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縣城開網咖,日入過萬”

文圖李一鳴
編輯丨雪梨王
網咖總像是舊時代的產物,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對它的絕大多數記憶存在於十幾年前。那時候,微信還沒取代簡訊,流媒體還沒取代入口網站,開機要刷身份證——當然,沒有也可以。
移動網際網路隔斷出兩個時代。十幾年後,手機取代了主機,“網癮”不再是小部分人的症候,“上網”從一個動詞變成所有人的生活狀態,網咖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
一家開在縣城裡的網咖讓我意識到這個判斷或許是錯的。2025年,網咖依舊是一門掙錢的生意,支撐它持續運轉的,是那些將網咖作為生活方式的人。雖然網咖不再代表著社會的灰色地帶,但它仍然托住了社會里那些非主流敘事的章節——一部分人的人情或者生計。
人是社會動物,在這個時代,網咖承載了一種公共生活。

跟網沒關係
油膩的鍵盤和滑鼠,燈光昏暗,空氣中盡是香菸混雜著泡麵的味道。歡呼與咒罵齊飛,紅牛罐可樂瓶,一槍爆頭,是兄弟就來砍我。
這是很多人對網咖的刻板印象,包括我在內。但它們基本都成為過去了。
高吊頂,新風系統,有大廳有包房,還有檯球和街機。網咖、電競館、娛樂綜合體。這是郝文博的網咖定位。在河北廊坊香河縣,這個常住人口50萬左右的縣城,郝文博和合夥人總共開了5家店,基本壟斷了這塊土地上的網咖產業。其中四家,是近兩年新開起來的。
此時此地,網咖絕對是門掙錢的生意——郝文博給出肯定的答案。
郝文博是東北人。當過兵,跑過外賣,搞過直播,到現在成為老闆,算是成功上岸的勵志樣本。如今他不再需要插手具體的經營業務,巡巡店,剪點短影片,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工作日下午三點,二樓臺球案子傳來球體碰撞的聲音,樓下的60臺機器亮著一半。郝文博點起一支荷花煙——2013年後,河北稍微有點身份的人開始抽這種香菸,牌子比中華響亮。
身份的改變仰賴於網咖這門生意的成功,而網咖的成功,就在於樓上樓下的這些人——跟郝文博一樣不用按點上班的人。他們要麼穿著Polo衫,要麼穿著灰色的校服褲子。後者可能是下了課也可能就沒去上課,前者要麼開傢俱廠,要麼做餐飲。這個曾經火熱的傢俱之鄉因為環保治理等原因冷淡不少,工人離去,老闆們也閒下來。也有那種幹日結的人,掙兩天錢再用兩天全部花掉。下午六點鐘後,店裡更加火熱起來,穿校服的三兩結對,書包丟在椅子邊;穿工服的,擰開飲料按鍵開機,坐到晚上十點,媳婦出現在身後,不用廢話,耳機一摘,結賬,騎上電動車回家。
網費最低8元一小時,充300500。郝文博會記錄這幾家店每天的總收益——根據最近半年以來的統計,最低每天收入一萬出頭,基本保持在1萬到3萬之間。五一假期的第二天,當日營業額達到了6.35萬。在客流高峰期,單間包房或連排都需要提前預

〓 一家縣城網咖的前臺
家家戶戶都有電腦了,為什麼還會有人去網咖呢——這是我的疑問。
“在家玩跟在網咖,那意思絕對不一樣”郝文博給出的答案是“在家你媳婦管著,孩子要帶,玩遊戲玩不消停的。”郝文博最大的娛樂除了做影片就是裝機,家裡的電腦配置也不錯,“但你在家玩有的時候會難受,會孤單。”
從這個角度看,網咖和圖書館似乎承載了同樣的價值與功能。
就像打球時旁邊有沒有人看著會影響運動表現一樣。“比方說你玩吃雞(《絕地求生》,一款大逃殺射擊遊戲),要是自己在家,你五殺了,你吃雞(勝利)了,沒什麼太大感覺。”郝文博說“但網咖不一樣,即便旁邊是你不認識的人,你也會興奮不少。”
從硬體上看,在網咖也確實更容易打贏一場遊戲。作為經營者,郝文博明白,當電腦推出了更新型號的配件,那網咖必然要更新換代,“不然沒有競爭力”。“我不信有那麼多人敢買一臺五千塊的顯示器往家一放就打遊戲用”他指著一排排機器說。網咖門口的玻璃櫃裡,展示出店裡使用的顯示卡鍵盤滑鼠等裝置型號“你用普通的2K顯示器,我在網咖用卓威400,同時開槍,我就是能先打死你,因為我顯示器的重新整理率比你高。”
“跟網沒關係。”郝文博說。螢幕前方鍵盤滑鼠嗒嗒作響,不時傳來歡呼聲。人們不只在享受遊戲——這也是種公共生活。

網咖1.0時代
郝文博經歷過那個“經典”的“網咖時代”。上初中的時候,他和媽媽住在自家花店的隔層上,晚上捲簾門一拉,他就翻窗戶跳出來,去網咖找同學一起玩。熬一個通宵,第二天上學坐在最後一排趴下就睡。學校裡的關係會延伸到餐館、球場、街巷,當然還有網咖。網咖兩三塊一小時,包宿更便宜——到現在都是。彼時,網路遊戲被視為洪水猛獸,楊永信被稱為“專家”,QQ是年輕人的名片,暱稱和簽名飄著火星文。
十年前,他也在網咖幹過。“沒學歷,沒見識,沒家。”郝文博形容自己當時的狀態。201412月,退伍回到黑河老家時,他面對的是一個消散的家——父母在他童年時就離了婚,如今賣了各自的房子,一個去了廣西,一個去了浙江,徹底離開了他的生活。
“用他們的話說,(我)繼續在老家待著只能等死。”郝文博說。
退伍安排的工作是超市收銀員。那陣,電視裡在播《北京愛情故事》,郝文博受了感染,想要“北漂”。到北京後,他發現,好像大多數工作都需要本科學歷。他初中輟學,當兵前只讀了一年中專,沒拿著畢業證,找不到什麼正經工作。最後,他坐上了938路公交車,將北漂旅程歪去了河北——京津之間的廊坊市香河縣,進了網咖當網管。這行不需要學歷,工作也簡單,除了開機子,就是刷廁所。
剛退伍的人身上有股勁,廁所也比別人刷得乾淨。郝文博跟我說,退伍前他們宣過誓,保證回到地方後,要帶著部隊裡的精神繼續積極建設。他忘了具體講了啥,反正挺感動,“熱血沸騰的”,也就真帶著這股勁兒回到了地方。在網咖打雜打了一陣,他主動提出試著做經理,最後還真當上了。

〓 網咖裡通常拉著窗簾,晝夜不分
當經理一個月3000多塊錢薪水,周圍人天天跟他“博哥”“博哥”叫著,也算福利——這份福利僅限網咖內部兌換,出了門啥也不算。幹了三年,郝文博決定跑外賣。外賣也不好跑,顧客說讓帶包煙就得帶包煙,不帶就是差評。一看要超時,心裡就更慌。錢是賺了,一個月一萬多,但福利沒了,尊嚴也沒了。郝文博說,那幾年,他被磨成了一個“誰都能欺負的人”。長期不跟人說話,說起話來直打磕巴。但他也有夢想,比如做嗶哩嗶哩上的up主。他買了電腦、相機,開始學剪輯,幹吃播——芥末漢堡、黑色炸雞,都試過,“就差吃屎了”,最後也沒火起來。
送了兩年外賣後,因為幫父親解決其被捲入的一案子,郝文博賠光了所有積蓄,賣了電動車,一無所有。郝文博說,他真想過跳樓。
最後,他試著給一家自媒體公司投了份簡歷,居然應聘成功了。他一下從跑外賣的變成了“坐辦公室的”。公司做直播帶貨。郝文博說他是自學的pr,覺得剪輯就是把拍的東西拼到一起,老闆看完片子說不錯,自己就喜歡“野路子”。這人比郝文博小兩歲,靠這行已經開上了路虎。
那不是直播帶貨最賺錢的時候,但也算踩上風口,郝文博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能掙三萬。

一種逃離
靠網路完成了一些原始積累後,郝文博又回到了網咖。對他來說,網咖的意義更在於一個“逃出去”的去處——不只是逃出兒時那個廚房和廁所連在一起的小隔間,還有家庭和學校裡充斥著暴戾和打壓的氛圍。
在郝文博的記憶裡,沒有一個固定的家。住處總在換,有時在村裡,有時在棚戶區的出租屋,光幼兒園就上過四五個。母親只顧著賺錢沒時間管他,一旦沒考好或者闖了禍,解決方式就是打一頓,用掃把頭,甚至菜刀,都比劃過。上初中後,郝文博遭遇了校園霸凌——當時還沒這個詞——成了被校園小團伙欺負的物件。有一次,他因為穿了件“花花的衣服”又被一幫人圍起來,這次他沒忍,找了下手最狠的那個,過去一把掰折了他的手指頭。
郝文博因為這事留了級,轉了學,初中也沒念下來。同齡人都在上學,就他在外頭蕩著。和他一起玩的,都是些“混社會的”,比他大個八九歲。郝文博跟他們在網咖裡認識,《反恐精英》、《地下城與勇士》、《夢三國》,玩著玩著就混熟了。社會關係帶來行為上的慣性——最開始他討厭別人在網咖抽菸,後來自己也學會了。
“那時候網咖裝修沒現在好,但人情味足。”郝文博說。他幹網管那幾年,香河傢俱產業正紅火,外地人多,來網咖玩的人也多。有在廠裡上班的,有開豪車的老闆,機器放得也擠,兩層樓能放一百六七十臺。“那時候網咖比現在還好乾,一天能掙個一兩萬。”幹管理的秘訣是提供好情緒價值,打個招呼,免個臺費,送瓶飲料,“讓人覺得自己有點兒地位”。有個江西的老闆跟郝文博混得熟,有一年郝文博過生日,老闆為他包了一整個夜場。
支撐網咖這門生意運轉下去的也是些不想回家的“閒人”。無論年景好壞,這種人都不少。在縣城和小城市裡,人們沒有太多娛樂方式。KTV湊不夠人的時候,他們就抓住滑鼠鍵盤和檯球杆。管理網咖的經理,有時也會和客人一起打檯球。郝文博說,以前來上網的,有錢的沒錢的都有,現在後者居多。但只要這個“基本盤”還在,網咖就不會倒。網咖是個場子,圈住人的除了娛樂還有人情。

〓 很多人把網咖當成家,吃住都在這裡
郝文博是2023年年初入局的。他之前工作過的那個網咖老闆說是房租到期了,準備換個地址重新裝修,順便更新下配置。郝文博就借這個機會,湊上幾十萬入了夥。縣城裡,能挺過那三年的網咖不多,除了他入夥的這一家,另一家是在2019年下半年更新的裝置,寒冬一過,立馬紅火起來。郝文博一直眼紅那家店,一百多臺機器成天爆滿,網管從早忙到晚,“生意是真好”。他相信,自己做起來的那家網咖,也能這樣紅火。
需求起來了,網咖不夠用了。天眼查資料顯示,2020年,全國總共12888家網咖倒閉。截至20212月,存續在業的網咖總量為124818家。從2023年到現在,郝文博投資的網咖品牌在全縣又開了四家,城東西南北都有店。他總在影片平臺釋出“在小縣城開網咖”為主題的作品,有人向他諮詢,甚至請他去幫忙開網咖。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訊息多到回不過來。

003號機
有開網咖掙錢的,也有靠網咖掙錢的。對這些人來說,網咖是生意,是單位,是家,是放置一部分生命的地方。
郝文博總觀察那些來打檯球和上網的人。有些是和曾經的自己差不多的人——“社會閒散人員”。“你初中不念了,你幹呢?你也不上學,那你就出來溜達唄。”
外面都在說失業,但在郝文博看來,掙錢似乎也不難。“找個班上,廠子的或者別的什麼,幹倆月不幹了,就出來玩兒。”他一指檯球案子,“球打得好的,就靠打球賺錢。找人打比分,一分20塊到100塊,一打打一天。沒有這幫人,檯球廳開不起來。”
店裡的經營系統統計,每張檯球桌平均一天只空置6個小時。
郝文博說,在縣城,不少家庭都是父母去大城市打工,孩子留在老家上學。他拿黑河老家舉例,村裡十五六歲的少年,平時家長不管,有些女孩拉夥賣淫,男孩結伴偷車偷手機店。“這些孩子來網咖玩,家長反倒放心——如果他不在這玩,指不定出去幹什麼。”郝文博說,縣城裡有檯球廳,小孩們鬥毆鬧事,老闆聯絡家長,家長的回應通常是,“我管不了,愛咋處理咋處理”。但他們也不一定就此沉淪。郝文博當網管的時候,認識不少“網癮少年”,沒幾年翻了身,幹成了一番事業。
有靠檯球掙錢的,也有指著遊戲掙錢的。比如不遠處的分店就有一個,吃住都在網咖,郝文博每次去,都看見他坐在相同的位置,沒見下過機。郝文博管他叫“大神”。他說,“大神”跟家裡關係不好,喜歡在網咖生活,每到一個城市就找家網咖待著,沒多久就跟網管收銀混熟了,成了網咖的NPC

〓 劉國偉在003號機器前坐了整整一年
我找到“大神”的時候,他就坐在003號機器前,一進門的位置。他叫劉國偉,27歲,在這個位置坐了整整一年。確實如郝文博所說,劉國偉在網咖的身份不只是顧客。前臺不在的時候,他會幫著結賬,甚至拿起掃把掃地。每個員工他都能搭得上話,也會有服務員溜到他身後觀戰。
劉國偉是北京人,認為二環裡才算北京的那種北京人。他家最早住舊鼓樓大街,之後一直換地兒住。“小時候我們家樓下就是網咖”劉國偉說,他家裡人基本不管他,他沒事就去網咖著。去了老闆就給我安排在最裡邊的位置,靠著廁所——未成年人禁止進入網咖是至今仍然有效的規定,一來檢查就躲裡頭。
“(郝文博)非說我是大神,我哪是大神啊。”劉國偉點起一支菸。他也抽荷花,比郝文博抽的那款便宜點。他從大學開始就靠打遊戲陪玩掙錢了,最開始在一個遊戲陪玩平臺,抽成太多,100塊錢到手只有三四十塊。乾的年頭長了,積累下來幾個“大客戶”,行話叫“老闆”。如今幾乎每天都有老闆點他,他的單價是650元四小時,打四小時送一小時。他說自己這個月“懶了”,但到手也有一萬四五。掙得多,但開銷也大,郝文博說,劉國偉點的外賣比他貴不少。
“網咖掙錢網咖花,一分別想帶回家。”劉國偉總把這話掛嘴邊上。

我挺好奇為什麼一個北京人會來河北上網,並且不是在某個週末造訪,而是在此常駐。
“縣城的網咖,配置更新反倒比北京有些地方快”劉國偉告訴我,更重要的是比那些全國連鎖的電競網咖便宜。至於到香河,還有個原因就是,他一年前玩遊戲時談了個物件,女生在香河上學,他就跟著過來了。他騎著摩托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女生的學校。
假定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的概念,那對於劉國偉和郝文博來說,網咖就是那個“家”。他不願意多講家裡的事,偶爾吐槽兩句,說自己以前總給家裡錢,幾千幾萬的,但等自己沒錢想找家裡要的時候,母親總會拒絕,並責怪他這麼大了還找家裡伸手。他隔一陣還是會回,或者說去一趟北京,但基本是去京郊和摩友跑山——舊鼓樓大街那片兒時故地,摩托車禁行。
打遊戲的劉國偉是技術流。他大一就加入了學校的電競隊,練《坦克世界》。他說當時本來要去俄羅斯打錦標賽,但因為簽證出問題沒去成,再之後他超齡了,成為職業選手這路也就斷了。剛開始陪玩的時候,他以為比賽贏了就行,客戶快“死了”也不去救。結果客戶在平臺投訴,說我找陪玩不是找個爹。投訴就沒單錢,劉國偉後來總結出門道,陪玩的精髓是情緒價值,“你要讓他先看到你的技術,再說點委屈巴巴的話,喚起對方的保護欲。”
他也嘗試過做直播,但收益不高。“看你花裡胡哨的裝備,崇拜你,給你刷錢。結果這錢你取出來用了,又有一堆什麼律師的給你打電話,叫你退。”劉國偉說,直播間好多都是小學生,刷完禮物動不動就找家長退錢,“太麻煩,沒勁”。
他的陪玩事業和網咖復興基本處在同一時期,大環境好了,什麼都好了。最低谷還是那三年,點陪玩的老闆大多是開廠子的,生意不好,也沒錢沒心思找他打遊戲。那段時間,他接過一陣零工,比如去商場店鋪幫忙搞拆除,300一天,幹一宿;還去過方艙當過“小白鼠”試藥,一次1500,那藥用完了就拉肚子,一個月試六七次。我說你把身體搞壞了怎麼辦,他說你別想那麼多,“窮比任何病都可怕”。他身材精瘦,喝酒的時候鞋一脫,盤腿坐著。

〓 在這個時代,網咖承載了一種公共生活
2022年,劉國偉在北京也開過網咖,結果因為違反疫情相關規定私自開業查封了。他總結說,一線城市網咖不好乾,還得是小城。他去過不少地方,曹縣濮陽宜賓,“那些地方的網咖一開就是七八家連鎖,在當地直接壟斷。”
劉國偉是長在網咖的人。從高三下學期開始,他就基本泡在網咖了,大學去了武漢也還是照舊。網咖是他的課堂,交的朋友,也都是在網咖長駐的人。在香河,他的生活半徑還是以網咖為中心——吃飯點外賣,洗澡在旁邊的公共浴室,和女朋友待會兒,就在網咖對過的酒店。
晚上七點多,劉國偉去了趟超市,拎回來六雪花啤酒,他管那個叫大綠棒子。“你知道為什麼喝大綠棒子,勁大,量大。”他逐個起開。過去發生的好多事,劉國偉都記不清了,他將此歸因為大綠棒子。前些年他騎摩托車帶倆女生,那天晚上他喝了十一大綠棒子——這數記得清楚——跨上車,風一吹酒勁上來了,旁邊過了輛車開得挺快,劉國偉把一歪就摔了出去,撞上馬路中間的隔離帶。那之後,他的記憶力就不行了。
剛到河北時,也是因為喝完大綠棒子騎車,被查到酒駕,在看守所了一個月。出來一看,出租屋被房東收走了,女朋友在他進去轉天就跟別人跑了。
打那以後,劉國偉沒再租過房子。他在網咖裡找了個能平躺的電競椅,搬到003號機前頭,困了就直接放倒睡覺。003號機相當於他的工位,吃住都在。顯示器後面就是“倉庫”,剃鬚刀頸枕加溼器打火機都塞在裡頭,塑膠兜裡裝著黃瓜和小蔥。他說營養均衡很重要,上火了說不出話沒法接單。劉國偉認為003號是整個網咖最好的位置,在空調下邊,離門近,通風好,挨著前臺,裡頭坐著他的網管女友。一年前剛一進門,他就挑定了這兒,當時有個小孩正在這臺機子上打遊戲,他掏出張一百塊的鈔票,那小孩拿上錢,關了機子就走了。

重返公共生活
如果要打個比方,我會覺得網咖更像是洗浴中心——在家也能洗澡,但對有些人來說,跟好多人一起在大池子裡泡著,雖然互不相識,可就是有家裡比不了的感覺。網咖就是那個池子,24小時不滅燈。有洗澡的,有服務的,也有劉國偉這種附生其內,給其他池子裡的人按摩搓澡的。
在這個原子化時代,這樣的場域提供了一種越來越珍貴的需求——“共同體驗”。一排電腦螢幕前,上網的人可以在遊戲裡並肩作戰。在系統裡擊殺,在電競椅上吶喊。劉國偉最常接單的遊戲還是《絕地求生》,這意味著他需要組起一支4人小隊,帶領幾人在相互為敵的20多支隊伍中存活到最後。他的客戶離開了現實世界中的生意、飯局、家庭,在這支賽博戰隊中,無條件地信任彼此。
用郝文博的話說,網咖為人們帶來一種歸屬感,一種集體意識。
003號機的作息很固定。每天下午開始接單陪老闆打遊戲,打到晚上七八點喝酒,喝完酒有時睡到半夜12點有時睡到凌晨兩點,起來繼續打,打到早上七八點。酒是必需品,用來助眠,“你喝完酒別人在那嚷嚷你也能睡著”。
也有加班的時候,最長一次他連續玩了五天六夜,困了就稍微眯一會兒。陪玩這行的成本是網費,一天算下來兩百多,劉國偉基本不會主動結賬下機,賬上快沒錢了就往裡續。他給我看他的結賬記錄,最多一次結賬時顯示一萬三千多元。下機要麼是喝酒睡著了沒及時續錢,要麼是停電。他說香河老停電,颳風下雨都可能會停。
劉國偉的同行不少。《2024年中國遊戲陪玩行業白皮書》顯示,截至20246月,國內遊戲陪玩從業者數量超過120萬人。曾經有個在網咖認識的小孩,說自己也想幹這行。劉國偉不建議,跟他說除非有富婆看上你,但這是萬里挑一的機率,“女陪玩好賺錢。玩好的女陪玩,一小時四五百。”
“從有錢人嘴裡面摳錢難著呢,”劉國偉啃了口黃瓜說,“你得提供情緒價值。”他現在主要服務的九個大客戶,有浙江的有東北的,家裡都有產業。去年五一,他身上沒錢了,找到一個女老闆說先預支一點,結果那人“啪”一下轉過來一萬,說五千先花著,另外五千當存單。還撂下一句,五一要跟老公一塊出去玩,別給她發微信。在這行做得越久,劉國偉越能把握好維繫客戶關係的門道,“也有人點完陪玩讓我過去找她,我心裡都明白,見面了玩一下,膩了,回去之後她就不點我了,又換個人,還不如細水長流。”剛才那位女老闆,劉國偉其實也接她老公的單,用變聲器。
當愛好變成職業,遊戲也就失去了娛樂的意義。凌晨兩點睡醒接單,打到五六點鐘,差不多一天的活就幹完了,這時他會碗餛飩刷刷短影片。他最近總能刷到一個在佳木斯賣豆腐的——買豆腐的人一直不斷,豆腐一屜屜好像總也賣不完。他一邊吃一邊琢磨,這買豆腐的是不是都是托兒。
早上8點整,網咖到了交班的時候。劉國偉在前臺幫忙盤點,包夜的人走了,包早的人又來了。他把落地窗上的遮陽布拉下來,網咖裡陽光很少進入,因此晝夜不分。忙完一切,“003號機結賬下機”前臺的喇叭自動播報了一句。
他走出網咖,說他又要去買酒了。網咖依然亮著燈,鍵盤敲擊聲起此彼伏在這裡,天亮不亮,似乎沒那麼重要。
為保護隱私,文中所涉採訪物件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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