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過年,照例是滿村的鞭炮聲和麻將聲。在這雙重“噼裡啪啦”之間,卻偶爾夾雜著幾聲二胡和笛子。
我有些驚訝,在這堪稱“文化荒漠”的小村,竟然還有人在練習樂器——上一個還這麼練的,怕得是二十多年前,中學時期寒暑假宅在家閒得無聊的我。
循聲尋去,原來是我的小學語文老師窩在家練著。老師姓黃,教過我四、五年級的語文,我作文寫得好,他就時常拿作範文念。他坐在小板凳上,滿頭白髮,耳朵還生著凍瘡,粗糙的手指略顯笨拙地摁在笛子孔上,指法有些生疏,冬天天冷,兩腿間還夾著個取暖用的“火籠”。
見進門的是我,黃老師忙停了下來,尬笑一下,露出早已下崗的、黑洞洞的兩顆門牙,“閒著也是閒著,練著玩玩”。
我有些心酸。想起我人生第一次進縣城,還是他帶著我去參加全縣小學語文競賽。我始終清晰地記得,那個春天的清晨,放牛的孩子都還沒出門,我們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
我們走了可能有一個小時,到冊塘村旁坐中巴車,一個半小時後到了縣城,再打了個摩的趕到縣實驗小學。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父親給了我5塊錢。考試完,我尋思著再買點東西回家,就在小學門口小賣店挑了半天,花一塊錢買了兩包泡麵。那天晚上一到家,就拉上我妹妹一起泡著吃了——這玩意兒在鄉下很稀罕,鎮上的商店都沒賣。那是1995年,城鄉之間的差別還彷彿天上與地下……

|四圍山色中的小小盆地,就是我們鄉的範圍
這些年,我從父母親口中得知,黃老師過得並不如意。作為鄉村不多的文化人,他年輕時就因為一次耕田,然後眼鏡掉田裡找不著了,站在田裡痛罵牛的事情被傳為笑話。
人們講起這個“笑話”,就像紹興小酒館中,眾人嘲笑排出九文大錢的孔乙己。
後來,他在五十多歲時被迫離開學校。村裡人關於他的說法,一是他一直努力在附近小工廠打工,養著一家老小,“一年365天有360天早出晚歸”,二是他長期痴迷買彩票,前前後後估計買了十多萬,五塊十塊都很少中……
其實我一直在關心著他,只是往年回鄉不過見面打個招呼,沒有坐下來詳細瞭解。
我搬來一條板凳,聽他講起那些過往,恍若隔世——其實不過才二三十年,只是歷史的車輪飛快,碾過一代人、兩代人,來不及留下什麼痕跡。如果不是有人去傾聽,都終將從未存在過一般,消逝於轟轟烈烈的各種大潮。

民辦老師
冬日陰冷的南方民房中,他說——(注:以下為第一人稱)
我出生於1956年,1975年19歲高中畢業。那時候,同齡人普遍只能讀完小學,我也算當時的“文化人”了。我裡伢(我的爹)幫生產隊養魚搞副業,跟村幹部們關係不錯,跟他們一說,大隊上就把我派到小學教書拿工分——那時候鄉下小學都缺老師,還有不少小學畢業當老師的。
教書波瀾不驚。
1982年和1984年,兩個女兒相繼出生,在農村算是晚婚晚育了。還想要個崽(兒子),1986年就冒險又生了一胎,一看,還是個姑娘,頭都大了。當時,我們這邊開始狠抓計劃生育,一開始在外面躲,還是被抓到了,罰了款,還被學校開除了。
沒過幾年又生了老四,終於是個男孩。躲不掉,老老實實去交了幾千罰款——不交不行,隔壁村有人家超生,穀倉裡的穀子被鄉政府的人挑走了,還不夠罰款,房子都被扒了。
“都是命,後來我的兒子又生了三個,老大老二是姑娘,老三是個崽。老二、老三又每人罰了五六千。一家人光給國家交罰款,就交了我好多年工資,白忙活。”
1986年我離開小學,在家閒了一段時間。後來一個以前的同事調到鎮上初中做到教務處主任,他缺一個助理,就把我叫去了。雖然沒教書了,但好歹還在學校,一家人的生活也有點保障。
到1989年,小學實在缺老師——那時候我們村小每個年級有兩個班,有兩三百孩子——又把我叫回去了。
我還教過你兩年,那時候我就覺得你會有出息。不過教書工資很低——90年代初,我記得很清楚,每個月46塊5。因為工資低,很多民辦老師都不幹了——包括你爸(注:我父親也在村小教過三四年),都出去打工了。那時候去廣東打工,每個月有好幾百,夠我教一年的工資。可是我除了教書不會幹別的,年紀也不小了,家裡又離不開人,就一直教了下去。
那時候,村小分民辦老師和代課老師(除了校長,沒有公辦老師)。90年代末的時候,代課老師的工資加到96塊,月結。民辦老師待遇高一點,100塊出頭一點,但是得等年底一次性結,我經常急用錢,就和一個代課老師換了身份。
2000年,進入新世紀,人們翹首以盼,民辦老師們卻盼來個壞訊息——教育部門出了個“80719”政策(注:我上網查了下,已查不到任何關於這個政策的訊息):凡是1980年7月19日後進入學校的民辦老師(包括代課老師),沒讀過師範,沒有教育資格證,一律清退;而1980年7月19日號前開始教書,且不間斷地滿20年的,可以參加資格考試,合格者按名額指標遞補,轉為公辦。
我是1975年開始教書的,符合這個規定,可惜86到89年我去了鎮中學工作,斷了三年!之前填表的時候,我老老實實寫上去了——另外一個老師,本來是80年以後進學校的,填表時有意無意地填了1979年,也沒有人查,反而一點事沒有。
本來還有一個補救辦法,就是交3000元錢“調查費”(說白了,就是給審查組的好處費),一個,3000塊錢是我三年的工資,我捨不得,另一個,還是我太倔了,硬頂著沒交。就這樣,我被刷下來,離開了學校。
他嘆了口氣,看得出來很遺憾。他是個好老師,教書負責,脾氣也好,在體罰“管教”學生十分正常的年代,幾乎沒聽說他體罰過孩子。尤其是,80719政策後轉公辦的老師,待遇急速補齊,他的一個同事教到正常退休,現在每月退休金五六千元,在鄉下生活十分滋潤。
黃老師教了25年書,送走了村裡一批又一批孩子,離開學校時卻兩手空空、無名無分。一個鄉村文化人,50多歲快退休的年紀,卻突然被迫走向社會,可以想見,定然是一臉難堪。

|山腳乾涸的水庫

老年打工人
生活還得繼續。老大、老二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老三、老四還在讀書。我沒什麼技術,只好去幹一些力氣活。零幾年時,到處搞新農村建設,房地產、農民建房之類的活不少,我主要去各種工地上做事。
六十多歲時,幹不動了,工地不要我了。好在一幾年(2010年)開始,我們這邊陸陸續續建了很多工業園。我沒什麼技術,只好繼續幹苦力活,金屬廠、化工廠、鋸板廠做事比較多,哪裡要我就去哪裡。
主要做一些推車、裝卸之類的事。比如說化工廠,其實工作很簡單,就是老闆買來化工原料,透過不同管道澆到一個池子裡,混合一下,攪拌攪拌,再裝袋拉走。每天十一、十二個小時,兩班倒,累是累一些,還熬得住,就是粉塵太大,大家都擔心肺出問題,一般幹不長。我幹了好幾年。
後來,我年紀大了,老闆不敢要了,加上廠子效益不好,只好重新找事做。打一些零工,穩定一點的是附近的鋸板廠,裝裝木材、推推車、鋸鋸板材。這個工作,主要是傷腰,有一回推車的一個輪子卡住了,木頭堆得老高,全都掉下來,差點重傷,還好只打到胳膊,擦到肋骨。倒是把老闆嚇壞了,趕緊送我去醫院。檢查結果沒什麼大事,就是後來胳膊和肋骨總是隱隱作痛,但又不算工傷。這有什麼辦法呢?檢查結果擺在那裡。
在這些小廠工作的,主要是像我這樣一般廠不要的五六十歲的老年人,大家各有各的難處,都默默做事,不太講各自的情況。這事也不好去爭論。

|再深的山裡,也有村莊
“我這一世,最高的工資是在化工廠的時候,有兩個月,拼死拼活拿到過每月4500元,相當於以前我教十年書。還是蠻開心的”,我問起合同,“從19歲開始教書,到快70歲了還在打工,從來沒簽過合同——不知道合同長什麼樣子。這一世沒有過保障,也就這樣過來了”。
我提醒他眼睛不好了,鋸板材的時候要小心一些——我們那一帶,鋸板廠鋸斷手或手指的事情,時常發生。還有就是提醒他去檢查下肺,找個藉口住院,然後拍下肺,能報銷。
“還是不了,萬一檢查出什麼問題,就都亂套了”,他訕笑了一下,又露出那兩顆黑洞洞的門牙,“就這樣,不清不楚的,沒事兒”。

希望
“這輩子,希望著希望著,就快過去了。”
教書的時候,希望能漲點工資,希望老了能有退休金,希望能生個崽——我裡崽小時候找人算過命,算命的說他有福相,長大了能當大官,可把我們樂壞了,就希望他能快點長大。
長大了,越來越清楚他就這點出息,就希望他能早點結婚,把家養起來,我就可以休息了。哪裡知道他又不務正業,生了三個娃不管,還把老婆給氣走了,現在兩個孫女和一個孫子上學的錢,還得我來繳。
“現在就希望他不要死在外面,每年過年能平安回家就行。”
村裡人都知道,黃老師年輕時盼兒子,後來又疼兒子,兒子長大後有三個姐姐護著,結果卻養出個不爭氣、不負責任的兒子。像80到90初兩代鄉村少年一樣,他的兒子初中畢業後就出去打工,只是沒有學歷和技術,賺不來什麼錢。
2011年,我家的第一個孫女出生了,我暗自擔心,自己生了四個孩子,交了幾次罰款才得了個崽,不會到崽這裡又得交幾次罰款吧?果然,後面又交了兩次罰款,結果孫子的罰款交了沒兩年,變成國家鼓勵生育了。想想,這輩子運氣就沒好過。
生了三個孩子,我希望我裡崽能努力賺錢,這個希望又落空了。這些年他在外打工,賺的錢自己花,也不管小孩,不負責任。貧賤夫妻百事哀,兩口子吵了幾年,吵不動就離了。後來兒媳婦再嫁,嫁得不錯,日子過得還可以。只能怪自己崽不懂珍惜,沒有錢,還帶著三個娃,只能一直打光棍下去。
這幾年我裡崽一分錢沒拿回來過,幾個孩子都花不到他的錢。要是就這樣也還好,他還網上賭博、好吃懶做,欠了很多債,我和他幾個姐姐幫他還了很多。實在還不動了,就讓他去,我們剩下來的人還得生活。
問題是,現在鄉下小學都撤掉了,三個孫子孫女要到鎮上去讀小學、初中,我老婆只好在鎮上租了間房子陪讀。房租倒還便宜,一年800塊,但是,她本來是個勞動力,還可以賺點錢,為了陪讀做不了事了,就靠我一個人打工了。
好在三個女兒過得還不錯,也孝順,逢年過節給一些,這才能勉強維持。現在最怕的是,過幾年我幹不動了,三個孩子又上高中了,免不了學費,每個月還得三份生活費,那就麻煩了。

|山裡一所撤併掉的中學的遺址
想過申請低保,但村主任說老人有崽、小孩有伢(爹),家裡人又沒有殘疾、大病,不符合政策。倒不如隔壁村的高家,一家子有遺傳的輕微痴呆,一大家子每個月坐在家裡啥也不幹就有好幾千元生活費,還經常出來嘚瑟。“這扶貧扶得,往往是越好吃懶做越不缺錢,越勤勞的越沒錢”。
他家的經濟問題難解,事實上,更難解的是教育:大孫女十三歲,讀初二,父母離異後,母親不在父親不管,爺爺奶奶忙這忙那,又管不了,一進入叛逆期就叛逆得過分——抽菸,談戀愛,放假回家期間,卻時常不著家,在家的日子,時常中午一兩點還聽見老師老倆口在催她起床吃飯;小孫子從小缺失父母陪伴,性格敏感、怯弱,十歲的孩子時常大聲尖叫;好在二孫女讀書還可以,成了全家的希望……
類似家庭,在鄉村已見怪不怪——離異的中年男人,不管孩子,自私自利;全家啃老,只剩了老人拼死拼活,操持生計;老人們既忙著,又不懂教育,孫輩往往叛逆得不行,許多孩子名義上還在學校待著,卻早早混社會,成為鄉鎮、縣城街上眾多“精神小夥”“精神小妹”中的一員……一代一代人的命運,自然地遺傳著,越來越看不到希望。
“這樣想著想著,時常覺得沒有希望”,前些年迷上打牌,出去做事早出晚歸,一有點空就打牌,大多數時候都輸。又迷上了彩票,希望能改變一下命運,結果又搞掉很多錢。前兩年一想,後悔得要死,就咬牙都戒了。
現在快七十了,越來越做不動,附近的工作也越來越少。瞎忙活了一輩子,空閒倒多起來,還能幹嗎呢?以前教書的時候,為了代音樂課,還自學過一點音樂,我就想到搞點音樂,就花200塊錢買了把二胡,花50塊買了根笛子。還想學學彈琴(看有沒有機會進地方的紅白喜事樂隊),就是琴比較貴,差的也要好幾千,而且不懂五線譜……
他又不好意思地訕笑起來,“不像你們文化人”。他門牙旁的幾顆牙齒,也在搖搖欲墜。

野草
這時,師母從外面採了一大筐“麻草”回來——這種草長在野地上,一大棵一大棵地趴在地上,葉片上有白白的絨毛,邊緣有一些鋸齒狀——鄉下這樣的野草很多,其名不知謂何。
好在野“麻草”們也有春天,今年就有人來收購這種草,每斤一塊錢,就是蓬蓬鬆鬆地不壓秤,一個女人費勁巴拉地,一天能採個20斤。而師母就這樣,一得空就趕緊去扒著條縫賺點錢。
黃老師被喊出去一起清理。兩顆花白的腦袋,在春節難得的暖陽下,無聲地埋首在一起,就像那些“麻草”。
文化人們翻來覆去搜索,怎麼也找不出來,它們叫什麼。

|只待春風吹過
文化本就不值幾個錢,何況在鄉下。
我其實也幫不了他們什麼,只有寫下這篇文字,期望高處的人們不要遺忘了,大地上還趴著那麼多的野草。
/// END ///
No.6212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劉子
作者簡介:專欄作家,鄉村振興&縣域經濟學者,“鄉建者小會”發起人,著有《煥新——劉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等書。另有“鄉村三部曲”之一——《大地上的中國》即將出版,敬請關注。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