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盲女的網際網路獨居啟示錄|人間

對她來說,準確地、不偏移、不缺漏地拍下一張報銷單,或是不歪斜地給手機貼上一張保護膜,或許比買賣一套房子更難。
配圖 | 《你的眼睛在追問》劇照
我與陳語微認識已有兩年,起初是一起吃過一頓飯,後來我去家裡找她,第三回見面我們已經睡進同一床被裡——進展確實有些快,但女生的友誼向來痛快,天一亮,赤裸相見的一對閨蜜就這麼誕生了。
其實這樣說也不嚴謹,因為赤裸相見的只有我,沒有她。實際上,她根本看不見我,甚至從來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倒不是靈異事件,只是單純的字面意思——她沒有見到我的能力。
陳語微是個視力障礙者。
第一次和她碰面時我就知道這點,所以早早揣了一個刻板印象——戴墨鏡執盲杖的盲女,鏡片下藏一束凝滯的眼神,出自她好看卻無彩的瞳仁裡,踟躕的腳步從盲杖底端乒乒乓乓地敲打出來,人未到聲先到。
結果陳語微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了,極其安靜的,沒有一絲額外的響動,把我嚇了一跳。
她先我一步,向一處無人的空白提問:“您是今天採訪的記者嗎?”這是我第一次與視力障礙者交流,缺乏經驗,我點著頭回應,可她看不到,脖子還向那處空白抻著要答案。
我後知後覺,才補上一句有聲的回應:“對,是我,您是陳語微嗎?”她循著我的聲音找對了方位,臉龐轉向我,我瞧見她沒戴墨鏡,嘴角含笑,眼角也向斜上一處空氣笑望著,好像我正漂浮在半空。
“是我,我來晚了,您等久了吧?”陳語微伸出雙手,十根指頭靈動地向四周探,摸索著向我挪步子,我趕緊起身,也伸出我的十根手指與她的相接,把她引向我身邊:“來,這裡有沙發,來坐這裡。”
“謝謝您,這裡我很熟,讓我自己來,沒關係的。”
果然,她腳尖剛踢到沙發的邊沿,立即把腰深深彎折,靈巧的手指迅速探到低矮的坐墊,手掌抓定,帶動身體一翻轉順勢落座在沙發上,再一拽背後的雙肩包至胸前,從中掏出一隻手機,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
這一串連續的意料之外太令我好奇了。這個盲女與我的想象相去甚遠——她不戴墨鏡,沒有故意隱藏自己的缺陷,雙手空空不執盲杖,拋掉了盲人的又一個標誌;她似乎經常來這家餐廳,清楚佈局和陳設;她還會用手機,不是那種只能通話、發信息的專用機,而是正常的、與我同樣品牌的智慧機,甚至比我的還新一代。
一時間,我這個採訪的人倒不知該先丟擲哪個問題了,索性不問,盯著陳語微看了半分鐘。她很忙,手機裡傳出AI語調的女聲,幾秒內可以唧唧呱呱傾倒出百十個字,語速極快,像磁帶在錄音機裡卷帶時那種滑稽的聲音擠壓,聽不清內容。我以為她會再播放一遍,可她立即做出反應,她把手機貼在左耳畔,臉向右扭,右手手指快速在螢幕上滑動、選定。
我脫口而出:“不好意思啊,我有點好奇,你的手機裝了什麼特殊的軟體嗎?”
AI女聲還在唧唧呱呱地倒,等聲音停止時陳語微快速抬起頭,向我的方位應了一句:“沒有,我開了‘旁白’。”話畢,又讓手機對著她唧唧呱呱。
我並沒聽懂,再追問下去倒顯得不識趣了,索性發揮一下“明眼人”的優勢,向她的手機螢幕瞥了一眼,這一眼看完,又嚇了一跳——她正在跟人聊微信,螢幕上是有來有往的大段文字。
一個看不見的人怎麼看對方發來的文字?又怎麼給對方回覆文字?我越來越好奇了。陳語微卻先開口,她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你手機裡也有。”
“有什麼?”
“‘旁白’,你也能開。”
“哦,我也能嗎?那我試試。”
陳語微被我的認真逗笑了:“你不用開,你看得見,沒必要開,我就是告訴你這個功能你的手機也有。”
她話講得稀鬆平常,可我卻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再開口時小心翼翼地:“這個‘旁白’好用嗎?”
陳語微又從唧唧呱呱的聲音裡抬起頭回答:“好用,我看不見,只能開啟‘旁白’聽螢幕上的文字資訊,像現在,我正聽別人給我發的微信。”
“‘聽’微信?就是剛才那些嗎?你能聽懂?”那種卷帶一樣的語速在正常人的聽力範圍內?我不相信。
她卻堅定:“你也能。”手指在螢幕上劃了幾下,又補上一句:“一開始都聽不懂,只能多練,沒辦法,要用手機工作呀。”
“用手機工作?”
“對啊,我現在就回復工作微信呢,抱歉能再等我幾分鐘嗎?”
我突然覺得今天的採訪會格外精彩。眼前這個姑娘的每一個舉動都超出預期,不斷衝擊我對視力障礙者的基礎認知。見她之前,我從沒想過一個視障者能像大多數人一樣使用智慧手機,甚至用手機工作,也沒想過她會獨自一人赴約,並且從容淡定。
後來與陳語微接觸多了我才知道,那一刻的震驚並不算什麼。往後的日子,我們先後見過六次面,每一次她都向我展示出一個盲女的無限可能——遠離家人北漂,獨自租住在小公寓裡,在網際網路公司上班,去全國各地演出,獨自去醫院做手術,甚至獨自完成賣房、買房、裝修等一系列人生大事。
這些對一個明眼人也算不上容易的事,她一件件都辦妥了,她徹底扭轉了我的認知,也一次次突破了自己的人生上限。
她曾對我說過,要是十年前,像她這樣的視障者獨自一人北漂,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事,但現在她能以接近正常人的方式在北京獨立生活。我問她是什麼變了,她說,是生活方式變了。
“以前出門必須帶盲杖,沒盲杖寸步難行,現在不一樣了,有時盲杖放在包裡一天也用不上,但手機會寸步不離。”她用手機打車、查地圖,安心地去每一個未知的地方。
在手機背後的龐大數字世界裡,沒人能輕易發現她的天生缺陷,她可以與明眼人一樣,享受同等的尊嚴和便利,可以在城市裡過上自食其力的舒適生活,可以勇敢地走出門,可以有不帶盲杖的底氣。
那天之後的採訪,我和陳語微是在一片黑暗裡進行的。倒不是我為了尋求某種宏大的公平特意為之,只是我們提早約好了,她要帶我體驗一次“黑暗”的午餐。
體驗效果實在糟糕,在熄滅所有光源的餐廳裡,我頭暈得厲害,吃不下東西,採訪也是靠意志力強撐著完成。以前我只知道自己不暈車、不暈船也不暈高,現在才知自己的短板竟是“暈黑”。睜著眼卻找不到視線的支點,這種奇異的感受讓我的小腦在黑暗裡一次次試探,異常興奮,直接帶來頭暈反胃的副作用,持續不斷。
陳語微淡定自若,黑暗是她的主場,我們兩人的角色瞬間對調。在就餐的兩小時裡,我成為事事需要被照顧的弱者,她成了黑暗裡的女王,我一切行為都要聽從她的指示。
剛進入黑暗的用餐區時,她說:“你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感受我的動作,我邁腿你就邁腿,我上臺階你就上臺階。”我不解:“我看不見你,怎麼知道你在做什麼動作?”她很確定地說:“可以的,你的手會感覺到我的動作,別怕,試試看。”
我試了,差點在第一個臺階處摔在她身上。她又鼓勵我:“你還不夠放鬆,放心,我不會讓你摔了。”我想起進入黑暗區之前,在一條明亮的走廊上,我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好,我嘗試放鬆自己,感受她的動作,確實有些效果——她的肩膀在我掌心裡聳動,我下意識抬腿,順利邁上一級臺階,不過腳下還是踟躕,每一步都惴惴不安。
終於摸到座位,我坐下長出一口氣:“看不見真的太難了,寸步難行。”說完就後悔了,忘了對面人的特殊身份。陳語微並沒介意,立刻接上我的話:“是吧,難得有機會讓你感受一下我的不容易。”她是笑著的,我能聽出來。
等菜時,我向她問了一些基礎資訊。“語微,你好像是先天性視障?”“差不多吧,很小就看不見了。”“家裡也有人是類似情況嗎?”“沒,就我一個。”我試探地問,“你對小時候的生活還有印象嗎?”她答,“有,濃烈的藥水味。”我沒說話,在黑暗裡等她繼續:“小時候天天在醫院裡治眼睛,每天都聞藥水味,這個印象最深了。”
很顯然,這些藥水味在她身上並沒奏效。我順著問,“醫院之後呢?”“之後就去外地上殘障學校了,我們老家沒有這種學校。”“爸媽跟你一起去嗎?”“沒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幾歲?”“七歲。”“一個人可以嗎?”“是那種寄宿學校,有生活老師。”“後來呢?”“後來在那裡讀完中學又來北京念大學。”“殘障類的大學嗎?”“不是,普通的大學有殘障專業。”“包就業嗎?”她輕淺地笑了一下,“不包。”“大學也有生活老師嗎?”“那倒沒有了,畢竟成年了。”
我知道一個殘障人士的成年與否與他的民事行為能力掛鉤,說白了,不能照顧自己的殘障人士,即便成年後也要由父母監護撫養。這麼一想,語微的答話裡有了幾分積極的光彩。
有人慢慢靠近了,一股輕柔的風掃過我的手臂,語微在黑暗裡比我感知更快,她率先對端菜的服務生說:“給我吧,我來放。”我下意識去看菜色,當然,什麼也看不見,只好發問:“這是什麼菜?”服務生告訴我是沙拉,我突然好奇了,等服務生走後,問語微:“你說這個服務生是視障者嗎?”“是。”語微斬釘截鐵地答。我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她答:“他手上有繭子,我摸到了。”
這話像一枚鋒利短腿的大頭圖釘,瞬間把我釘進她的世界。在如長河般的黑暗裡我看見她正探出十根手指四下摩挲,指腹上是一層摞一層的死皮,積澱出她的頑強和老練。她突然從桌子另一端來拉我的手,手指在桌板上滑動,摸索我的手指:“來,把手給我,我帶你摸摸這盤沙拉。”
“摸沙拉?”她的用詞總能超出我的理解。
“對,你看不見不知道有什麼菜,摸摸就知道了。”
可我有些牴觸摸到一手沙拉醬,婉拒她:“我還不太習慣摸菜,我先嚐嘗吧,應該能嚐出來。”
“好啊。”她答得爽利。
我右手拿叉子去取菜,第一次叉歪了,再一次把類似西蘭花式的菜拱到桌面上,叉子噹噹地在盤子裡吵,但一無所獲。這回不用提醒,我的左手自覺去盤子裡摸菜,觸碰、捏住,右手再拿叉子與左手會和,左右配合著才順利吃上第一口,兩隻手也不可避免地沾上粘膩的醬汁。那一刻,我是真的恨上了黑暗,居然讓吃飯這麼美妙的事變得費力又邋遢,實在掃興。
陳語微不動聲色地聽著我的動作,恰當地補上一句:“一會兒熱菜不能急著摸,會燙傷,等我摸過再告訴你。”
她說的有道理,我順著說:“你也別摸,別燙到。”
“我沒事,我摸習慣了,手上有繭子,不怕燙。”
我頭一次知道手上的老繭還有這種作用,又想起剛才服務生手上的老繭,問她:“你平時吃飯都要摸著吃嗎?”
她笑了:“不完全是,我先摸盤子定位,摸完也用餐具吃。”
“哦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想解釋一下,但陳語微歡快地打斷我:“我知道,我開玩笑呢。”甚至反向勸慰我:“你不用這麼在意,我沒那麼敏感,我這人皮糙肉厚的,真的,昨天早上我出門在走廊撞到鐵架子,今天就好了!”
她嘴裡的磕碰其實與我們剛才聊的不是一碼事,但我知道她是故意轉移話題,感念她真誠的善意,我關切地問她,為什麼走廊裡會有鐵架子?她說是鄰居臨時放的,我又問家裡人沒提醒你要留心嗎?她說她一個人住,家裡沒人。
我大為震驚。
從那刻開始,我的採訪徹底偏航,卡在她獨居的問題上跨不過去——倒不是懷疑獨居的真實性,而是我那時就置身於黑暗中,正在直觀地感受著吃一頓飯的艱難,如果要在這樣的黑暗裡獨自一人完成日常生活裡的飲食起居,那是我無法想象的難度。
話題是從有鐵架子的走廊開啟的。那是一座公寓樓的走廊,陳語微說自從大學畢業後她一直住在那裡,離她的大學不遠。其實獨居不是她最初的打算,畢業時她忙著找工作,沒趕上同學們搭夥合租,錯過了時機。等學校宿舍不再許她住了,只好獨自找地方落腳。擠在房屋中介的電動車後座上,她跑遍大學附近的一居室和大開間,每到一處,先由房屋中介簡單介紹屋內的面積、裝修、傢俱,她再從門口摸起,手和腳上下同步丈量,摸完兩三套房,手髒得不成樣。
我問她家裡人怎麼不來幫忙租房,她說租房可以找中介,搬家可以找搬家公司,大家不都是這樣?我又問,你怎麼找中介和搬家公司?她在黑暗裡敲敲手機的螢幕——我差點忘了她可以熟練使用手機。
我意識到,我比她更容易放大她的缺陷。
陳語微大學畢業時是2016年,那時智慧手機已經流行起來,陳語微是同學中較早開始透過“旁白”功能使用智慧機的一個,她也沒想到這會讓她的世界重構。在那之前,手機對她來說只有一個功能——通話,她不會發簡訊,因為她只學過盲文,不識字。自從手機有了“旁白”這雙眼睛,她也可以“看見”智慧手機,可以下載APP並操作,後來又有盲文輸入法,一進一齣的雙向通道都被打通後,她的現實世界就在無意間一寸寸挪進數字世界裡,再分不開了。她可以不出門,在APP上找房源和搬家公司,也不再到處找人打聽,擔心別人拿她的缺陷來坑騙,從APP的評價系統裡,她能對服務品質有大致瞭解。
後來網上各類生活經驗的帖子豐富起來,她學習的渠道也越來越多,甚至從中找到一份工作。如她一樣的視障大學生,最常見的就業方向,其一是盲人按摩,其二是音樂類,比如鋼琴調音師,但這兩項都不在她的就業考慮內。她的理由站得住腳,她說盲人按摩的工作環境太閉塞,社交圈子窄,一旦接受了“盲人按摩師”的身份,他們很難再打破圈層去接觸新的事物和群體,相比明眼人,視障者的職業改道是極有難度的挑戰。至於調音師的工作,要隨客戶的需求提供上門服務,工作地點不確定,常常面對陌生的環境和服務物件,對她來說都算不上友好。
她的話,讓我想起前幾年一部叫《推拿》的電影,男男女女的盲人推拿師分住在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裡,上鍾、吃飯、睡覺,生活被框定在這三個主題裡迴圈往復,過著複製貼上似的日子——這也是她的大多數同學最後選擇做盲人按摩的原因。陳語微說,這個群體的人會更偏向在熟悉的環境裡做熟悉的事,最大限度降低視障帶來的生理和心理影響。
但她似乎是個“異類”。
她自認是一個幸運的人,剛畢業時正巧遇上一個APP測試團隊招募無障礙產品的測評員,一個擁有智慧產品使用經驗的視障人士是最佳人選,她在這個賽道里幾乎罕有對手。就這樣,她入職了,又找到一處鬧市區裡的公寓,獨自住進一間二十幾平的大開間,有獨立的衛浴和簡易的電灶廚房,每週在固定的時間去工作,正式開始一個人的北漂生活。她很少開火,除工作餐外,用手機叫外賣可以解決一日三餐。外出上班前,她會在地圖APP裡查明路線,獨自搭地鐵通勤。日常的一應採購也全部從實體換到線上,她再不必冒著磕碰摔倒的風險外出,生活所需直接送到家門口。
飯吃到尾聲時,我問陳語微,後來沒再找人合租嗎?她說原本打算找,可一個人住久了,好像那些預想中的孤獨和不便都有辦法消解,找同伴的念頭也就淡了。“而且,我找合租夥伴很難,情況跟我一樣的都有穩定的生活環境,不會輕易改變,找明眼人的話,怕人家嫌我是個麻煩。”
我贊同她的說法,即便心裡並不舒服。
我再吃不下東西了,呆坐在黑暗裡出神,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隔著一桌的黑暗,陳語微用柔和的嗓音問我:“吃好了嗎?”
我點點頭,或許是一頓飯聊下來兩人之間的關係拉近了,我敢於坦誠了,對她說:“吃好了,抱歉,我總是忘了,剛才又用點頭來回應了。”
她笑了,笑了很久,很響亮,然後問我,那我們正式開始採訪?我說採訪已經完成了,她驚訝地問:“剛才的聊天就是採訪?”我又要點頭,迅速改成一聲“對。”她沒再說話。
我們又似來時那樣的,我跟著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起走出黑暗的用餐區,見到光亮那一刻,我眼前一片暈眩,她好像早預料到了,緊緊拉我的手,引我去明亮的走廊裡找座位休息。我反抓住她的手,跟她說,我來帶路吧,她默默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有個奇怪的念頭:這樣的點頭回應,也會時常出現在她的生活裡嗎?
後來我送陳語微離開,她的右手挽住我的小臂,手掌握住我的肘關節,身體緊緊貼住我的右側身體,比我與女伴們一起挽手走路時貼得更緊密一些。一開始我確實好奇,但沒發問,走了一陣子,我們遇上一處直角拐彎,因為缺乏給人引路的經驗,我只在嘴上提醒了一句“左拐”,身體立即跟著扭轉過去,沒給她預留足夠的反應時間,她的身體像遇到應激反應似地立刻牢牢貼住我,擠得我一個踉蹌。我這才恍然大悟,她一開始貼近我正是為了預防這種突發情況,與我靠得越近,才能降低她的危險——這大概是她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吧。
快到路邊時,我問陳語微要去地鐵站還是打車,她說打車,我隨即掏出手機想為她叫車,她捏了捏我的手臂,說已經叫過了。我又忘了,她可以熟練使用手機,打網約車自然不在話下。我們並排站著,一起等來接她的車。
陳語微突然開口:“今天的採訪很愉快。”我快速回憶剛剛交談的過程,揣摩她的話是否出於客套。她接著又說:“以前也有人採訪過我,但和你的採訪很不一樣,你像是來跟我聊天的。”我坦誠地說我本就不是專業的記者,只是臨時受託來完成一項工作,緊接著,岔開話題問她,能不能加微信,我想以後再和她一起聊天。她立刻解鎖手機,遞過來,我們就出現在彼此的聯絡人列表裡。
車來了,我把手護在她頭上,送她安穩地坐進去。道別時她對著我的方向說:“一定要聯絡呀,再一起聊天。”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好”,她還像見第一面時那樣,眼角向斜上一處空氣笑望著,好像我正漂浮在半空。
一別半年,到了初秋,我才回應陳語微的那句“一定要聯絡呀”。我站在陳語微家樓下,給她發了一條語音:“我馬上到啦,在樓下。”通常我習慣發文字,但給陳語微發信息前,會刻意換成語音,讓她更便利些。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約在她家,在家裡她會更自在些。上樓前,我先去便利店挑了些零食,打算邊吃邊聊。
陳語微住的公寓樓在一處十字路口,樓下是四通八達交匯的主幹道,地鐵站、公交站、大型超市和餐館、麵包店滿布街道兩側,生活十分便利。但後來我才知道,這便利對陳語微來講是障礙。超市的卸貨區緊鄰公寓樓所在小區的出入口,早晚高峰時行人、車輛和送貨的貨車交織在一起,混亂又嘈雜,陳語微總要避開那裡,選擇走側門。
怕我繞路,陳語微發來訊息,讓我沿著她說的路線走:“直走然後在第一個路口右轉,會看到路的盡頭就是小區北門。”她不僅對路線十分熟悉,還用了“看”這個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在她面前用的字眼,用得很自然。
我有種感覺,與她在手機上交流時我會忘掉她的特殊,或許是她常常發文字資訊,也會發表情包,熟稔視覺化的交流方式。我也翻看過她的朋友圈,發自拍、美食、旅行時的風景,就是一個普通女孩的朋友圈。我甚至恍惚,好像那天我只是臨時起意去閨蜜家玩,在路邊店裡買了一袋零食,一邊發微信一邊告訴她我正走到哪裡。
陳語微住的公寓樓很高,一層十多個住戶,她選在離電梯最近的一戶,只需十幾步的距離。走廊裡燈光微弱,她為我開門的一瞬,房間裡洩出刺眼的日光——來自正前方那片落地窗。我記得上次見面時她說過,她可以感受到微弱的光,分得清白天和黑夜,我猜她租下這裡的原因之一,也許與這組高大的落地窗有關。
進門時陳語微囑咐我不必換鞋,她說地板該擦了,我低頭看了看,白樺色的木地板延伸到窗邊,確實蒙了塵,但還算乾淨。不大的房間裡床佔去一半,床邊一個簡易的衣櫃,一組抽屜櫃,一臺冰箱,以及落地窗前一張摺疊四方桌,桌上方懸掛幾件曬乾的T恤和連衣裙,正隨著空調送出的風搖曳。雖然佈置簡單,但生活所需一應俱全,空間雖小,但陳設擺放整齊有序,看起來,她把自己照顧得不錯。
床上早早換了涼蓆,陳語微說她家不常來客,沒有坐的地方,讓我直接坐床,說完她先坐下了,然後仰著臉向我的方向笑。她一坐下,我反倒像主人似的,把帶來的零食一一翻出來拿給她吃。陳語微反覆地撫摸包裝袋,一連聲道謝,我開啟幾包她感興趣的,把包裝整理好送去她手裡。還有些需要冷藏,原本想交給她去收,話到嘴邊,卻真像個主人似的說了一句:“有些要冷藏,我放冰箱了啊。”陳語微正舀一勺酸奶往嘴裡送,空洞的眼神直直投向前方的白牆,對我說:“嗯,你看著辦就行。”
來她家不過五分鐘,我卻真的“自便”起來。開冰箱,騰挪出空間,把酸奶一瓶瓶擺放進託格里,又對她說我放在什麼位置了,在哪天之前要記得吃完,她就昂著頭高興地應聲,像孩子得了獎勵。我在那一瞬間竟有些心疼,看得出來,“獨立”只是陳語微不得已的選擇,她喜歡依賴著另一個人。
我們聊起這間住了幾年的公寓,陳語微說各方面都滿意,只是住在高層坐電梯是麻煩事。我不解,來時我特意觀察,雖然住戶多,但三組電梯同時執行,早晚高峰也不成問題。可陳語微口中的麻煩,是我意料不到的角度。她說,不怕等電梯,只怕電梯里人多,倒不是擔心被擠或撞到別人,而是擔心自己不知道電梯執行到哪一層了,尤其回家時,“電梯一停我就緊張,要是我去的那層只有我自己還好,其他人都不動,應該就到我了,要是有跟我同樓層的,他下去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常常坐過”。我問她不求助同乘電梯的人嗎?她說每次搭電梯都不可避免地頻繁提問同乘的人“請問現在到哪一層了?”可常常這樣麻煩人,她心理過意不去,有時寧願在人多時多等幾趟,等到只有她一人了再坐。
我試探性地問,試過其他方法嗎?她說有個最好的解決方式,“如果像有些商場裡的電梯,每停一次就播報樓層那就方便多了,我也不用再麻煩別人”。
說得口渴了,我去接水。飲水機是陳語微網購的,液晶屏上有三個按鍵可以調節出水溫度,其中兩個粘著透明膠布,我隨口問了一句,陳語微說現在的電器大多用液晶屏,對她來說反倒沒有以前的機械按鍵操作方便,“這種液晶的按鍵摸不到,我只能貼膠帶,橫著貼的是熱水,豎著貼的是冷水”。
她接過我遞來的水,邊喝邊說,其實不需要社會特意為這個群體做出多大改變,就像在電梯里加上語音播報一樣,只在現有基礎上做一些細小的調整,不必很複雜,但會給他們提供極大的便利。
喝水時,我在想她這句話,難點或許不在於複雜與否,而在於我們這些明眼人是否能意識到什麼會給他們帶來困擾,又該去改變哪些細節。就像坐電梯、飲水機,這些在我的日常生活裡尋常到可以忽視的細節,竟然是她生活裡的麻煩,這種阻礙或大或小,無時無刻影響著她生活的流暢與舒適。我隱隱感到,好像在黑暗的世界裡有一套完全不同的生活常識,不足為外人道,卻造就了他們的生活規則,也縮小了他們的生活空間。在我面前的陳語微是積極且聰明的,她會主動拆解橫亙這兩個世界之間的壁壘,但其他人呢,他們該怎麼辦?
這問題想得我心裡憋悶,我提議一起出去吃點東西,陳語微說她可以叫外賣,不必麻煩,可我堅持出去吃。我嘗試從她的角度去想,當她一個人獨居時很少有出去吃的機會,既然現在有我這雙眼睛在,為什麼不讓她換換新呢。
樓下有家米線店,我們一人點了一碗米線,陳語微說她常叫他家的外賣,來店裡吃還是頭一次。我記得她跟我說過,與視障朋友們在一起時,大家出來吃飯的機會不多,在陌生的環境裡吃飯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危險係數不小的事,只有與明眼人一起時,她才能放心地出來吃。陳語微嗦一口粉,對我說,“現煮的就是香,比外賣送來的好吃”,我聽了,心裡的滋味比那碗粉還雜亂。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關係還遠遠談不上親密,但那天下午,我卻陪她去醫院做了檢查。在此之前,我只陪家人和密友一起去過醫院,我把這類事看得很私密,可陳語微問我時是這樣說的,她問我能不能陪她去醫院,如果不方便,她可以請志願者陪同。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或志願者只是協助她去醫院的幫手,與我陪家人和密友去醫院時的角色不同,所以我答應了,我認為相比志願者,我與她更熟悉些——後來才知道我又理解錯了,那些為殘障人士提供志願服務的人時常出現在陳語微的生活裡,去陌生的地方辦事時,相比麻煩明眼人朋友,她更喜歡找志願者,哪怕需要付費。
醫院離她家很近,吃完粉我們一路步行過去。這一次我多了些領路的經驗,我學著電影裡導盲犬的方式,在所有需要轉彎、上下臺階的地方站定停下,提醒她路況有變,等她準備好再前進。我讓她走盲道,可陳語微說沒必要,盲道常被佔用,有時路況變了,可盲道不隨著變,跌得全身淤青的虧她沒少吃過。我望向面前這條盲道,二十幾步開外的地方果真停了五六輛電動腳踏車,我想象著一個人迎面撞上去那畫面,大腿一陣麻疼。
我們聊起她的病情,陳語微說不是大病,但需要做微創手術。那一天是她的術前檢查,我又被她嚇了一跳,微創手術、術前檢查,這些詞讓她說得稀鬆平常,好像我只是陪她去做一次常規的體檢。
“什麼時候做手術?”
陳語微答:“今天檢查結果都沒問題的話,就這兩天吧。”
我詫異極了,又問:“家裡人來陪你嗎?”
她說不來,她媽媽最近也病了,在老家養病,父母一早離異了,她很少與父親聯絡,還有一個親哥哥,前兩年生了孩子,也離不開。
“你一個人做手術?”
她說“是”,然後進一步講給我聽:“我問過醫生了,問題不大,術前我行動自由,可以照顧自己,病房裡也有護士可以幫忙,術後我請一個護工,大概住四五天院吧,就能出院了,出院之後我也能下床行動,可以照顧自己。”
這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說出的話,這樣的鎮靜和勇敢,足令我震驚許久。我告訴她我可以來照顧她,她卻立即婉拒,怎麼也不肯。
初夏的暴雨突至,我和陳語微躲到一處藥店門口避雨,我看著密集的雨簾掛滿眼,她側耳聽著一顆顆緊迫的雨滴砸在路面上。我又提起陪她做手術的話題,陳語微撒嬌似地跺腳,對我說:“哎呀沒事的,你也有工作要忙,我可以搞定啦,別擔心嘛。”
我想,如果換作是我,恐怕會接受他人的援手,我不願去想一個人做手術的孤獨和無助,何況她還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後來我退了一步,提議在她出院回家後來照顧她,可還是被婉拒了。她的理由讓我慚愧——她說術後她一定狼狽又邋遢,她自己瞧不見也不介意,但不願把那樣不堪的形象展現給我——是啊,我們不過是才見過第二面的朋友,比陌生人多不了幾分親密,即便她的身份特殊,但也有自尊和驕傲。
她的一雙手緊緊挽住我的右手臂,雨停了,路上積水很深,我帶著她避開深深淺淺的水坑走去醫院,再不提手術的事了。進診室做檢查,我把她安頓好之後讓她自己褪去衣服,我退出來,把眼睛從她身上挪開。要做的檢查不少,我們兩人一個個診室去跑,跑到緊鄰中醫科的一個診室,她聞到熟悉的味道了,跟我講起以前常陪她來醫院的志願者,那是一個歲數大些的阿姨,每次都不向她要費用,作為回饋,她常常給阿姨安排來中醫科做推拿。她有個同學就在這個科室工作,做盲人按摩師,她也常來按摩的,然後順勢問我:“你要不要也推拿一下?”我說不了,先做檢查吧,然後頓了頓才想起對她說:“你不用跟我那麼客氣的。”
我能感覺到,陳語微今天與我相處時總是小心翼翼的,不似第一次見面那時的淡定與從容。似乎是覺得給我添了麻煩,她每說一句話都要笑,笑得我心裡彆扭。
檢查做完,我們一起去見主治醫生,得知今天要做入院準備,次日一早就得來辦理住院,比預想中的速度更快一些。我從醫生手裡接下一張住院通知單,上面細細羅列了不少必備品。醫生問陳語微,做手術時家裡還是不來人嗎?她說對,她自己能行,醫生向旁邊陪著的我看了一眼,沒說什麼,眉頭不經意地蹙了起來。
離開醫院時天色漸暗,我提議打車回去,多留出些時間置辦住院用品。陳語微先我一步開啟叫車APP,說她打車有殘障優待,免排隊。我頭一次聽說這個,站在醫院大門外好奇地問她,這種優惠需要申請嗎?她說有殘疾證就可以,當她打車時,APP會提醒司機乘客是殘障人士。
“司機會主動下車幫你嗎?”
“不一定,還是看人。”她說,也有司機非但不幫,甚至以為她好欺負。
正說著,一通電話打進陳語微的手機,就是那家叫車APP的客服,原來她昨天剛剛投訴過網約車司機,這一通是回訪電話。溝通中,她語氣堅定且坦然:“我希望你們平臺能認真處理我的投訴,不要因為我是殘疾人就糊弄我。”對方先是道歉,隨後提出送上大額代金券作為補償。陳語微語氣依然堅定,但我聽得出,她打算接受了。
我在一旁聽著,有些讚賞。後來我們就是用那張回饋的大額代金券打車回了她的公寓,優惠下來幾乎可以算沒花錢,我們兩個人在車裡為這十幾塊錢的勝利開心了許久。
原本我打算幫陳語微把必備品都購置妥當再離開,但她打定主意自己網購,理由是既不必費時出去買,也不用往家拎,我也可以早早回去休息。若是沒經歷這一下午,興許我會繼續堅持,但現在我對她多了些瞭解,凡是她能獨立解決的困難,我樂於成全她的勇敢。
我不想再放大她的特殊身份了,我知道,她的能力和心態已經足夠填補上她的生理缺陷。我想,今後要像對待其他朋友那樣待她了。與人提起時,大方坦誠地說一句,我有一個盲人朋友,她很了不起。
陳語微的手術進行順利,出院後半月,我又去找她,她的身體幾近恢復。
正趕上中秋節前夕,記起她說過因為疫情的原因已有兩年沒和家人一起過節了,我就提議陪她住一晚,她的反應比我預想中更興奮。
週六上午我們約在她家附近的地鐵站碰面,當天她有殘疾人樂團的演出活動,要去北五環外,我陪她一起。以前只知道她擅長彈琵琶,這次能親臨演出現場,我又多了一個瞭解她的角度。
這也是我頭一次與陳語微一起坐地鐵。在地鐵站外相遇時,她的手臂熟練地挽上我的手臂,另一隻手把盲杖收起,塞進揹包的側袋裡,順勢又掏出自己的殘疾證遞給我:“用我的證可以換兩張地鐵票。”
“可以換兩張呢?”
“對呀,我這個級別的可以免一個陪同人員的票,以後咱們出去都不用花車票錢。”她用了“咱們”這個詞,我聽得很愉悅。
第一次體驗用殘疾證去地鐵站的服務檯換票,正巧遇上工作人員外出,陳語微早料到了,她指引我拿起服務檯上的呼叫電話,撥通,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立即回應,順道問了一句:“您有陪同人員嗎?需不需要我們去接您?”
掛了電話,我問陳語微,她獨自出行時會不會呼叫工作人員幫忙?她說去熟悉的地方,比如上下班時不需要,但去陌生的地方,比如去演出,即便可以在地圖軟體上查路線,但站內的情況、換乘情況軟體上沒有,還是需要人幫忙。
趕來的工作人員從服務檯內送出兩張地鐵票。進站後,我又問陳語微,你的視障朋友們也會經常坐地鐵嗎?她說地鐵是所有公共交通方式中對他們最友好的一種,不僅站內有工作人員幫忙,車況也穩定,報站清晰,坐熟悉後離電梯最近的車門是哪個、換乘最便捷的車門在哪裡也容易記住,大大降低出行的風險。相比之下,打車時上車地點不固定,車輛也不好辨別,有時一著急難免磕碰摔倒,陳語微還特意加了一句:“容易暴露我們的特徵,不像地鐵,很多人一起坐,我只要不拿出盲杖,不戴墨鏡,誰也不會關注我。”
我若有所思地聽著,不知不覺要拐下一處扶梯,陳語微突然拽停我,問:“這裡是扶梯嗎?”我說是,你能走這裡嗎?她答,平時一個人會走直梯,我說,這次有我在呢,要不要試試坐扶梯?她點點頭,手從我的手臂滑到我的掌心,由我牽著她。我先站上一級滾梯,看準下一級冒頭的時機,立即喊她邁步,手上吃吃地拉緊她的一雙手,直至她恢復平衡,待到下電梯了,我正要提醒,她卻先一步跨了出去,笑著對我解釋:“下電梯時扶手的高度有變化,我能摸出來。”
就像陳語微說的——不執盲杖、不戴墨鏡的她會埋沒在地鐵的人群裡,果真如此。地鐵上沒有空座,我們站著,與其他人一樣,手纏住懸在頭頂的拉手。車廂裡一半人倚靠著座椅補覺,另一半把注意力埋入手機,甚至愛心座位上的那人也沒發現陳語微的不同,安穩地坐著。我站在陳語微身旁,她不提,我也不打算去為她要那個座位,我瞭解,相比於大庭廣眾下暴露缺陷,她寧願皮肉受些勞累。
地鐵的噪音很大,我們不再說話,也都不掏出手機,兩人一起呆立著。我望著陳語微——見三次面了,還是頭一次這麼寧靜地觀察她。其實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發現,從陳語微的眼裡是能看出玄機的,她的瞳仁總會不自覺地向斜上瞟,好像她眼裡的萬事萬物都漂浮在半空中。與她溝通時她的眼神無法精準固定在對方的臉上,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出她的與眾不同。可即便這樣,她也從不戴墨鏡,我喜歡她不戴墨鏡,她的眼睛原本就是好看的,圓杏似的大、明亮,眼白髮出幽藍色的健康光澤,瞳仁是濃重的棕褐色,搭配在她的鵝蛋臉上,是水鄉女子的秀氣形容。
我想,她這女子本身就是矛盾的,有時極需依賴別人,有時又深藏自己的短處,怕人來施捨和憐憫,更怕被歸為異類。她的“度”在哪裡呢?她的需求和疏離好像可以同時出現在同一件事上,比如現在,她需要有人幫她搭乘地鐵,可進了車廂,在人群之中,她又希望自食其力,隱匿弱勢。既在意生活上的順暢舒適,又在意人格的尊嚴和驕傲,她有錯嗎?怎麼會有錯,這不就是每一個人的需求?錯的是我們這些明眼人,太習慣以自己的角度定義他們的需求,以我們的認知揣度他們的困難。
看來我該把注意力換一換了,不僅僅指一兩件事,而是每一事、每一物,全都平等地加上她的角度。把注意力從“我”換到“她”,把選擇權還給她,只做沉默的鋪路人。
借陳語微的光,我在她的樂團裡又遇到幾位殘障者,他們當中有些人與陳語微一樣是視障,有些是肢體殘疾,但每個人都擅長音律。樂團團長是個健全的中年男人,這夥人與他極熟,交談和玩笑不斷,我插不上話,也不敢輕易多話,只安靜地觀察他們一夥人忽地散佈在後臺化妝,在樸素的面孔上塗抹光彩。絢爛華麗的表演服遮蔽了他們的不足,等登上舞臺,被光束暖起來的好氣色擋也擋不住。
陳語微抱著琵琶坐在中間偏右的位置,臉上有閃亮的光波。前奏響起,古箏悅動,緊接著陳語微的右手迅捷掃撥琴絃,一串高亢的亮音切進主樂章,她點頭輕搖,舞臺上燈光緊湊地閃動起來,十幾個樂手靈動的指頭跳動翻飛,十幾人隨著節拍默契地前後伏動。我耳邊響起洶湧澎湃的捲浪聲,正在海面上群起群落,拍打出最激動人心的樂段。我聽得忘情了,什麼殘障,舞臺上的他們分明耀眼得如春風和星辰,徜徉在海水之上,是自然界最完美的傑作。
演出結束後,我在後臺給陳語微和其他視障者發盒飯,問他們“要吃雞肉還是牛肉?”“要熱豆漿還是橙汁?”接著把飯遞到他們手裡,坐在一旁,默默留意他們摸索著掀開盒蓋、拆筷子、插吸管,看著他們每人順利吃上飯。一個團友問我還有沒有多一份飯,我又遞給他一盒,陳語微不高興了:“她不是工作人員,是我朋友。”她介意團友使喚我了,雖是玩笑,大家嬉笑而過,可我很高興。
那晚我和陳語微都累壞了,回到她的公寓,先後沖涼。衛生間很窄,一半被洗衣機佔據,洗澡時要先把洗衣機拉出來。我問陳語微,每次洗澡都要拉來拉去嗎?她說對,我又問,搬得動嗎,她張開雙臂手指扣住洗衣機兩側,半搬半拉地向外挪出幾步,空出足夠一人側身而過的空隙,對我說:“就搬到這兒,我能擠進去就行。”我笑了,她是解決問題的能手,總有她的辦法。
洗淨的兩人並排躺在床上,一人穿一條及膝的睡裙,涼蓆和空調帶來的涼氣從小腿涼遍全身,舒爽許多。她的手機又傳出熟悉的唧唧呱呱聲,AI女聲在替她“看”微信,過一會兒又變了,變成直播間裡的男主播正在推薦產品。她的手機拿在手裡,放在腹部,螢幕對著她的肚子,正在聽直播。雖然沒看螢幕,但我還是認出那個主播的聲音。
“你常去他的直播間呀?”我問她。
“對啊,每天都來。”
“常買嗎?”
“還行,買的不多,就是習慣開著,熱鬧。”
我這才意識到她家裡沒有電視,以往我一人在家時,屋子裡空寂了就會開啟電視當背景音,她的直播間應該也是同樣的作用。聊到這裡,我順勢問她:“語微,你平時在網上買衣服嗎?”她說買,基本都從網上買。我又問:“那你怎麼挑款式和顏色?”她開始給我介紹她的方式——首先看詳情頁的介紹,唧唧呱呱的AI女聲會讀給她顏色、尺寸、風格和產品描述,她心裡就有個大概了,接著再聽購買評論,聽聽別人的反饋和上身效果,這就差不多能確定要不要拍下付款了。
我接著問:“你怎麼搭配衣服的?”我隱約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敏感,尤其對於一個盲女來說,有一種無法道明的敏感。可我並不打算迴避,服飾搭配本就是閨蜜之間再正常不過的話題,我不願因為她的特殊而回避,何況陳語微的穿衣風格並不糟糕。
陳語微說,她會把衣服分為深淺兩類,收到新衣服後歸入所屬類別,選衣服時從淺色的上衣裡取一件,再從深色的下裝裡取一件,或者顛倒過來,總歸,就是深淺搭配著拼成一套。她還有不少連衣裙,我見她穿過兩條,白粉的碎花式樣和惹眼的一抹紅,冬天的棉毛裙子也有,裡面配一條打底褲襪。即便看不見,但絲毫沒阻礙她把自己扮美。
我們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又說起取快遞的事,她說通常快遞和外賣會送到家門口,但疫情居家時,她愁壞了,那時小區封閉,配送只到小區門口,她並不發愁下樓拿快遞,發愁的是怎麼在眾多快遞和外賣裡找到自己那份。如同她坐電梯時情願等到電梯裡空無一人,去小區門口取外賣時,陳語微也是這樣等在一旁,正午的太陽任性地曬人的頭皮,曬得她滿身熱汗,等到沒人再來領外賣了,貨架上只留孤零零的一份時,她才摸索著提起來,回到家開啟盒子,外賣附著了一層食物久悶的水汽,發散出剩飯菜的陳舊味道。
原本我想問她為什麼不向社群志願者求助,但話到嘴邊了,止住了。這一次我大概猜到原因了,以她的行事風格,若真有必要會立即求助,若沒求助,也不是羞於開口,只是她想靠自己的力量體面地解決。我惋惜的是,她每一次都要折損自己的利益,比如她的時間、體力和飯菜的口味。
陳語微開啟一檔脫口秀綜藝,那晚正好是新一季的第一期,於是我們又聊起各自喜歡的脫口秀選手,說起來,那其中也有一個視障者。陳語微說她曾和這個選手共在一個微信聊天群裡,我問那是什麼群,她說是病友群,他們患有同樣的視力疾病導致失明。
“你看看,人家現在不得了,上綜藝講脫口秀了。”聽得出,陳語微很羨慕。
我說:“你也不差呀,你還進網際網路公司工作了呢。”
她得到安慰,笑了:“還是差遠了。”
我枕著枕頭,看不見她的臉,但聽得出她對未來的野心。我想起她落地窗邊那張桌子上放的臺式電腦和鍵盤,我曾問過她怎麼用電腦和鍵盤,她當時二話沒說,坐下來給我演示,用盲文輸入法敲字,像在手機上打字一樣流暢。她說第一次去網際網路公司面試時,對方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他們擔心她的工作能力。她那時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就像後來證明給我看一樣。在她的野心之下,好像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困住她,即便是失明。
越聊越乏,我們一覺睡到第二日一早。我早起洗漱時,外賣已經送上門了,原來陳語微早就點好了早餐,一人一碗熱粥,一人一個煎餅,還點了小菜,她還洗了一盤水果。我們一起坐在窗邊那張方桌上慢慢地吃,我覺得有趣,第一次來她家時我像個主人,照顧她的吃喝,這一次她有了主人的模樣,照顧我的吃喝。只是對我來說,順其自然地接受她的照顧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總是不自覺地想多照顧她一些,現在喝著她為我準備的熱粥,再想想那些刻意憐憫的念頭,實屬自我感動了,有點可笑。
那天下午,我們一起去第一次見面的餐廳,參與月餅的製作體驗。一起團餡,包餅皮,再入模壓形,陳語微第一次做月餅,很激動,我把工具放在她手邊,讓她摸索著一點點去做,時不時停下等她的進度。陳語微完全沉浸在做手工的成就感裡,一直在笑。最後我們兩人做了七八個月餅,她那幾個餅比我的更規整。陳語微說要把她做的送給我,我說不好,因為我做的不好看,這樣交換她就吃虧了,陳語微笑得前仰後合。
月餅送去後廚烤的功夫,我們又在那裡吃了一頓飯。這次我們沒坐在黑暗區,與第一次在這裡吃飯時的氛圍也完全不同,我們兩人很安靜,不似上次一來一往不住地攀談,只是吃,不再多話。或許是做月餅把人忙累了,或許是肚子餓了顧不上,或許我們拋下了客套和見外,不再刻意找話,也不怕冷場,自然而然地沉默著相處。沒有誰覺出難堪,也沒有誰被故意冷落。
我就是在這無聲中確定了,我們現在在彼此心裡有一個位置了。
由秋轉春,又是半年的忙碌,我再次見到陳語微時,是在她工作的地方——她說過幾次,要帶我吃公司的食堂。來之前,我預想過她工作的環境,也預想過食堂的豐富餐食,唯獨沒預想過,她竟然又一次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
吃完飯在走廊的天井下坐著聊天時,陳語微說起她這半年的生活——先是獨自去外地賣掉家裡一處房產,拿了錢,又回北京買下一小間公寓,跟我說這話時,這間公寓已經裝修得七七八八了,“下週末就能交付了,再下一週我打算搬進去住”。
我吃驚極了,短短半年,她竟忙活出一套公寓。
陳語微說她請了一週的假去外地賣房,用手機提前買好火車票,打車去車站,由工作人員引著登車。期間幾天,除了她母親來陪,全程都由一箇中介帶著她應對一批批買家,談價、籤合同、去房產局過戶,最後還差點讓這中介騙了萬把塊錢。我問她是不是手續費的問題,她說興許是那中介瞧她看不見,於是糊弄她,說缺了一份手續讓她花錢補辦。可那個中介找錯了下手的物件,獨自北漂多年,陳語微機警地嗅到異樣,她拿著資料獨自去房產局求證,果真,那份缺失的手續只需提交申請就能補辦,分文不花。不聲不響地,陳語微默默把手續補齊了,再去找中介時,她不與中介爭執也不計較,那人看到補上的手續,也知道她不是個好糊弄的,後面的事也就順當了。
再回到北京,她的假期只剩一天了,她找了名氣最大的一家中介,一天之內東奔西走看了幾套房,然後從中果斷選中一套50平米左右的公寓,就這麼在北京買了房。
“是不是太著急了,沒時間多看看嗎?”我問她。
“我沒時間了,不能再請假了。而且,我這邊房租馬上到期,再拖下去還要多交一個月房租。”
“阿姨呢?阿姨不能替你來北京看房嗎?”
陳語微這才給我解釋,她母親文化水平不高,也不識字,她擔心母親非但不能幫忙,如果出意外還要她請假去解決,不如快刀斬亂麻。
我不得不讚嘆陳語微的處事果斷,買房這樣的大事,竟可以在一天之內完成。後來陳語微又解釋說,這次買賣房子還牽扯到家裡的人際矛盾,她不願夜長夢多,所以一切行動的準則就是快。
之後陳語微又在網上找到一家規模不小的線上裝修平臺——相比實體,她更習慣以網路的方式解決問題。她就這樣組建了裝修團隊,從設計師到監管人員,一應俱全。與對方碰面籤合同時,陳語微開誠佈公地說:“你們都能看出來,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我希望你們不要因為我看不見就糊弄我,我會投訴的。”
每週末,陳語微會去查一查裝修進度,其他時間按時去上班。我越聽越不放心,問她,靠譜嗎,房子最後不會要返工吧?她卻踏實:“反正我醜話先說了,驗收時只要我不滿意就扣錢,合同裡也寫了。”
我提議空閒時去幫她盯一盯裝修,她不願麻煩我,只說已經大概完成了,剩下一些裝櫥櫃、灶臺的零碎工作。她那故意疏離我的體面勁頭兒又來了,我也不好再堅持,可心裡還是打鼓。
下一週,我提議帶她去逛她家附近一個手工集市,實則想問問她裝修的進度。她說那個週末正巧要做新屋的開荒保潔,這才空出時間來逛集市。
“放心吧,裝修一切順利,馬上就能住進去了。”陳語微反倒來寬我的心,這丫頭做事比我爽利,我的擔心確實有些多餘。
去找陳語微逛集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最近的“壯舉”。她並不是家裡的獨女,父母健在,上有兄長,按道理講輪不到由她出面處理房產大事,何況她還有特殊情況。可有趣之處也在此,即便家人無力管,真的輪到陳語微了,她也可以以失明為由推掉,沒有哪個明眼人會執意為難她這樣的女孩,但為什麼最後出面的還是陳語微?
我一直沒問過她,但似乎猜到了,陳語微並不喜歡失明這個可以逃避責任的藉口。否則,她滿可以以這個藉口回老家啃老,或者乾脆找個輕鬆的差事生活在舒適圈裡,又怎麼會有後來的北漂。這就是陳語微,決定孤身北漂是對自己負責,這一次獨攬房產大事,四處奔波操勞,是對家庭負責。
她一直在弱化自己的缺陷,去闖蕩,去承擔,去與生活裡的歡樂和苦痛正面交鋒,盡力活得像一個普通人。大概那些我們所謂的磨難和苦痛與失明相比都不算什麼,當陳語微嘗過苦到極致的滋味後,餘下的都是甜。
因為很少逛手工集市,陳語微那天格外有興致。我帶她一個個攤位去轉,凡是我覺得新奇有趣的就拉著她的手去摸一摸,摸之前她主動向攤主解釋:“我眼睛看不見,可以摸摸嗎?”每一次換來的都是對方的理解,他們主動把東西塞進她手裡,再特意為她講解一番,陳語微認真地回應,再誇讚一番,然後禮貌道謝。我發現,她比從前更從容了。雖然她從不避諱自己的缺陷,但不會像今天這樣主動提起。一會兒功夫,攤主們幾乎都知道今天集市上來了一個盲女,向他們的作品表現出真誠的好奇,臉上的笑意不斷。我想,大概與最近的經歷有關吧,在買賣房屋這等人生大事裡,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利益,又讓她成長不少。我甚至羨慕了,她成長得太快,倒顯出我在原地踏步了。
最後我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礦石燈送給她,作為喬遷之禮。說來,本不該買視覺類禮物送她,可這禮物是她親自選的,我向她描述這個礦石燈時她就愛上了。這其實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燈,嵌在一個木製的畫框內,框裡有大量留白,只在最中間的位置用琥珀石拼出一個正方形,四周點綴發光的燈帶,在黑夜裡點亮,琥珀石會被燈光打穿,通體發光,現出斑駁的色彩。她聽完就說,“這盞燈好美”,她想買。我不懂,她並沒真切看見過,只是她腦海裡的一個意象,但卻斬釘截鐵地認定它是美的。當我說要送她一個音質不錯的藍牙音箱時,她卻堅持選擇這盞看不見的燈。
當我自以為對她的瞭解越來越深時,她又一次給了我驚喜。這讓我不得不承認,我對她的瞭解還十分片面。
陳語微搬家後兩個多月,要入冬了,我帶了一瓶紅酒,在她家樓下地鐵站外的炒貨店買了一袋剛出鍋的糖炒栗子和糖雪球,備齊了北京初冬的好滋味,在一個週日的下午去為她溫居。
記起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我也是這樣拎著吃食去她家裡,眨眼間,時移世易,她不再住出租屋了,我們也不再是隻見過兩面的陌生人。
這房子位置極其便利,雖然房齡大了些,但在北京能有這樣一個住處已經算得上愜意了。巧合的是,樓道里依舊陳舊昏暗,但陳語微為我開門那一剎,撲面而來的又是一個窗明几淨的世界。在這一點上我和陳語微有些共通之處,我們都對房間的採光十分看重,喜歡置身於灑滿日光的空間裡,所以我對她的住處總有個不錯的第一印象。
我正找地方放下手裡的東西,打算換鞋,陳語微問我:“你怎麼又帶東西了?之前你給我買過禮物了呀。”我知道這不是客套話,是她真的難為情了。“給人溫居哪有空手來的呀!”我把手裡的紅酒塞進她懷裡讓她摸,再把栗子遞去她鼻子邊讓她嗅,“都是吃的,一會兒咱倆就給消滅了!”陳語微這才笑了。
房子的裝修與她先前跟我形容的差不多,冷白色、簡約,因為手頭緊張,家裡還有幾件別人送的二手電器,雖然表面掛著幾道劃痕,但她裡裡外外擦得很乾淨,在這間新房裡並不顯出突兀。
佈局方正的一室一廳裡陳設不多,中間僅一道推拉門做空間的阻隔,常開啟著,簡易的廚房連著客廳,有灶火,但沒有使用的痕跡。室內的留白很大,連通玄關、客廳和臥室的一條主行動路線上可容納三人並排通行,我想這是方便陳語微,為她留出足夠的空間,避免磕碰。
我惦記先前裝修的事,在屋裡一處處細細地看,她也陪著我。看到窗邊一處儲藏櫃時,她手拍在櫃板和牆壁的交接處,說:“這裡罰錢了,櫃子尺寸沒做好,比預計的多出一段。”我問她能調整嗎,她說不調了,不影響使用。我又問:“還有其他地方出問題了嗎?”她答都是小問題,按照約定一項項都處理好了。我看出來了,當初我的擔心她都記著,來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彙報”,讓我安心。
原先我們都認為新家的最大問題是裝修,可等陳語微住進來,才知道最大的問題竟是鄰居的噪音。真是世事難料,陳語微的人生也因此添了些記憶深刻的體驗。
我和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把紅酒開啟,一人一杯喝著,藉著酒的微醺,她開始向我倒苦水。她先開啟手機給我播放一段錄音,一開始聽不出玄機,但突然間極快速的響動轟隆起來,像摩托車在耳邊呼嘯而過——她說這是臥室天花板上的噪音,會毫無規律地出現,有時凌晨兩三點睡得正香,這聲音響起,她猛然驚醒,這種間歇性的驚嚇一天裡會有幾次,每次都嚇她一身冷汗。被擾急了,陳語微上樓去敲鄰居的門,樓上住著一對年輕的情侶,態度和善,見了陳語微更是禮貌有度,一問才知道,那噪音來源於一扇推拉門的軌道,諷刺的是,那推拉門的賣點正是“靜音”。年輕的情侶與推拉門的廠家溝通過幾次,除非換門,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但他們只是租客,沒權決定換門的事,事情僵住了。
就在這時,另一種噪音出現了。這一次十分規律,每天清晨六點必定響起,像是有人在敲打傢俱。陳語微問樓上的年輕情侶,他們說這聲音之前也響過一陣,後來停了一段,最近又開始了。雖然這聲音不如推拉門的轟鳴嚇人,但有規律、持續時間長,在她熟睡時蒼蠅一樣嗡鳴環繞,把她吵得幾乎要犯神經衰弱症了。
那對年輕的情侶選擇忍耐,可陳語微忍不下,她敲開附近鄰居家的門一戶戶去問。鄰居們這才知道新來這一戶是個盲女,膽子大得很,敢一個人上門興師問罪。可陳語微沒敲開嫌疑最大那一戶的門,去了幾次,都沒人來應。興許那家人想憋著不回應,這盲女就會放棄了,但他們實在不瞭解陳語微,她投訴去物業和居委會,幾經週轉加進小區業主聊天群,在群裡點名投訴,幾乎鬧得人盡皆知了。可這家人還是厚著臉皮不出面,打定主意裝傻到底。
說到這裡,我替陳語微捏了把汗。聽上去,這一戶絕非普通人家,不好對付,何況她孤身一人又相對弱勢,要是對方真被惹急了,她的勝算實在不大,可危險卻很大。
誰曾想,陳語微根本不顧及這些,她說,後來報了警,警察上門的時候反覆確認才相信報警的是孤身一人住的盲女。警察答應出面協調,臨走前語重心長地勸她:“噪音擾民其他鄰居也聽得見,你看不見,這種事以後就別牽頭了,讓其他人去操心吧。”
“他是好意,可哪來的‘其他人’?除了我沒人去找。”
我不知說什麼好,警察說的沒錯,陳語微說的也沒錯,鄰居有錯嗎?說不上,各有各的難處。我也只好勸陳語微,讓她下次不要用這麼強硬的方式:“或者下次你再想上門去找,提前告訴我,我來和你一起。”
“那不行。”陳語微嚴肅起來,“你工作也忙,好不容易休息了不能讓你再操心我的事。”
意料之中,她還是習慣性地拒絕我的援助。不過這次又有些不同,後來再回憶起來,我甚至覺得這是她開始依賴我的一種表現。
我和陳語微又坐在沙發上喝了一陣,栗子吃空了,她說竟然不知樓下地鐵站旁有賣這麼好吃的栗子。
我調侃她:“你每次坐直梯嘛,當然不知道扶梯的出口外面有什麼。”
她點頭稱是,然後說:“還好你來了,以後我就有地方買好吃的栗子了。”
“我來了就這點好處啊?”
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你來了,有人幫我給地板打蠟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這才知道她臥室裡鋪的木地板一個月前做過保養。那次是她請人上門打蠟,來的那人心思細膩,看她一個盲女獨居,把打蠟的產品名稱講給她,讓她下次自己買來打蠟,還勸她少請人來家服務,畢竟不安全。可他忽視了,對於陳語微來說,即便是面積不過二十幾平米的地板,她也很難獨自清掃打蠟。以前她租住的公寓小,只過道處的地板拖一拖就算打掃完了,如今換成五十多平米的裡外套間,打掃會是個大問題。
“地板蠟在哪裡?我來。”我說著起身,尋找工具。陳語微去廁所拿來乾淨的拖把和地板蠟,陪我一起在臥室裡一寸一寸地拖。
“不用拖那麼細緻,差不多弄一弄就好啦。”
“一遍就好了,不用拖第二遍啦。”
“客廳的地磚你不要管,我有掃地機器人,讓它來。”
……
碎碎的唸叨裡滿是陳語微的難為情。我知道這是那種她很難自己克服的麻煩,雖說不大,就像她臥室的地板,不大,向人求助不好開口,不求助又確實是難題。這種尷尬最讓她猶豫。
打完蠟,地板亮起來,附著一層淡淡的啞光,顯得臥室裡格外溫存。我描述給陳語微,她依靠著推拉門的門框,換上一臉的滿足與欣慰。
我問她還有什麼事我可以做,她有些扭捏,但拗不過,還是把一份保險報銷單遞過來,對我說這個需要在手機上拍照、上傳,還有一件事——替她的手機貼膜。
都是這樣可有可無的小事,但細細去想,或許只是在我的生活裡可有可無,因為隨手就能做,所以無足輕重。可對她來說,準確地、不偏移、不缺漏地拍下一張報銷單,或是不歪斜地給手機貼上一張保護膜,或許比買賣一套房子更難。
我心裡難受,手上忙活著,嘴上卻再沒話了。陳語微聽出我的安靜來,特意找話與我講,一會兒說她買的這臺掃地機器人又能掃地又能拖地,但還是打掃不乾淨,一會兒又說管它乾淨不乾淨,大不了多掃幾遍,總比她收拾得乾淨。一會兒說她買了一個廚餘垃圾處理器,果皮垃圾都能處理掉,下樓的時候不必再一手執盲杖一手同時拿兩類垃圾那麼累贅。
“對啊,你以前下樓要拿兩包垃圾的。”我突然插了一句,想起上次我們同住時,下樓時是由我拿那兩大包垃圾,她一個人的時候,這邊摸索著路那邊又要提垃圾,這樣不起眼的細節就是她生活裡無法避免的麻煩。
“這個垃圾處理器買的好,有用。”
陳語微答:“是啊,真的幫我很多。”
我繼續手上的事,腦子裡胡亂地想,垃圾處理器、掃地機器人就像手機裡的“旁白”吧,在我的生活裡用處不大,可能讓陳語微獲得便利,讓她過得舒適又體面。這是少數人的價值,可換個角度去看,它又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一個人。誰能保證在未知的某一時刻我們不會成為弱者呢?只有這樣的價值越多,陳語微那些不起眼的麻煩才會越少,而陳語微們的人生才會多一點公平與自由吧。
天色暗時,我打算離開,陳語微留我,她問我什麼時候能再來住一晚,她的朋友不多,家裡也常冷清寂靜,她盼著我再來。
我答應她,點了點頭:“啊,記得,下次我來時再給地板打蠟,你自己不要弄。”
陳語微害羞地笑了,我又重複一遍:“記得呀,不要自己弄啊。”
她也點點頭。我笑她,竟有她不好意思開口的時候了。
走到玄關處,正巧看到上次我送她的喬遷禮物,那個礦石燈,通著電,在置物架上溫吞吞地閃著光,好像冬日漫天大雪裡突然一抬眼,見到路旁燈杆上頂著一顆暖黃色的光球,只一眼就從眼窩暖至心窩。
我好像突然懂了,陳語微為什麼選擇這個她根本看不見的禮物。這是一種抗爭,抗爭她人生裡的黑暗。她當然知道,這抹微弱的光亮投進她如深淵的黑暗裡不會改變任何,換成出租屋裡的落地窗、新家裡的窗明几淨也是一樣,大概再強烈的光也無法照亮那道深淵,那就任憑深淵來吞噬嗎?
要是這樣的話,就不會有我們當初的碰面,我們也不會成為朋友,不會彼此陪伴。
這麼說來,與陳語微的友誼,是她用抗爭換來的,我實在愧疚,我碌碌無為了,只好以後多為她的地板打幾次蠟,聊作補償。
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輯 | 唐糖     運營 | 梨梨     實習 | 劉暢
殷 夕
不如隨鹿上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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