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酷玩實驗室
ID:coollabs

就在大家以為大阪世博會應該再也無法更拉垮的時候,更拉垮的事情發生了——眾目睽睽之下,一輛飛行汽車在演示中掉了兩個零件下來。
現場來自世界各地、說著不同語言的參觀者,發出了共同的驚呼聲,如果用中文記錄,大致寫作“臥槽”;文雅一點的表達,則是“啊?還能這樣?”

這輛飛行汽車原本應是日本重塑科技強國形象的王牌展品。在大阪府前期的民調中,飛行汽車是日本市民對這屆世博會認知度第三高的專案,僅次於吉祥物脈脈和象徵性建築“大屋頂環”。
另外兩個早就翻過車了。
吉祥物脈脈自公佈造型以來,一直因為詭異的長相被網友評價太醜,設在大阪市行政辦公樓前的巨型“脈脈”模型還遭到了不明人物的破壞。

斥資344億日元建造的木質大屋頂環也沒能倖免。3月,它靠近海邊的一部分突然坍塌,官方的說法是:近期的海浪高度超過預期(我們也沒想到浪會那麼大)。
這屆世博會在開幕之前就一直被罵,很多網友一邊罵,一邊還心存幻想:“罵歸罵,說不定正式開幕就好了?”
現在看起來,大家確實是想多了,而且罵早了。

“稱得上國恥的世博會讓我親眼目睹了日本的衰落。”
大阪世博會開幕第一天,一位日本網友寫了三千字的親身感受。作者說現場像難民營一樣,“人們在寒風中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為了有限的椅子爭吵,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造成這一混亂局面的原因之一,是主辦方提出的“打造不排隊的世博會”口號。

具體實施方式是,熱門場館需提前預約,按照預約時間入場,先到先得,約不上就不讓進。
沒約上的觀眾排隊也進不去,只好在現場瞎逛——瞎逛自然不算排隊。
但日本人可能也沒想到:開幕日當天,竟然下大雨。


有屋頂的地方不多,無處躲雨的遊客聚集在美食廣場。大家為了佔座位,故意留下一些食物不吃完,因為吃完了就沒地方去了。店裡的人越來越多,沒地方坐的客人端著托盤,和那些吃完了也不走的客人吵架。

除了美食廣場,遊客還可以去那些無需預約的國家展館躲雨,於是原本“冷門”的展館門口也開始排起長隊。

這些無需預約的展館變成了難民營,“疲憊不堪的難民,沿著牆排成一排坐下,場面簡直像貧民窟。”
等等,不是還有個大屋頂嗎?
本屆世博會的象徵性建築“大屋頂環”是一個巨大的木結構環形迴廊,高20米,周長2公里,使用了2.7萬立方米的木材,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木結構建築,還因此拿下了吉尼斯紀錄。
結果這個很酷的大屋頂不能用來躲雨,它漏水。日本網友形容它為“無用的大戒指”;日本世博協會解釋:這不是漏水,而是水從排水溝裡溢位來。

首日經驗不足,又趕上下雨,造成混亂倒是可以理解。不過就算沒有這場大雨,這屆大阪世博也是拉垮得有點令人稱奇。
自開始主辦方開始籌備以來,已經有12個國家陸續宣佈退展,這是世博史上史無前例的。
還有好幾個國家沒退展,但擺爛。汶萊館在開幕一個星期前才動工,尼泊爾館蓋到一半直接爛尾,說“雖有心參展,但無力支付”。
開幕之前記者來採訪,印度館還是工地現場。印度負責人自信滿滿:完全趕得上開幕式,我們日也幹夜也幹,明天就能完工。

在接下來的幾天,日媒繼續關注印度館的進展,發現印度是最悠閒的,工人慢慢悠悠地搬材料,完全看不出來在努力趕工期。
現在,世博會都開幕半個月了,還有四個國家的展館沒建完,當然也包括“明天一定完工”的印度。
“印度館今天開了嗎?”“還沒有。”——本屆世博會的大型追更連續劇。
除了還未開張的“工地館”之外,許多開放了的展館,內容同樣令人失望:法國館幾乎是在給LV、Dior、Chanel等大牌做宣傳;澳大利亞館就幾塊LED屏,不到兩分鐘看完;泰國館進去就看旅遊宣傳片,土耳其館大廳直通紀念品店。
全球文旅局團建既視感。
一位叫做迷科爾·卡麥隆(Cole Cameron)的世博迷說,“大阪世博會簡直是一場令人心碎的災難,粉碎了我的世博夢。”

● 一臉苦逼的Cole Cameron發的X動態圖
他說自己從2010年就開始關注世博會,但去了之後發現這屆世博會就像一場毫無生氣的企業貿易展。最後,這位自稱跑遍上海、麗水、米蘭等多屆世博的超級世博迷,強烈建議已經計劃前往世博會的遊客改去環球影城。
當年申辦世博會成功時,日本政府雄心勃勃,要將本屆世博會打造成令世界驚歎的世博會,藉此重塑日本的輝煌。
讓世界驚歎,結果現在連票也賣不動。官方的目標是在預售階段可以賣出1400萬張,實際上截至4月18日,才賣出了990萬張,其中700萬張還是由企業友情購買的,普通消費者的購票熱情明顯不足。

此前,官方透露的盈虧平衡點是1840萬張票,照目前的進度來看,可能要虧本。
預售門票銷售不及預期,國際展覽局秘書長科肯切斯還曾安慰主辦方:別擔心,等開幕之後大家發現展覽很精彩,就會一傳十十傳百,蜂擁而至。
日本民眾對這次世博會確實興趣匱乏。
2023年11月,有超9萬大阪市民簽名,呼籲取消大阪世博,“花錢如流水,而且這項計劃在國內國外都不受歡迎”。根據日媒3月的調查,只有24.6%的民眾想去參加世博會。
甚至,這次大阪世博在年輕人中的認知度都不高,反而是60-90歲的老年人更容易認出世博會上展出的大部分物品。

在社交媒體上,以“大屋頂環”為背景,用GPT生成的假《名偵探柯南》劇場版的話題討論度,都比大阪世博更高:開幕當天發生爆破,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登場…
熱心日本網友還製作了相關海報。

日本在世博會+柯南的話題下瘋狂玩梗,但真正的大阪世博已經沒啥人在乎了,官方在X上發的動態,大部分都只有幾條評論。
這場世博會倒是讓很多經歷過昭和時代的日本老人,記憶閃回到1970年的那一屆大阪世博會:人們排隊五個小時,只為看一眼“阿波羅11號”從月球帶回來的石頭。
一條YouTube上的評論說:那個地方有如此多的未來,我非常想回到那天……

多年以後,日本老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那個漏雨的大屋頂、未完工的展館和賣不完的門票,他們會想起55年前那場大阪世博。
——一場讓全日本沸騰的世博會。
展館外長隊蜿蜒幾公里,一對又一對推著童車的年輕夫婦、穿著校服的學生和揣著照相機的觀光團,爭相湧入各國展館。

整個大阪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迎接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會期內的參觀人次達到6422萬,相當於當年全日本總人口的一半,平均每四個日本人中就有一個親臨現場。不少大阪人更是去過五次、七次不等。
這是世博會第一次在亞洲國家舉辦,日本政府傾舉國之力籌備,邀請了77個國家參展,花費約6500億元,相當於當年日本財政收入的10%左右。
這不僅是一項國家工程,更是一代日本人關於未來的集體記憶。
“非洲館的人黝黑的皮膚太稀奇了,我真後悔沒摸一摸”當時還在上初一的日本學生坂東賢治,站在學校體育館的主席臺上,向全校師生報告1970年大阪世博會的盛況,他是整個學校唯一去參觀的學生,臺下的同學聽得兩眼放光。
二年級小學生笹井一共去了10次,他事先看好地圖,四處收集各個國家館的徽章,第二天拿到學校和同學炫耀;一對來自新潟的夫妻帶著四個孩子和兩個老人,連夜開車去大阪,參觀完再連夜開車回家,回到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三歲的小兒子丟了!

大會期間,最高單日入場人數超過83萬人,走失兒童數量為4萬8139人,平均每天消耗的電力是90萬千瓦,約等於奈良市全域的電力使用量。大阪餐館、酒吧的服務員忙著學英語、法語。
對外地遊客而言,這場科技朝聖從踏上站臺就開始了:他們搭乘當時世界最快的列車——時速210公里的新幹線,僅用三個多小時便能從東京抵達大阪,下車後直奔世博園區,體驗人類最高的科技成果。
美國館展出了從月球帶回的“月球岩石”,觀眾為了一睹它的真容,排起了長達數公里的隊伍,許多人在親眼看到這塊來自外太空的石頭時激動得熱淚盈眶。
一位日本議員為了插隊,甚至坐上輪椅假扮成殘疾人,結果被工作人員識破,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這塊岩石成了日本人記憶中的重要符號——那是他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遙遠的月亮,此刻真的來到了身邊。

蘇聯建了一座這屆世博會最高的展館,高度近110米,頂部旋轉著鐮刀錘子的標誌,野心勃勃、充滿生機;在日本館,人們第一次看到了磁懸浮列車、行動式電話、視訊通話……這些未來科技,在當時是科幻片裡才會出現的場景。
為了把人們對未來的想象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空間,日本請來了當時藝術和建築界最具代表性的兩位人物——岡本太郎和丹下健三。
丹下健三設計的主會館上方覆蓋著長292米、寬108米的透明大屋頂,如同一道通往未來的入口。屋頂之下,由建築師黑川紀章操刀的多個展館依次展開,圍繞“資訊社會”“核能”“多維城市”“記憶投射”“新人類”“太空探索”等議題,嘗試描繪出一個高速發展、充滿未知的新世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刺破屋頂、彷彿從地底噴湧而出的太陽之塔。它張開雙臂,像某種原始神祇,充滿野性的生命力,帶給參觀者極大的視覺震撼。

在那個希望透過科技實現國家重生的年代,這座“太陽神”的形象,象徵著日本技術的覺醒與未來的躍升,傳達出設計者不加掩飾的雄心。岡本太郎說:日本人的價值判斷標準只有兩個:要麼是西方社會的現代主義,要麼是和前者完全相反的、“和清寂靜”的傳統文化思維。我要把它們都一腳踢飛,修建一座古代和現代直通的混沌神像。
日本漫畫家浦澤直樹一直遺憾沒能去那屆世博會,他在代表作《20世紀少年》中,將太陽之塔設定為神秘組織的象徵,代表著統治、權力與文明抉擇;日本作家森見登美彥還寫了一本名叫《太陽之塔》的小說——由此可見這座塔在日本民眾心目中的意義。
這場世博會留下的遠不止一座太陽之塔。
從財務上算,園區建設費用為524億日元,門票收入為350億日元,加上園區內營業收入405億日元,最後實現盈利155億日元。這是世博史上首次盈利的世博會,它創造了昭和時代的“世博景氣”,推動日本GDP增長2.1%,創造了1.56萬億日元的衍生經濟收入和5700億日元的附加值。
更重要的,是它帶給日本和日本人的深遠影響。“那是一場全民的國事活動”,日本財團理事長尾形武壽為那屆世博下過這樣的定義:國家找到了在世界上的位置,年輕人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那年站在主席臺上發表世博感想的中學生,現在還記得小學老師說的:外國客人來了,要講文明,不要再隨便撒尿了。

“那時候,我們堅信祖國會越來越好,而且只會越來越好。”在回憶起1970年世博會時,永井隆裕這樣說,當時他還是一名初一學生,先後參觀了世博會園區13次。
世博會讓那代人感覺到,未來近在咫尺。
在那之前的幾年,日本經濟發展得很快,彩電、空調和汽車走進尋常百姓家。60年代末,日本超過西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戰後陰雲猶在,美軍B-52轟炸機轟炸後留下的廢墟照片,仍能使人們回想起20年前的無助感。
日本政府希望藉著世博會給年輕人打打氣,籌備的第一站,就是去邀請剛剛完成登月的阿波羅號飛船來參展,意思是別總想著過去的事了,看看未來的世界吧。

非常成功的一次動員,世博讓日本上下充滿了精氣神,認為未來會越來越好,只要努力就能獲得回報。
山田洋次拍攝過一部背景為1970年的電影《家族》,影片中的主角一家有著當時日本人普遍擁有的奮鬥精神,他們不顧一切克服困難、遷徙到陌生的土地,象徵著日本戰後努力從戰敗國的困境中走向現代化。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是《Where Spring Comes Late》,春天總會來。
世博之前日本雖是出口大國,但少有品牌,世博會後,日本開始嚴格控制產品質量,日本製造在家電和汽車領域的全球霸業漸成。
1970-1985年間,日本電子產業出口額增長了11倍;日本汽車在全球產量中的份額,在20世紀80年代上升到28.7%,豐田、本田汽車從美國和歐洲車企手中奪來了市場份額。

1981年,有一期美國《時代》雜誌的封面是一個浮世繪風格的男子,他拿著高爾夫球杆,身上掛滿鑰匙、金錶、相機、手提箱……可見在西方人眼中,日本已然成為一個充滿購買力的“新富國家”。

1985年美國為了削減貿易赤字,要求日元升值,於是“廣場協議”簽訂了,日元兌美元兩年內升值近一倍。
日本是出口導向型經濟,特別依賴出口家電、汽車等製造業產品,匯率升高意味著日本貨變貴,競爭力下降。政府和央行急了,為對沖出口萎縮帶來的影響,連續降息刺激經濟。
借貸成本降低,大量資金湧向股票和房產,推動了地價和股價瘋漲。日本人信心十足,慢慢滋養出一種樂觀到近乎盲目的信心。賺錢變得容易,消費變得理所當然。
泡沫經濟頂峰時期,日本一位董事長以近4000萬美金拍下梵高一幅畫;日本民眾購買法拉利、勞斯萊斯等高檔轎車的消費熱潮也不斷高漲;日本富豪榜前100名中,有63名靠土地,27人靠持股。
後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90年代初,日本泡沫經濟破裂,股市和樓市全面崩盤,日本幾個主要大城市的房價全部腰斬,許多家庭的貸款餘額比房價本身還多。

工資縮水的同時,每個月還要為不斷貶值的房子還貸款。
1996年,日本的有效招聘倍率是0.7,每10個人就有3個找不到工作。很多畢業生找不到工作,為了維持生計,只能去各家餐廳兼職打工。
人們在經歷了漫長的經濟下行之後,終於發現了他們期待已久的新世紀不過一場幻覺,失落的十年結束後,還有失落的二十年和三十年。
2001年上映的《蠟筆小新:風起雲湧猛烈!大人帝國的反擊》中,反派釋放出上個世紀的懷舊氣體,吸引21世紀的人回到七十年代,大人們回去之後都決定留在那裡,即使知道那只是被製造出來的幻影。

因為那是有希望的、蒸蒸日上的七十年代。動畫片中,回到過去的廣志又變成小孩,他跑去世博會看月石,透過月石想象未來的樣子。而在真正的未來裡,廣志工作辛苦,腳很臭,還有32年的房貸沒還完。
在經歷了漫長的低迷與困境後,很多人回憶起1970年大阪世博會時,不僅僅是在懷念那時的盛況,更是在懷念那個日本的黃金時代:充滿希望、信心和無限可能。
同樣,人們對這屆世博會失去興趣,也許並非因為不喜歡世博會本身,而是他們已經不再相信“明天會更好”。據調查,當前日本民眾的心態普遍從過去的樂觀轉為焦慮與保守,35.1%日本青少年認為未來會更糟糕。
經濟的長期疲軟,磨平了人們對未來世界的好奇。
今年,日本企業在大阪世博會上展出了一臺自動洗澡機,躺進去就能洗澡,AI會根據使用者的精神狀態,自動播放音樂和短片。

也許是企業也發現了,比起太空探索、漂浮城市、數字生命,當代日本人更需要的,是洗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因為未來是遙遠的、模糊的、不可控的,而熱水澡就在身邊,踏實溫暖。
既然明天不會更好,那就先洗洗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