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大年三十,我是在美國加州的蒙特雷,跟老劉一家過的。
那天早上,我們從矽谷南下,到蒙特雷海邊的十七英里溜了一圈。餵了喂海鳥,看了會夕陽,又在蒙特雷城區逛了會。
說是城區,是個很小的鎮子,就是治安比舊金山好多了。但老劉一家很滿足,他們在矽谷大農村住久了,很久沒見過:
超過三層的樓房。
晚上我們就在鎮子的一家西餐廳,吃了個西式年夜飯。第二天,我開車沿一號公路南下,他們往北迴矽谷的大農村,各奔南北。
老劉兩口子都是我同學。大學畢業後,他們倆南下。老劉進了深圳一家網際網路公司,一路伴隨著公司上市,作為首席工程師的他,還拿了一個:
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
2018年,他自己出來創業。但很不幸,很快趕上監管。為了生存,他開始裁員,並頻繁地跑矽谷,想把融資和一部分業務,往美國轉。
接著就是難熬的疫情。2023年1月,疫情一放開,他們兩口子馬上帶著兒子,推著四個大箱子,登上了去舊金山的飛機。
我問他移民美國的這一年,工作都順利嗎。他說自己去年花了三個月時間,就融到了400萬刀。
我挺意外,問他這兩年中美摩擦,矽谷的投資者信任華人嗎。
他說OpenAI裡四分之一都是華人,蘋果谷歌大量碼農也都是華人。美國投資人如果看到一個網際網路創業團隊裡沒有華人名字,會問一個問題:
你們團隊沒有中國人,那活到底誰來幹呀?
聽老劉說完這些,我emo了。
我在老劉家住了幾天。
有天老劉在蘋果上班的鄰居突然串門,說自己租了個挖掘機,在整理院子,要不要一起去玩玩挖掘機。
男人們都瘋了,都跑過去玩夢中情機。
我跟老劉鄰居聊了會。他也是華人,2011年從國內來的矽谷,一直在蘋果寫程式碼。前年閒著沒事,考了個飛行駕照,經常幫矽谷有錢的華人遛私人飛機。
一說起自己的工作,這哥們就說現在工作太捲了,沒意思:
每天得去公司三個小時。
這幾天,有家中國企業在巴西建廠,因中國工人生活條件欠佳,引起關注。這家企業後來國內發聲明說,這次風波,是境外勢力和國內自媒體在惡意抹黑。
看到這樣一份宣告,我覺得挺遺憾的。
記得今年上半年,寧德時代“奮鬥100天”的號召,也引起過爭議。
這個全球第一大動力電池生產商,要求員工實行“896”工作制——比“996”還要早起1小時。更顯眼的一條是:
外籍員工不強制。
拉美過去有句西班牙俚語挺流行的,叫:
trabajar como los chinos.
意思是像中國人那樣工作。
以前大家誤以為,這句話,是在讚美中國人勤奮的。
經濟合作發展組織內部統計過去一年的年均工作時間。最卷的是墨西哥,年平均工作時長2200個小時。美國1800個小時左右,曾“過勞死”的日本,1600個小時。
榜單沒有中國的資料。如果按統計局公佈的去年周平均工時49小時算,中國人一年的年平均工作時長,將近2500個小時。
別說美、日了。老墨都被我們甩了九條街。
這是去年的資料。統計局上半年的資料顯示,今年中國人每週的工作時間:
只會更長。
眾所周知,統計局的數字,略保守。
那天看戴老闆寫,2024年,韓國人拋棄二字國粹,發明了一個新的陰陽句式:
你這樣的人,在TEMU都沒得賣。
TEMU在這裡是個形容詞,說這個人,很低端。
我們每天讓自己的員工、供應鏈拉到極致,把這種不對等的勞動付出,一船又一船運出去,換成人類歷史上單一經濟體所能達到的最高貿易順差。
最後卻換來別人這樣的一個形容詞。
何以至此。
從2019年開始,我每年年底會發起徵集,說可以當個樹洞。聽大家說說這一年。
我們在網上看不見彼此。但能說說話,總會感覺到一些光和溫暖。
但今年的留言,把我看emo了。
“卷”和“累”,是大部分人留言的關鍵詞。這一年,很多朋友:
越努力,越悲傷。
有朋友在保交樓的專案上,專案結束,團隊也要解散了。
有朋友之前在北京幹了七年的餐飲行業。挺過了2022年,沒挺過2024年。七個店在2024年全部倒閉。關掉所有門店後,他回了老家山東。
有讀者做鋼材生意做了二十年。今年眼看著庫房裡一萬噸的鋼材價值,以幾十萬的速度縮水;每年的黃金銷售季,突然就沒人買貨了。客戶大小工程商量好了,突然集體不見了。
還有朋友之前在最慘的行業——房地產業。2020年,他高位買了房,雖然後來交房,住了進去,但無形的壓力像一座大山壓在身上。
2022年,他在的房企也暴雷破產,他失業了。在家待了一年多,直到去年,他才在隔壁一個三線城市找到一份施工單位的工作,薪水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房貸、裝修貸、信用貸、一家日常開銷及三個小孩的開銷,遠超工資……
施工單位也基本無休息,還在外地,回家成了奢望。他不敢辭職,只能努力工作。但到了今年,肉眼可見的,就是現在單位也快熬不住了。他說2025年唯一的希望就是:
自己是最後一個被裁的。
一位朋友2024年打球骨折,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老婆失業,至今沒找到工作。他後來開了個生鮮店,結果三個月倒閉,虧了10萬塊。
壓力很大的時候,他一個人去湖邊抽菸。湖面浩瀚,上下蒼茫。他今年 32 歲,女兒一歲半:
女兒是我疲憊生活裡的英雄夢想。
今年,徐崢拍了部電影《逆行人生》,講述一個被大廠裁員的中年人另謀出路,成為一名外賣員的故事。
看完一千多條留言,我只能說,現實遠比電影殘酷。悟空經歷了八十一難取得了經書。而我們經歷了八十一難,取得了八十一難。
有朋友說龍華寺的素面特別靈驗。2019年,他對著素面發下大願,五年後我絕不要工作啦。他說,居然真靈驗了。今年,他想再去和菩薩說說:
我當時是矯情,能不能把工作還給我。
如果2023年是大家重返世界的一年,那2024年,是大風飛揚的一年。
大家不看電影了,改看短劇了;不喝星巴克了,改喝瑞幸了;米其林餐廳倒閉了,日本沙縣薩莉亞排隊了;脂肪肝自愈了,性生活消失了。
活著本身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在上行時代,可以有無限的機會和近乎無限的選擇。但風流一代過去,連開網約車都覺得快要卷不動了。一位朋友說:
普通人的日子,就是平淡且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維持勉強的生活。
有個朋友好幾年前在酷我音樂《男人哭吧不是罪》這首歌底下留言:
找不到一個想大哭一場不被別人笑話的地方。
今年年底,他發現自己這條留言,陸陸續續收穫了100多個贊。
很多讀者留言說,這種卷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這是一個太難回答的問題。我自己而言,2024年也是困惑、迷茫的一年。
前幾天,我翻開了2024年年初中金公司對今年的十大預測。一條條對照過去,他們的十大預測,又全錯了。
原來,大家都是同樣的困惑、迷茫。
歷史學家羅新說,看看歷史,就知道一切都非偶然。在歷史之中的人,總覺得時日難熬。1898年維新變法結束後,很多進步人士根本無法預料到,十幾年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大清都沒了。所以我們不用對眼前的焦慮那樣緊張,時間過得很快:
有很多轉機都在發生。
讀懂了苦難、無常和興衰,就沒有什麼不能釋懷。
因為一切都會過去。
十月份,又去了一趟巴黎。
巴黎的變化沒有美國大城市大。至少治安還行,你敢晚上在市區壓壓馬路。那天和朋友走了很遠,橫穿了西岱島,去看還在修復中的巴黎聖母院。
沒想到兩個月後,大風琴就被喚醒。唸誦祝福的歌聲迴盪,關閉五年的巴黎聖母院,重新對外開放了。重開儀式上,美國總統特朗普現場說了一句話:
這個世界有點瘋狂。
這顆藍色星球最瘋狂的人,現在都感覺到這個世界瘋狂了。
昨天,我看到了一張漫畫。一群人躲在一個轉角,用一根長長棍子,充滿恐懼地,戳開了一扇大門,大門上寫著:
2025。
看完漫畫,我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我之前寫過,不管即將過去的一年經歷了什麼,“新年”這個詞,彷彿有魔法。所有事物,似乎都會重啟,讓人憑空生出許多從頭再來的勇氣。
當年鄧公的女兒問他,紅軍長征時你是怎麼過來的?鄧公說:
跟著走。
在江西那段時間呢?
一直等。
一生很長。除了吃,就是等待。
2024年又要結束了。辛苦了,我的朋友。
2025年就要來了。請調直座椅靠背,開啟遮光板。
新年快樂。明年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