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篇談上海小微創業的年輕人的文章,上了熱搜。文章是這麼寫的:
在上海街頭,一塊磚頭砸下去,能精準命中10個主理人。
他們從事的領域包括且不限於:vintage服裝店、小眾咖啡館、bistro小酒館、不知名涉嫌洗錢的買手店等等。一句話解釋“主理人”的含義,其實就是工商營業執照上統稱為“個體工商戶”的那群人。現在,連樓下炸油條的老姑父也得改名叫“碳水brunch店主理人”了。

“主理人”這一稱號,穩穩托住了這些沒有正式工作、但又想在社交場合保持逼格的年輕人的小心思。仔細一看,原來是交不上五險一金的美感。
賣肉夾饃的,是低溫慢煮伊比利亞黑豬五花肉香脆帕尼尼主理人。
賣牛肉麵的,是碳水重構分子料理店主理人兼味覺設計師。
賣隆江豬腳飯的,是廣東omakase隆江料理豚足玉子丼飯主理人。
夜市賣烤串的,是醬香炭火設計主理人
農村大集賣菜的,是中華田園跳蚤市場選品師兼攤位主理人。
最後,文章借路人的口留下一句髒話:你裝nm呢。
其實,冒犯經常有,但那些冒犯,比如針對性別、地域,實際上是跨階層、跨貧富的。但這篇文章中針對主理人的冒犯,實質是精準地針對階層和經濟狀況,將經濟困境、職業,扭曲為道德缺陷。這樣的冒犯,實不多見。當然,在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有不同的聲音,包括冒犯,也應該是被容忍的。
但批評,和容忍一樣重要。
的確,所謂主理人無非就是“個體工商戶”,但他們並不等同於原來的個體商戶。
時間回溯四十年,重慶有個新華路服裝市場,後來,這個市場演變為了輻射整個西南的朝天門批發市場,再後來,又在業態升級中,逐漸衰退。當時的市民都是這麼說的:只有那些勞改出來的人,找不到工作,才去當個體戶,結果他們發財了。羨慕中有帶著幾分鄙夷。

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過去四十年,新的一代產生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社會意識,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使命。
在語言這個混沌而又有著趨勢的場域中,主理人,這個詞,脫穎而出。它本身是市場活力的產物,也是思想的產物。
這是自由的思想市場中,透過無數機緣巧合,無數腦力碰撞,試探,才演化出來的一個新詞。主理人這個詞,絕非小資的文字遊戲,而是一場社會身份的重塑運動。
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我們的現實世界、觀念世界,是透過語言和文字的表達來塑造的。這就是我以前常說的“話語即觀念”。從這個角度看,這種新的用語,本質上是市場個體用語言“自我賦權”,是在塑造一個新的中產階級,是在擴大中產階級的範疇。這是對所謂階層固化的最新方案,也是最合理的方案。
主理人,意味著一種平等。所謂麻雀雖小,也是自我奮鬥,自主經營,有著一份小小的決策權,決定自己的生活。當咖啡店主自稱“主理人”,他不僅重新命名職業,剝離“老闆”的市井感,更在重構社會對其價值、身份的認知。實則是宣告他們不再是社會底層,不再是個體戶,“我與企業家、白領中層,公務員在人格尊嚴、權利、身份上是平等的”。雖然這種平等,未必能完全實現,但這種語言是一種努力。這種努力,也是社會發展的方向。

很多人都愛說,美國一個水管工就能養活一家人。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會感覺到自己是不平等的。
語言是可以塑造這個世界的。它能塑造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階層,新的社會態度。四十年前,一個人面對一個不修邊幅的賣燒餅的個體戶,和今天面對一個衣著緊緻的咖啡店主理人,社會塑造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所謂擴大中產階級,塑造橄欖型社會階層結構的途徑。
但一些人不滿意了。
他們拍案而起,“主理人?呸!租個破門臉就敢碰瓷企業家?”“連五險一金都沒有,還敢稱中產?”。嘴裡暗自嘟囔著的則是:“裝什麼中產,脫了潮牌馬甲不還是當年朝天門的勞改犯?”
這無非是說,主理人,再怎麼都沒有編制。某種程度上,這是編制對市場的嘲笑,規訓對自由的嘲諷。如果非要說地域的話,這是北方意識對南方意識的嘲笑;是官本位文化,對上海海派文化的嘲笑。
這些密集的諷刺之下,實則是傳統階層觀念對身份重構的本能抗拒。說到底,不過是恐懼——恐懼賣煎餅的竟敢和自己共用“中產”這個詞!
在一些人眼裡,凡沒蓋組織紅戳的職業都算街溜子。駱駝祥子必須拉車到死,陳奐生住招待所都算僭越,主理人舉起二維碼,都得用皴裂的手!只有那位滿臉滄桑的大叔,出現在書店,才能滿足他們的階層傲慢。可惜上海灘不要孔乙己,主理人哪怕明天倒閉,今天也活出了自我。
所以,諷刺這種語言創新,是在否定社會自下而上重構話語體系的努力,恰恰暴露了社會中那些陳腐的思想,對底層創業者根深蒂固的蔑視。用“編制”“五險一金”,用公務員、事業編,甚至區區的白領身份,去否定市場創造的身份價值,並試圖固化階層認知,剝奪他們的希望感,給這個社會又加上一把鎖。
一個外賣騎手,一個快遞小哥,可以成為一家咖啡店、一家麵包店、一家紋身店的主理人,難道不是好事嗎?一定要他們自稱個體戶、社會人士、沒有正經工作,把他們貶入社會底層,永世不得翻身,才滿意嗎?然後,他們懷著怒火,掀翻桌子?
為何還要如此刻薄地嘲笑他們?
這既是對社會發展規律的愚蠢的無知,也是道德良心上的刻薄。

某種程度上,一塊磚頭的確能砸到十個主理人。在這裡,磚頭是舊觀念的暴力,而承受磚頭的10個主理人,則是市場中新經濟、新業態的韌性。40年前個體戶在鄙夷中謀生,40年後主理人在爭議中重構身份,其本質是市場經濟中努力掙扎求生的人,對自身尊嚴的漫長收復。
勇敢地稱自己主理人吧,用自己的勤勞、勇敢、信心去開創自己的事業,開拓自己的新階層。上海不會嘲笑年輕人沒有編制,不會嘲笑他們沒有學歷,不會嘲笑他們沒有五險一金。市場不相信眼淚,但卻會回報勤奮與聰明。上海的魅力在於“盛得下整個世界”——這裡當然有裝腔作勢者,但更有辛勤打拼的主理人。
“主理人”一詞的崛起,是中國社會向橄欖型結構轉型的微小而確鑿的訊號。當更多的人自稱“主理人”,我們應報以掌聲,而非磚頭。畢竟,我們勤奮工作的崗位叫什麼名字,或許正塑造社會如何想象它的價值,並塑造出可持續繁榮的社會。


央視網、第一財經、光明日報、騰訊大家、南方週末、新京報、南方都市報、FT中文網、澎湃等特約作家,多家智庫研究員。
關注時政、財經、科技話題,以深度、專業、理性的態度,去掘現象背後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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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辣椒評論年度佳作獎;
第28屆北京新聞獎一等獎;
第34屆中國經濟新聞獎,評論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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