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禾
來源:冷杉REC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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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鈴在凌晨一點準時響起。張永利從出租屋的床上爬起來,用冷水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刷完牙,換上白襯衫、黑西褲、黑皮鞋,再繫上公司統一的黑色領帶出了門。作為專車司機,他要在凌晨兩點半跑一個提前預約的單子。
單子是顧客前一天下的,接人的地方是開發區的一家會所,目的地則在附近縣城的一個小區。車程40多公里,預約價格311.52元。平臺抽成後,張永利能拿到250多元。
對這個月入一萬元左右的專車司機來說,這是一筆大單,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地完成。
客人上車地點距離他只有3公里,10分鐘就可以開到——那是張永利再熟悉不過的一家會所,他記不清自己在那裡宴請過多少人,把多少瓶茅臺灌進過自己和領導們的胃。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彼時張永利還是“張總”,除了擁有一個房地產公司,手握四個樓盤外,他還有些七七八八的產業。而他的衣食住行也契合著人們對一個房地產開發商的想象:開邁巴赫轎車,戴江詩丹頓手錶,穿阿瑪尼的POLO衫和古馳皮鞋。手機是15萬以上的“威圖”——這是全球最為奢華的手機品牌,僅鍵盤便由超過150個不同部件製成。2016年前後,張永利甚至想買一艘遊艇。在他看來,那才算是富豪的頂配。
而這個夏日的晚上,張永利在會所樓下等到凌晨兩點半,客人被兩個保安扶了下來。他看上去喝得還不夠多,至少能正常與人揮手道別。像所有訓練有素的專車司機一樣,張永利開啟車門,扶客人上車。門口保安一愣,“這不是張總嗎?”
張永利沒接話,兩人互相點頭微笑後,保安似乎心知肚明瞭。
接著,張永利穩穩發動車子,隱入夜色中。
幾天後,張永利出現在我面前時,還是那身專車制服。這個50多歲的專車司機身材微胖,臉色有些發紅,自從當上司機,除了不時腰疼外,他的身體狀態反而好了起來。他同意和我聊聊這些年的經歷,前提是要儘量保護他的隱私,隱去具體地點和他參與過的專案名稱等資訊。
接下來的幾天,他把出車時間減半,帶我跑了幾個專案工地、他曾經住過的別墅,以及那個隱匿的會所。在他的講述中,我的眼前時常會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外圈急流湧動,身處漩渦中心的張永利緩慢但又無法控制地下墜。
我是2017年在一個老紅軍的生日宴上認識張永利的。那時候他還是“張總”。他遞給我的金黃色金屬名片四周,有著鏤空的祥雲雕刻。名片上的文字則是另一種黃色,“XX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兩部手機號尾數一個11111,另個是55555。
那一次,他穿著灰色戧駁領雙排扣西裝,繫著彩虹色領帶。他轉身時,我瞥到了他的愛馬仕腰帶,“您這腰帶不錯,是向恒大許總致敬嗎?”他聽後大笑,“還是記者會說話,致敬這詞兒用得好。”那之後,除了逢年過節的微信問候外,我們鮮有聯絡。
張永利入局房地產是在2015年前後。
當時,中國房地產業正處在從趨冷到回暖的轉折點,“3·30新政策”、降息降準、地方解除限購……一系列政策釋放出穩定房地產市場的積極訊號,房價開始回升。
由於房價回升太快,當年12月中旬,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化解房地產庫存”列為2016年中國經濟工作五大任務之一。這是20多年來,該會議首次直接“喊話”鼓勵開發商降價。但潑天的房價根本剎不住車,2016年北京北四環附近某小區的二手房,三個月內報價從800萬飆到1200萬。
彼時的張永利和3個朋友共同拿出兩億元,在一個省會城市成立了地產公司。其中,張永利投入了此前從礦產掙下的1.5個億,屬於出資最多者,理所當然成了董事長。在此之前,他從未涉足過地產行業,只知道這行來錢快。
他的兩個合夥人此前都從事房地產。他們告訴我,和張永利是在飯局上認識的,也找他拆借過資金,覺得張永利“很實在”,這才拉著他一起入了地產局。
父母不同意張永利的決定,妻子吳秀華也提出反對。在他們看來,一家人衣食無憂,何必涉足一個風險大且並不熟悉的行業呢?張永利則鐵了心要做。
他在當地買了兩層寫字樓當辦公室,總共2000多平米。這其中,他一個人就佔了半層,僅是一扇金黃色的防盜門厚度就有60釐米厚,房間內酒吧、練歌房、麻將室、檯球廳、高階套房、室內高爾夫等一應俱全。
2015年,中國房地產業正處在從趨冷到回暖的轉折點
公司成立後的第一個專案,是給一個地級市做城中村改造。具體來說,就是將城中村拆遷後,騰出的100畝地皮,一部分建回遷房,一部分建商品房。由於張永利的地產公司在省城成立,他去地級市搞開發,屬於被招商引資過去的。當地領導承諾說,開發商負責拆遷安置,政府負責搞定土地招拍掛。
初涉房地產行業的張永利有些拿不準,他問領導,“招拍掛不是有不確定性嗎?”領導打著保票,既然把你招來了,就有辦法讓你拿地。
專案真正啟動起來,張永利意識到,開發房地產確實得投入很多。例如,領導讓他們負責的“拆遷安置”,得由開發商出資給村民蓋房子,且交房時是簡裝狀態。他們做了個預算,算上拿地,整個專案投入不會低於10億,利潤大概有2億左右。
張永利這才發現,早年開礦掙的那些錢,在房地產行業,扔進去連個響聲都聽不見。
但排場總要擺足。2017年,他花300多萬買了輛邁巴赫S600,以每月3萬元的價格僱了一個叫劉普的退伍軍人當司機。劉普在部隊給領導開車,“很懂事”——張永利上下車,他會自覺地開關門;下雨時,會在張總下車前舉著傘候在外面。他還有著一個司機最基本的素養,不該問的絕對不問,不會將張永利的任何秘密走漏出去。
起初,張永利想用自有資金搞開發,兩個合夥人笑話他,說哪有開發房地產自己掏錢的,出去融資就可以。其中一個人教育他,“房子不是房子,是金融產品。”
當時,張永利覺得有道理,“我把自己的錢投到地產的話,其他生意可能會轉不動了。何況,大多開發商都是玩空手套白狼。”接著,他和兩位合夥人開始謀劃前融。所謂前融,就是房地產開發前的融資。這個時候,因為還沒取得土地,他們無法獲得銀行的低成本資金。一般情況下,只能找其他機構。
憑藉原本還算雄厚的資金,沒費多少力氣,一家信託機構願意給他們融3個億。在做了三方擔保、資產質押等手續後,這筆錢到了張永利這邊。此後,三人又透過其他方式,總共融到8個億。
錢到手後,就開始拿地。拿地過程像是演戲,張永利記得,有人找了幾個地產公司參與了這場假競拍,地塊最終毫無疑問地由張永利的公司競得。那塊100畝的土地,每畝700萬,光土地就花了7個億。拿下土地證,張永利趕緊安排人去銀行貸款,還掉了部分前融資金。緊接著,回遷房和商品房同時開工。達到預售條件後,房子開始預售。收回來的錢,用來還銀行的貸款本息。
就這樣,張永利參與的第一個地產專案,進行得還算順利。
他和當地領導的關係也密切起來,他的辦公室成了領導們的“後花園”。有領導一開始不敢去,路上就嘀咕,能不能不去,合不合適。去過一次後,帶著醉意問張永利:“張總,以後我還能來嗎?”張永利通常的回答是,這兒以後就是您家,“我給您在密碼鎖錄個指紋”。
也有人為了避嫌,堅持不上樓,張永利就把他們帶到那家會所。所謂的會所,其實是一家沒掛牌的“茶社”,但平時不賣茶。它只有四個包間,每間約一百平米,分別用梅蘭竹菊命名。每個房間都擺著一張直徑超過三米的碩大紅木餐桌,桌子外沿刻著九龍戲珠。房間一側的牆壁上都掛著四米多長的山水畫,落款是中國當代國畫藝術大師關山月,真偽難辨。張永利最喜歡一個叫“蘭亭”的房間,他覺得“蘭”是“君子蘭”,意味著和他吃飯的人都是君子。每次來會所,張永利和他的君子們,不算酒水,僅用餐花費就在萬元以上。
低調又懂事的張永利深得領導們喜歡,後者不僅在專案上給他關照,張永利的父母去世時。還有領導帶隊去他老家弔唁、送花圈,讓他賺足了面子。
憑藉和領導的關係,公司在首個專案沒完成的情況下,又同步在某市下轄的3個縣裡搞起地產開發,每個縣做了一個樓盤。張永利也便坐著他的邁巴赫S600,穿梭在這座城市和他的四個專案中。車子帶給他的安全感,微妙而確切。
由於父親早年是一家國營機械廠廠長,廠裡給配了“吉普212”汽車。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別說家屬院裡有輛轎車很新鮮,就連在大街上,轎車也算稀罕物。
張永利幻想著能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每次下車,總會有司機在一旁開門。
他是家中獨子,父親對他很看重,一直希望他能讀更多的書,“繼承”廠長的位置。但張永利對上學沒興趣,初中剛畢業,他就不讀了。透過父親的運作,他進了機械廠,並在3年內,從一線工人幹到了科長。在父親的庇護下,他擁有司機的日子,似乎指日可待。
雷聲隱隱,未知來臨,1990年剛過,廠子的生意肉眼可見差了起來。
工人們陸續下崗,哪怕廠長的兒子也未能倖免。1998年的一天晚上,父親告訴他,廠子要被重組改制。父親勸張永利買斷工齡,另謀出路。至於這位廠長本人,也很快退休,那輛吉普車被收了回去。
28歲的張永利沒時間沉淪,更沒時間躺平。他見過世面,腦子也活泛,1999年,他決定跟人合夥開礦。
上個世紀90年代,礦產炙手可熱。坊間時有傳聞,只要礦上不出事,一年少則賺幾百萬,多則幾千萬都不算難事。儘管官方對礦產開採有著嚴格規定,但很多人甘願冒險違法開採,張永利就是其中之一。
“啥證都沒,手裡有人就可以。”張永利說的“人”,是指年輕的打手。
他參與的鐵礦位於一個山區縣,算上他一共5個合夥人。最初做這件事時,每人拿出了100萬元。張永利那部分錢,是找父親借的。出身還算優渥的張永利知道門面的重要性。為了裝門面,他買了一輛帕薩特轎車,並從老家找了個親戚給他當司機。
由於沒有證件,他們只能在下午六點之後開採,一直幹到次日早上六點。
噪雜的開採聲和轟隆隆的卡車聲,難免招致周圍村民的舉報。但凡有舉報,礦主們會先安排人去送錢。送錢不好使,打手就會上門拜訪。
“老百姓很好對付,有關部門才難對付。”張永利講起掙第一桶金的經過,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因為我們沒證,有關部門三天兩頭找過來。他們也不進門,保安通報一聲,我趕緊下去接待。”他諳熟“接待“流程——先喊哥,再遞煙,數數來了幾個人,每人送上1000元。“哥哥們”也都給面子,說是除了國家大型會議、活動期間不能開採,其他時間都可以動工。
開礦的利潤有多大?張永利大致算了一下,按照當時鐵礦價格,每噸能賣160元左右;他們改裝的重型卡車,每車最多能拉五六十噸。這意味著,單車大概賣一萬塊,利潤三四千元。每晚一般能拉幾十車,基本上一個晚上賺個十萬八萬的不成問題。
30歲的張永利迅速掙到了人生第一個100萬,成了“張老闆”。他的車子也從帕薩特換成了奧迪、賓士、悍馬,司機從1人變成3人。但比起“張老闆”,他更願意被叫做“張總”。
幾年後,隨著國家對非法開採的打擊力度加強,他們的風險越來越大。害怕出事,張永利提前退出鐵礦開採,並辦了正經手續,獨資開採起了矽石礦(玻璃原料)。矽石生意比鐵礦更好,他先後做了三個矽石礦。到了後期,張永利又買了兩個金礦,並投資了幾座私人加油站、十幾個大藥房以及幾十間商鋪等。
2015年,張永利44歲那年,總資產已經超過了20億。他買了三個獨棟別墅,11套200平米以上的房子,分佈在不同城市。
對彼時的張永利來說,錢只是個數字,是個抽象的概念。他喝著每克100多元的巖茶和茅臺年份酒,宴請著一撥又一撥的領導。與此同時,他也惦記著擴大生意門類,掙更多的錢。而彼時可以用“瘋狂”二字形容的房地產,成了他的首選。
搞了四五年開發,張永利的四個地產專案中,位於市區的那個總算搞完了,房子賣得也還不錯。可公司會計一算賬,根本沒達到預期2億左右的利潤,甚至連1億都沒有。
“比如,一萬一平方米的銷售價格,大幾千塊是土地費,小几千是前期報建、稅費,以及其他費用,再加上銷售、管理等成本,最終算下來,每平米賺不了多少錢。”張永利愈發覺得房地產對他來說像是玄學,看著賺錢,其實沒賺多少。他也慢慢理解了合夥人之前告訴他的,
“房子不是房子,是金融產品。”
還有三個專案壓在手裡,導致他的資金缺口越來越大。那些年,張永利幾乎天天在找錢、還錢。公司外債長期處於10億左右。有關錢的問題上,兩個合夥人透露,雖然他們也出過力,但籌來的資金可以忽略不計。“實在”的張總倒也沒過分要求過他們。
在一個不確定的年代,做生意就像是玩“疊疊樂”的生存遊戲,下方的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撼動原本搖搖欲墜的結構,而個人的作用在此時顯得微不足道。
中指研究院釋出的《中國房地產2020年市場總結及2021年趨勢展望報告》顯示,2020年一季度,在疫情衝擊下,新建商品住宅市場交易量明顯縮減。張永利分佈在三個縣裡的專案,也多少受到影響。
售樓部大門緊閉,沒人買房子,二手房也賣不出去。張永利公司此前“拆東牆補西牆”的融資模式被打破,三個已完成的主體專案很快停工,整體銷售量也只有五分之一左右。停工,意味著失去了盤活資金的能力,只能被市場宰割。他想過靠手裡其他專案去救地產,可擔心風險太大,不敢拆借太多。
緊接著是催收。他收到的第一筆大額催收,來自某擔保公司,本息加起來共1.8億。張永利的第一反應是,用其他生意的錢來應急,但很快又想到,這筆錢付出去後,自己可能就身無分文了。他決定拖。
拖下去的後果,就是這家擔保公司起訴了張永利。很快,信託、私募、銀行也來催收了。張永利公司欠下的本金、利息、逾期利息等,加起來共有12億左右。當律師函、催收函等紛至沓來的時候,他開始將矽石礦、加油站全部出手或易主。
下一撥來討債的是建築商、承包商和勞務方。此時,張永利開始變賣名下大部分不動產和車子。賣掉幾乎所有家當後,他提出離婚。站在民政局門口,吳秀華冷靜地說,“孩子跟我過,其他的,你自求多福吧。”最終,張永利給妻子和孩子留下了一套200多平米的住宅。
“他太能折騰了。”對於這段婚姻,吳秀華的解釋是,張永利不管有錢還是沒錢的時候,都很少回家,兩人更是早已沒了感情,“家對他來說,只是旅館。離了反倒輕鬆。”
實際上,相比債務,張永利更大的壓力來自買房者。三個停工小區共涉及1000多戶業主。他們出了錢又住不上房,積蓄已久的憤怒足以將張永利吞噬。業主們先是堵售樓部,後來又去堵政府大門。每到這時,張永利和合夥人就會被有關部門叫去拿解決方案。所謂方案,就是找錢復工。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找不來錢,就隨意給業主們承諾復工時間。
“沒辦法,就拖著。”張永利沒有錢,也沒有復工的能力。他甚至沒有了從前的光鮮和傲氣——他摘下江詩丹頓手錶,戴上200多元的小米手環;賣掉邁巴赫,換上二手哈弗H6。他辭掉了月薪3萬的劉普,又把那個豪華辦公室賣出去籌錢。
沒有房子住,他就去租房,也想著能躲躲那些業主。但業主們沒放過張永利,他們偷偷在他的車上裝定位,隔三差五往車上扔糞便。有幾次,張永利打電話報警。警察每次出警都表示,一定會調查,但再沒下文。
警察的態度倒是讓張永利很受用,他們管他叫“張總”。這個稱呼,他過去天天聽,自從成了“無良開放商”後,幾乎沒人這麼稱呼他了。從前時常“泡”在他辦公室的領導們開始管他叫“小張”“張”,業主們則叫他“騙子”“張騙子”“張無良”。
到了2022年,張永利終於因為一些官方政策,得以讓專案順利復工。由於三個專案的主體早已完成,復工一年後,基本達到入住條件。
張永利心裡最大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這時的他沒有什麼大的欠債,但也一無所有了。
50來歲的張永利沒了20多歲時的心氣。他想過東山再起,但把足療店、採耳店考察一圈後,都放棄了。那些投資對此時的他來說都太大,他拿不出錢。
“張哥,要不你也開專車吧。跑得好的話,每個月能掙一萬元。”失去那份月薪3萬元的工作後,劉普到省城當起了專車司機,他對張永利的稱呼也從“張總”變成了“張哥”。
這一萬元,放在以前,對張永利來說就是一頓飯。可現在,意味著可以生活下去。
他決定接受這個建議。2023年10月,張永利回到省城。
省城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地產公司註冊地在這裡,交際圈子也在這裡。但這一次,他成了最底層的打工者。他在開發區一個相對偏遠的小區租了一室一廳,每月租金1400元,距離劉普租住的房子相隔幾十米。
劉普告訴我,之所以幫張永利,是因為“張總”早年對他不錯。更何況,他並沒有像一些開發商那樣,交不上房就直接跑路,“已經很有良心了”。
成為專車司機不難。先下載專用平臺,按步驟操作後,留下自己的電話。很快,區域客服與張永利聯絡,通知他到一家合作的汽車租賃公司培訓。培訓內容以科目一為主,同時也涵蓋了轄區內旅遊景點分佈等。
完成培訓,再透過考試,張永利取得了開網約車資格。直到這時,他才被要求買車。
平臺對專車要求是B級轎車(車身軸距在2.7米至3.0米之間),價格一般在15萬元以上,且必須是新能源。張永利看中了一輛比亞迪,落地價24萬多元——此前,他極少開這麼便宜的車。
張永利手裡只有3萬元現金。他鼓足勇氣找到當時一個開礦的朋友,提出借30萬。朋友問他做什麼,他說去開網約車。朋友沒再接話,直接讓張永利發個定位給他。很快,朋友開車給他送了30萬元現金過來,借條都沒打。
“不怕我還不了?”張永利開著玩笑。對方表示,“大家都是朋友,你幫了我很多。要真還不了,我就當丟了一塊手錶。這事你心裡記得就可以。”
2023年11月,張永利正式成了專車司機。他在朋友圈發了一張露著半截方向盤的照片,配文是“為了生活,我也可以當司機”。坐在比亞迪裡,他偶爾也會懷念邁巴赫,“一進邁巴赫,覺得自己是大佬。一進比亞迪,就覺得自己是司機師傅。”
這次再見面,我問起了他的“許總腰帶”,他大笑,“早不知道去哪了,晦氣。”
開專車,公司要求穿正裝,對衣服品牌和質量沒要求,但領帶得買公司的,15元一條。張永利想省些錢,他從衣櫃裡翻出一身曾經定製的西裝,上衣和褲子加起來2萬多元。
劉普告訴他,如果想月入一萬元,每天至少得跑12個小時。於是每天早上六點多,張永利就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出門——以前做開發商的時候,這個時段他甚至還沒有睡熟。
接第一單時,張永利有些緊張。他在家反覆練習著那句,“您好,歡迎乘坐XX專車。”快到目的地時,又下意識看看肩頭有沒有掉頭皮屑和碎髮,生怕給對方留下不好印象。
那之後,“張總”變成了“張師傅”。每次乘客上下車,他都會畢恭畢敬地站在車子右側,給乘客開門。下雨時,自己先冒雨跑出來,給乘客打傘。按照公司要求,除了和行程有關的話之外,司機不能主動和乘客搭話。
他對錢重新有了概念。按照張永利的說法,專車因為價格高,單子沒那麼多,一天12個小時能接十幾單,就很不錯了。預約單的價格要高些,所以他會努力接一些預約的單子。一般情況下,平臺對每單車費的提成是20%左右。雖說車費即時到賬,但每週只有固定一天能提現,一個月能提四次現。
頭兩個月,因為經驗不足,他每月收入六七千元。劉普給他傳授經驗,告訴他接單的黃金時間和地點後,張永利的收入總算穩定在了一萬左右。實在沒單子的時候,他和劉普就把車一前一後停下,站在路邊抽菸——擔心會被乘客投訴有異味,他從來不在車裡抽菸,甚至連蔥蒜都不敢吃。一旦被投訴幾次,司機就會從全時段接單,變成分時段接單,生意直接受到影響。
也會有房地產老闆打到他的車。張永利恪守著不搭話的原則,有一次,他聽到乘客對著電話那頭說,“現在真沒錢,你弄死我也沒錢”,他踩著油門,心裡偷笑。
一段時間過後,張永利覺得,這樣的日子安靜又簡單,倒也還愜意。除了劉普,他又認識了幾個司機,收車後,偶爾聚餐。沒有人知道他過去是做什麼的,大家聊的最多的話題,除了孩子,就是房子。
不久前,一些城市下調房產利率和首付,飯桌上,有人提起,“以前買房子真是虧大了,你說那些開發商,咋心那麼黑?”張永利沒接話,只是大口嗦食著眼前那碗西紅柿雞蛋麵。
他的內心仍然焦灼——他在等著房價漲起來的那天,也還準備靠著那些沒賣完的房子翻身。一時半會兒翻不了身,就意味著他得繼續開車。按照平臺規則,專車只能開6年。6年後,要麼換車,要麼轉為快車,“我今年53歲,再開5年,到時候58歲。”張永利覺得,一個年近六旬的人即便還想開車,年齡和身體也不允許了。
他偶爾也擔心遇到熟人。2024年春節前,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上了車。沒幾分鐘,乘客突然開口,“你這大老闆來體驗生活了?”
張永利吃了一驚,打量對方半天,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乘客說,自己是做服裝生意的。一眼看出張永利這套西裝是定製的,價格不菲,以為他是來體驗生活的大老闆。那天晚上7點收了車,張永利跑到批發市場,花400元錢買了一套劣質西裝。那套定製西裝,被他掛到櫃子最深處,至今沒有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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