。他的臉忽然騰地變得通紅,別過臉去。他那樣子讓人看了很難受。
“我清楚,”他說,“我根本不會作情人。”
他帶著對自己的一種諷刺的壓抑丟出這句話,但是連她也不知道這對他是一個恥辱。
“你從未想過試著去作!”她說。
他的眼睛又不安地轉了一下。
“難道這要試的嗎?”他說。
“唷,當然啦!假若不試,一個人永遠作不成什麼。”
他臉色又蒼白起來。
“也許你說得對。”他說。
過一會兒她離開了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裡。至少她已經試過把覆在一切事物上的永恆的蓋子掀開了。
天氣一直是陽光燦爛,波琳繼續她的日光浴。西斯總躺在屋頂簷下偷聽。可是她再也聽不見波琳說話了。再沒有聲音從水管裡傳上來,她一定躺著把臉轉向寬敞的一邊去了。西斯傾盡全力去聽,她只能聽出下面最輕微的低語,不過聽不清晰。
晚上,在星光之下,西西莉亞坐在那個可以望見客廳窗戶及通向花園側門的椅子上安靜地等待。她看見燈光出現在上面嬸嬸的房間裡。她看見客廳裡的燈光最終也熄了。她等待著。可是他一直沒來。她坐在黑暗中一直等到半夜,貓頭鷹也叫了。可是她始終一個人坐著。
連著兩天她什麼也沒有聽見,她嬸嬸的思想再沒有表露出來,而且晚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第二天深夜,當她在花園裡沉重而無可奈何地固執地坐著時,突然吃了一驚,因為他出來了。她站起身輕輕走過草地迎向他。
“不要說話。”他輕聲說。
在黑暗中,他們沉默地穿過花園,走上小橋,來到那塊可以供馬吃草的草地。那裡的草最近剛割掉堆成一堆。在星光下他們憂鬱地站在那兒。
“你瞧,”他說,“假使我並不覺得自己心裡有愛,我怎麼能要求別人的愛呢。你知道我對你是看重的——”
“如果你什麼都不覺得,你怎麼能覺得有愛呢?”她說。
“這話不錯。”他說。她在等下面的話。
“而我怎麼能結婚呢?”他說,“我甚至在賺錢方面都很失敗,我不可能向母親要錢。”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麼先不操心結婚這當子事,”她說,“只要多愛我一點。好不好?”
他乾笑了一聲。
“要說很難開始,那似乎挺不中聽。”他說。
她又嘆了一口氣。他太呆板,還真不容易推動呢。“我們可以坐一會兒嗎?”她說。等坐在草上以後,她接著說,“我可以碰碰你嗎?你介意嗎?”
“我介意。不過你愛作什麼就作什麼吧。”他回答,羞怯和奇怪的坦白混雜在一起,這使他顯得有點滑稽,連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在心裡他幾乎想殺人。
她用手指撫摸他的永遠整潔的黑頭髮。
“我想將來總有一天我會反抗。”忽然他又說道。他們坐了些時候,直到天氣變得有點冷。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緊,不過他一直沒有抱住她。末了她站起來,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第二天,當西西莉亞暈眩而生氣地躺在屋頂行日光浴,正曬得火爆時,忽然她又嚇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大為恐怖。又是那聲音:“親愛的,親愛的,你沒見過他喲!”(原文為義大利文)那聲音輕輕地說,說著一種西西莉亞聽不懂的語言。她躺在陽光下用力扭動身軀,傾心去聽她聽不懂的字句。那聲音傳上來了,是義大利語,柔和的,嗚咽的,有無限愛撫的柔情,然而在它柔滑的表面下仍含著微妙和陰險的驕矜:“好,是的,很好,可憐的孩子,可是他永遠不會成為像你一樣的人,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在說義大利語時,西西莉亞可以聽出那種特別撫愛,格外溫順;然而又非常惡毒和怨恨的聲音。當聽到那不知從哪來的嘆氣和低語時,她恨它恨到了極點。為什麼它要這樣嬌嫩,這樣不可捉摸和柔韌,如此完滿地給控制住,而她自己卻如此笨拙!啊,可憐的西西莉亞,她在下午的陽光裡痛苦地扭動著,相比之下,她才知道她自己笨拙得可笑,並且毫不文雅。
“不,親愛的羅伯特,你永遠不會變成你父親那樣一個人,雖然你長得有點像他。他是個了不起的情人,柔和得像朵花卻又靈活得像只蜂雀。親愛的,我最美麗的親愛的——我在等你,就如同一個垂死的病人在等待死亡,等待美妙的死亡。它對一個凡人的靈魂來說,幾乎太美妙了!他把自己獻給女人就像把自己獻給上帝一樣。毛羅,毛羅!你曾多麼地愛我,你曾多麼地愛我啊!”(原文為義大利文)
那聲音因出神而停住了。現在西西莉亞清楚了她曾猜想過的事情——就是羅伯特並不是她的羅納爾德叔父的兒子,而是一個義大利人的兒子。
“我對你很失望,羅伯特。你身上沒有那種熱情。你的父親是耶穌會教徒,可是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狂熱的情人。而你卻像一條池子裡的魚。你那個西斯是要吃掉你的貓。比可憐的亨利還沒有意義。”
西西莉亞忽然彎下去把嘴對著管口,用很粗的聲音說:“少管羅伯特!別把他也害死。”
接下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在炎熱的七月的下午,天開始陰暗下來,要打雷了。西西莉亞癱軟地躺在那兒,心咚咚直跳。她傾心在聽,彷彿她的整個靈魂是一個耳朵。最後她又聽見低語了:“是有人說話嗎?”
她又彎向管口:“不要像害我一樣再把羅伯特害死。”她用低沉而輕微的聲音緩慢地、清晰地說。
“啊!”一個低低的尖叫聲傳了過來。“說話的是誰?”
“亨利!”那低沉的聲音說。
又是死一般的寂靜。可憐的西西莉亞躺在那兒已精疲力盡了。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直到末了低語又來了:“我沒有害死亨利。沒有!沒有!亨利,你當然不能怨我!我是愛你的,最親愛的。我只不過是想幫助你。”
“是你害死我的!”
傳來那低沉的、偽裝的、譴責的聲音。
“現在,讓羅伯特活下去。放開手,讓他結婚!”
停頓了一會。“多麼可怕!”那低低的聲音好像在自言自語。“這是可能的嗎?亨利,你是一個鬼魂,來判我有罪?”
“對了,我判你有罪!”西西莉亞覺得悶在心裡的滿腔怒氣都順著那條管子下去了。同時,她又幾乎笑出來。這真是要命。
她躺在那裡用力聽,聽著。沒有聲音!彷彿連時間都停止了。她無力地躺在逐漸隱退的陽光裡,直到聽到遠處的一聲悶雷。她坐起來。天漸漸變昏了。她趕快穿好衣服,跑下去,跑出去直到馬廄角上。
“波琳嬸嬸!”她小心地喊,“你聽到雷聲沒有?”
“聽見了!我就要進去了。不必等我。”一種虛弱的聲音說。西西莉亞進了屋子,她從閣樓上窺探,看見美婦人圍了一條很好看的舊藍絲披肩,步履蹣跚地走到房子裡去。
天漸漸黑下去了。西西莉亞趕快把毯子收進來。緊接著暴風雨就來了。波琳嬸嬸沒有出來喝茶。她說她受不了這雷聲。羅伯特也一直到喝茶以後才冒著大雨回來。西西莉亞順著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很仔細地換了晚禮服,等著吃晚飯,並在胸前戴了幾朵白花。
客廳裡點了一盞罩了柔和燈罩的燈。羅伯特收拾齊整,正在等候。他也好像出奇地煩躁和不安。西西莉亞走進來,白花在她胸前顫動。羅伯特好奇地看著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新的表情。西西莉亞走到靠門的書架那裡,在尋找什麼東西!而且極當心地傾聽。她聽見衣裙沙沙的聲音,然後門輕輕地開了。當門開啟的時候,西斯忽然把門邊那些昏黃的電燈一下子扭亮。
她的嬸嬸,穿了一件黑色鏤空內襯象牙色料子的衣服,站在門口。她的臉仍然是裝扮過了的,可是卻顯得憔悴,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極易觸怒的表情,彷彿多年來被壓制下去的對周圍人的惱怒厭惡,突然間把她皺縮成一個女巫。
“啊,嬸嬸!”西西莉亞喊道。
“哎呀,母親,您真是一個小老太太!”羅伯特驚訝地喊,像一個吃驚的孩子,似乎是在開玩笑。
“難道你才發現?”
這老婆子狠毒無禮地、恨恨地迸出這幾個字。
“是呀!真的,我覺得——”他的聲音因疑惑而消失。蒼老而憔悴的波琳,因惱怒而狂暴地說:“我們不下去了嗎?”她甚至連那過亮的燈光都沒有注意到,那是她一向躲避的東西。下樓的時候她踉踉蹌蹌幾乎要摔倒了。
吃飯的時候,她坐在那,臉像是一副皺縮的、難以形容的、一觸即怒的面具。她看起來是衰老了,很衰老,而且像一個女巫。羅伯特和西西莉亞只敢偷偷地瞄她幾眼。西斯還一面觀察羅伯特,發現他對他母親的容貌大為驚訝,而且產生了一種反感以至於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回來時路上怎麼樣?”波琳又恨恨地迸出這幾個字,語言含混不清,彷彿又在惱怒。
“當然,下大雨了。”他說。
“你多聰明啊,知道下雨了!”他母親說,並笑了一下,這是一種嚇人的惡毒的笑,承繼了她以前狡猾的假笑。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他安靜儒雅地說。
“意思很明顯。”他母親說,而且很快地、湯水淋漓地吃著飯。她像一隻瘋狗似地匆匆忙忙吃完一頓飯,連僕人都不勝驚駭。飯剛一吃完,她便古怪得像一隻螃蟹一樣向樓上奔去。羅伯特和西西莉亞跟在後面,驚慌失措,像兩個陰謀家。
“你們倒咖啡罷!我討厭它!我走了!晚安!”老太婆說,連續不斷,像放槍似地。然後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客廳。
死一般的沉默。末了他說:“恐怕母親哪兒不舒服。我必須勸她去看醫生。”
“對!”西西莉亞說。
這一晚在沉寂中很快過去了。羅伯特和西斯就呆在客廳裡,生了一堆火。外面冷雨滴滴。兩人都假裝看書。他們並不想分開。這一晚過得彷彿有一種神秘的不祥之兆,然而卻又過得很快。
差不多10點左右,客廳的門忽然開了,波琳走了進來,披了件藍披肩。她砰地關上門,走到火堆前面,然後充滿恨意地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真是恨極了。
“你們兩個最好趕快結婚,”她用很難聽的聲音說,“那樣看起來更體面點:好一對熱戀的情人!”
羅伯特抬起頭安祥地看著她。
“我原以為您覺得堂兄妹不應該結婚的,母親。”他說。
“我是這麼覺得!不過你們不是堂兄妹。你的父親是一個義大利傳教士。”波琳把她穿著輕巧軟鞋的腳伸出烤著火,帶有一種舊時賣弄風情的姿勢。她的身體又在設法重現舊有的風流優雅的姿勢。不過她的神經已經崩潰,所以她的舉動只成為一種難看和滑稽的模仿。
“那是真的嗎,母親?”他問。
“真的!你以為怎樣?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不然他也不會成為我的情人了。他是個太出眾的人,不該有像你這樣的一個兒子。不過那快樂我體驗過了。”
“大家都多麼不幸!”他緩慢地說道。
“你不幸?你很走運啊!那是我的不幸。”她尖酸地對他說。她真是難看極了,像一個給砸碎了的,又把那些稜角難看的碎片粘在一起的威尼斯玻璃器皿。
忽然她又出去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她並沒有恢復過來。這彷彿是她身體裡每一條神經由於不和諧一致而瘋狂地在尖聲呼喊。醫生來看她,給她吃些鎮定神經的藥,因為她睡不著。要是她不吃藥,就根本無法睡著,只得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看起來兇惡可怕,發散出邪毒。她簡直受不了看見自己的兒子或侄女,他們之中有一個來看她的時候,她就惡意地問:“怎麼樣,婚禮什麼時候舉行?你們還沒有慶祝你們的結合嗎?”
起先西西莉亞對自己所作的事感到非常驚愕。她模糊地覺得,一旦宣佈了一條肯定的罪狀而刺穿了嬸嬸美麗的盔甲,那她就會萎靡困頓在她的外殼裡,這實在太可怕了。西斯幾乎嚇得後悔起來。然後她又一想:她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現在就讓她用本來面目來度過她的餘生吧。
但是波琳不會再活很久的了。她確實在日見萎縮。她把自己關在房內,不見任何人。她叫人把所有的鏡子都拿開了。
羅伯特和西斯常常坐在一起。瘋癲的波琳的譏諷並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把他們兩人拆開。不過西西莉亞不敢坦白告訴他她所幹的事。
“你想你的母親曾經愛過任何人嗎?”一天晚上西斯帶著渴望試探著問。
他凝視著她。“愛過她自己!”他終於說道。
“她甚至不愛她自己,”西斯說,“那是另外一樣東西,是什麼呢?”她仰起一張苦惱而且十分迷惑的臉對著他。
“力量!”他簡略地說。
“可是是什麼力量呢?”她問,“我不懂。”
“以別人生命為養料的力量,”他尖銳地說,“她美麗動人,她以人命為養料。她吃我就像以前吃亨利一樣。她拿根吸管到人的靈魂裡去,把人生命的精華全吸走。”
“那你不原諒她嗎?”
“不!”
“可憐的波琳嬸嬸!”
但就是西斯也並沒有真覺得她可憐。她不過是愕然而已。“我知道我是有一顆真心的,”他說,猛烈地捶著自己的胸膛,“不過幾乎被吸乾了。我恨那種想控制別人力量的人。”
西斯沒有吭聲,有什麼可說的呢?
兩天以後,他們發現波琳死在床上。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藥,心臟衰竭了。
甚至在墳墓裡她還在打擊她的兒子和侄女。她只留給羅伯特一筆1000鎊的“可觀的款項”,留給西斯100鎊。其餘的錢,同那些最重要的珍寶古玩,都被留作開“波琳•艾登菠洛博物館”用。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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