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去看了《白蛇：浮生》。片子挺不錯，喚起很多兒時記憶。
很多人一直都有個困惑：法海為什麼非要抓白蛇？為什麼鐵石心腸，油鹽不進？
動畫片裡，一口一個“妖孽”“妖就是妖，以後早晚會害人”。
明明是沒理的事。過去電視劇裡，許仙的怒斥就很對：“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破壞我們家庭，讓孩子失去母親，你出的是什麼家，拜的是什麼佛？”
法海卻根本不理，反反覆覆就幾個字：孽畜，孽畜。
小時候我也非常困惑，這和尚咋不講道理呢？長大後卻忽然明白了，答案很簡單：因為抓妖是KPI。
任何事只要一變成KPI，就沒有道理可講了。
法海愛講“天道”，什麼是天道，就是老天定下的KPI。具體到法海個人身上，那就是利益，就是果位。
你影響人家KPI，就是影響人家的根本利益，千年修行之功可能付諸流水，到下一次機會恐怕就超年齡了，金山寺上不去，靈隱寺、香積寺就上去了。
這就是我說的：永遠不要和揹負KPI的人講道理。法海就完全不耐煩講道理，只講天道，除非有朝一日天道重新修改KPI。
什麼“慈悲為懷”，什麼“白娘子從不害人”，這些道理法海懂不懂，都懂，但誰讓KPI不是這麼定的呢。只要KPI不改，誰特麼說“慈悲為懷”誰就是和老衲作對。信不信假如有朝一日改了KPI，第一個出來說慈悲為懷的就是法海。
會有人納悶：為什麼法海不能“槍口抬高一寸”？
白蛇明明有孩子，緩一緩行不行？白蛇明明不害人，放一馬行不行？人心都是肉長的，何必非要逼到絕處。
會糾結這個問題的，說明還是不理解KPI。對法海而言，我槍口抬高一寸，KPI會不會對我槍口抬高一寸？食物鏈面前，誰還不是槍口下的人了？
就演算法海執行過度，下手過重，那又怎樣。都上過班吧，你落實上級的KPI，熱情過頭、“執行過度”，和消極怠工、不當回事，哪個更嚴重？上級是會更喜歡熱情過頭的，還是把他佈置的事當放屁的？
所以通常只能看見除惡務盡，是妖就抓，因為那才是更安全、更現實的選擇。
不妨再說深一點，能抵消KPI的，只有另一種KPI。比如靈隱寺專門負責赦免白蛇這種好妖，每救一條，就能記一次工分，才能和金山寺形成對沖。
又或者，是一種比KPI更高階的東西，才能庇護白蛇。比如她肚子裡的文曲星。法海除妖，再怎麼義正詞嚴、威風凜凜，卻也不敢碰文曲星。因為那是比KPI更高階的東西，是天道本身。你碰了你的KPI就歸零了。
在《白蛇》動畫裡有幾幕挺耐人深思。法海降妖過程中，把許仙家房子打得粉碎，梁倒屋塌。
許仙開的藥鋪也給查封了。許仙崩潰了，姐夫李公甫也在封條面前痛哭。
他們為什麼情緒失控？因為被粉碎的是他們的生活，一個屋子，一個小店，就是他們的全部，他們的人生記憶，他們的現世安穩，都在這裡面。
法海卻無所謂，一兩間房子，打碎不是活該麼。KPI面前，幾個普通人的生活不值一提。
所以我懷疑，法海根本就不知道許仙、白娘子、李公甫們拼命保衛的是什麼——這個世界上，只有真正受損害的那個人，才會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法海不會懂，旁人也根本不會懂。
《白蛇》動畫最後，為什麼許仙還在求情，老調重彈“娘子無辜”，法海卻越來越暴躁，一言不合就打？
因為片子裡的節氣提醒了：到年底了，要結算KPI和年終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