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AI時代,人是否還能真實自主地活著和思考?

編者按
本文是【新聞實驗室會員通訊】付費內容,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助理教授方可成老師。方可成畢業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Annenberg傳播學院,前《南方週末》時政記者,新聞實驗室發起人。閱讀更多對傳媒科技行業的分析,歡迎訂閱新聞實驗室會員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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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Kenny Eliason / Unsplash/
再談AI與人的認知能力
方可成
上期關於“AI會讓人類的認知能力退化嗎?”的通訊發出之後,收到了一些朋友的反饋,我也做了一些新的閱讀,又正好遇上“復旦削減文科、AI課程覆蓋全體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新聞出爐。因此,在本期會員通訊裡面,我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分享自己的一些新思考。
GPS、電動滑板車和印刷術
我們先從AI之前的其他技術說起。
人類歷史上第一臺商用的GPS導航裝置是在1989年推出的。21世紀初,GPS技術大規模普及。智慧手機出現之後,地圖app成了必備工具,如今幾乎每一個人都離不開導航技術了。
導航工具的普及,讓人類的識路能力退化了嗎?
來自Every的文章總結說,答案是肯定的。研究表明,對GPS的重度依賴可能會導致我們的空間記憶力整體下降——通俗來說,就是記憶物體、地點的位置以及它們之間關係的能力下降。不止是空間記憶,其他相關的認知能力也會被削弱,比如透過在頭腦中繪製出可能會遇到的地點和情況來為旅行打包行李。還有論文指出,導航工具降低了我們與環境的互動程度。在一個新的城市裡,手持一張帶著褶皺的紙質地圖找路,這種體驗與GPS的“500米後左轉,目的地在右邊”有著本質的區別。
但是,導航工具也讓我們有了許多之前不可想象的“超能力”——在任何一個陌生城市,都能很快找到抵達某個目的地的最佳路線,甚至能預知交通狀況。
幾乎不會有人認為,我們應該為了找回那些削弱的空間記憶力而回到地圖時代。其實,就連地圖本身也是一種技術。在地圖出現之前,我們的祖先利用星星的位置、洋流的走向和候鳥的叫聲等感官線索尋找方向。比起祖先,我們看星星、聽鳥叫的能力顯然大大退化了,但我們並沒有真的因此丟失太多。
再來看下一個例子:電動滑板車。
在1960年代的美國雜誌上曾經有這樣的漫畫:到20世紀末,習慣了用電動滑板車而不是走路的美國人,看起來將會像是特大號的保齡球瓶,長著細小的殘腿,隨時可能被精瘦的共產主義入侵者撞倒。
這一幕當然沒有出現。交通工具的升級換代,沒有讓人忘記如何走路。當然,走路減少及其帶來的健康風險是真實存在的,所以人們找到了彌補的方法:在跑步機和健身單車上轉動雙腿。還有人會選擇放棄“效率”,騎腳踏車上班或步行去超市,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讓技術做太多事情會讓他們的身體變得更糟。
在這個例子裡面,人類能力的退化在部分人身上發生了,但是更多人找到了抵禦和補償退化的方法。
接下來是一項更古老的技術:印刷術。
在印刷術出現之前,書籍的複製要依靠抄寫員手工完成。這當然讓書籍的生產價格昂貴,但也讓抄寫員們堅信自己工作的價值和神聖性。印刷術出現後,他們強烈抵制這項技術,甚至有抄寫員說:手寫是執筆的少女,印刷是效顰的娼妓。
類似的觀點在15世紀的歐洲很普遍。很多人認為,印刷術使得知識生產變得廉價、隨意——如果印書那麼簡單的話,一定會讓很多不負責任的、低俗的、劣質的書大為流行,人類的知識和精神世界將被汙染和降級。
事實上發生的事情呢?的確,在印刷術問世後的幾年裡,經典作品的錯誤版本、庸俗低階的文字以及劣質的盜版書籍大量湧入。但總體而言,印刷術帶來的最重要影響是:知識走向了民主化,書籍充斥了整個世界,儘管並不是所有的書都是好書,但毫無疑問,因為有了大量優秀的作品便捷地被複制和傳播,人類的文明發生了顯著的進步。印刷術甚至催生了對中世紀教堂權威的質疑和反叛,為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奏響了前奏。
能力退化之後會如何?
讓我們來總結一下以上三個例子。
它們的共性是:對於新技術的產生,相當多人一開始是拒斥的。人們普遍擔心新技術會讓人的某些方面的能力退化。
另一重共性是:退化確實發生了,因為人是一種懶惰的動物,能不做的事情就不做。但是,這種退化並沒有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在GPS的例子裡,退化了的空間記憶力不再是生存的必須。的確,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少了對物理世界的直接感受(這可能也是“城市散步學”流行的原因:我們想要重新發現和找回這種感受力),少了在城市裡迷路的浪漫,但比起我們得到的“超能力”,這些只能說是不得不接受的小小損失了。
在電動滑板車的例子裡,退化了的行走能力透過健身房、騎車通勤等方式得到了彌補。
在印刷機的例子裡,用手書寫的能力確實退化了,可是這種能力本來就不是社會上的普遍能力,它只屬於一個特定的圈層。印刷術帶來的知識民主化,促使更多人有機會鍛鍊和發展自己的閱讀能力。
那麼,我們回過頭來看AI。它帶來的改變會屬於哪種情況呢?
首先,它應該和GPS不一樣。空間記憶力是某一個特定類別的認知能力,但AI有可能影響的卻是全域性性的認知與思考能力——不再對空間敏感的人類還是人類,但如果不再思考、不再分析、不再做決定,人之為人的核心將會受到直接的侵蝕。這樣的損失,是不值得用任何東西去交換的。
其次,它和電動滑板車應該也不太一樣。很難想象,如果在工作生活中把腦力活兒都交給AI去做的人,會另外再去“腦力健身房/健腦房”透過做奧數習題進行腦力鍛鍊。當然,我的判斷可能是錯的,未來,“健腦房”可能真的會成為一門非常主流的生意,幫助人們在無需用腦的世界裡保持腦子不生鏽。但我還是覺得,這可能不會發生,因為缺乏身體鍛鍊的人並沒有在精神上交出自己的主體性,所以他們具備主動選擇去健身房的意願和能力;但是,缺乏腦力使用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交出了自己在精神主體性,這樣的情況下不太有可能再去主動尋求鍛鍊自己的認知肌肉。
最後,它和印刷機也許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也有很多不同。說有相似之處,是因為有一位會員朋友看完上期通訊之後回信說:
“其實感覺這是每一次大的資訊革命之後都有的批評。比如古希臘有很多智者和早期哲學家就非常排斥寫作,認為寫作一來降低了對記憶的要求,二來沒有辦法形成一個互動的環境,會導致人認知上的懶惰。類似的還有印刷術興起之後對印刷術的批評(沒有書寫就沒有思考),搜尋引擎興起之後對搜尋引擎的批評(人們不再閱讀,只要記住關鍵詞就行)。但是事後來看,所有這些技術都降低了成為‘聰明人’的門檻,讓更多的普通人也能享受思考的樂趣。我自己感覺AI也是這樣,大大降低了求知的門檻。像我父母之前並不會主動攝取知識,更多是透過抖音、微信公眾號等被動攝入,但是現在他們可以利用AI工具瞭解很多領域,每天都和AI對話,他們的資訊和思考質量其實是大幅提高了。”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視角。如果AI能夠讓一部分習慣被動攝取資訊的人,變得更加主動,那麼這也是一種平權的力量。
說AI和印刷術仍然不同,是因為這種積極作用的範圍和影響力遠沒有印刷書本帶來的變化那麼大。印刷術打破的是教會對知識的壟斷,讓男女老少都有了接觸的渠道;但AI並沒有打破什麼壟斷,它只是提供了一些便利,而且這種便利對於有些人來說是認知的提升,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則是認知的退化。
AI也會批判性思維了,人怎麼辦?
最近,專注於報道科技與社會議題的The Markup刊登了一篇高中生的文章。文中說,就算學校和老師對於如何使用AI工具有種種規定,也完全擋不住學生們對AI的使用和濫用。
“當然,從理論上講,AI可以幫助學習:頭腦風暴、協助編輯、幫助學生學習英語的句子結構。但是,得了吧,大多數學生使用AI是因為思考很難,而人工智慧實際上讓思考變得沒有必要。”
這位名叫William Liang的高中生向學校提出了三條建議:
  • 首先,將主要的寫作評估轉移到受監督的環境中,比如課內計時作文、計算機實驗室監考,還是學生必須解釋其推理的口頭答辯練習。
  • 其次,應將口試內容納入主要考試,學生必須能夠透過與教師一對一的討論來解釋自己的書面作業。
  • 第三,教育機構必須將重點從監管AI的使用轉向明確教授AI無法替代的認知過程:批判性思維、創造性地解決問題和有效溝通。這些技能的培養最好是透過迭代練習和即時反饋,而不是透過孤立完成的家庭作業。
這位學生的視角是非常犀利的。思考很難,寫作很難,人類很懶,所以有了AI工具的學生們一定會偷懶(就像有了演算法推薦,社交媒體的使用者一定就會依賴演算法而不是自己的主動關注和選擇),而這種思考和寫作上的偷懶一定會讓教育的目的難以達成。
只是,我對他的第三條建議有一些不贊同的地方。我並不覺得“批判性思維、創造性地解決問題和有效溝通”是AI無法取代的——恰恰相反,AI可以並且正在取代這些能力,而這是一件絕對值得警惕的事情。
AI也可以進行批判性思維,這是長期做批判性思維教育、剛出版了中國版批判性思維教程《學會思考》藍方告訴我的。上週日,我在深圳參加了這本書的新書首發式。藍方在臺上半開玩笑說:這本書的出版真的是生不逢時,因為面世的時候正是DeepSeek最火的時候,她試著讓DeepSeek做一些批判性思維的練習,發現AI什麼都會。
/ 《學會思考》首場線下分享會 /
同樣,用AI來幫助我們“創造性地解決問題”,或者幫我們寫郵件、寫資訊來和他人“有效溝通”,其實都是人類已經在做的事情。
但是,我非常同意這位高中生說的:教育的重點應該放在批判性思維、創造性解決問題和有效溝通(所以,復旦削減文科的做法,在我看來並不十分明智)。只不過,這樣做的原因並不是這些技能無法被AI取代,而恰恰是因為這些技能可以並正在被AI取代,所以我們才要更為主動地去教育、去學習、去牢牢抓住不要鬆手。
這背後的原因是:這些技能,尤其是批判性思維,是人之為人,或者說“人是自己的主宰”的基礎。
印刷術打破了中世紀教會的禁錮,催生了人本主義的時代,讓人不再求助於上帝、教會、神父為自己做決定,而是自己為自己做主。而AI則可能顛覆這種人本主義,讓人主動放棄為自己做主,心甘情願讓AI成為新時代的上帝、教會、神父。
AI做主的時代,也許是一個美麗新世界,甚至是一個我們無力阻擋的美麗新世界。但是,作為生活在人本主義時代的個體,我們並不希望那一天的到來,因為我們不想讓任何力量成為主宰我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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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方說,她的批判性思維課堂上有一名學生是這樣使用DeepSeek的:讓AI出了十個適合高中生辯論的、最有挑戰性的題目,然後這名學生自己和自己辯論,自己和DeepSeek辯論。這名學生說,自己就這麼玩了一下午,覺得很快樂——這種透過不斷的思考去達成一個更好的結論的過程,讓人感受到作為一個人所獨特的存在感、意義感和樂趣,為什麼要把它拱手讓給一個AI呢?
這個故事令人眼前一亮,也令人動容。如果人對AI的使用都是這樣,那麼我們對於AI讓人變笨的擔心完全會是多餘的。
藍方在活動中也做了一段非常精彩的總結:“AI可以幫助我們去分析利弊,而且分析得非常全面,有事實有資料,但是這些利弊到底哪一些對我來說是更重要的,哪些是我要賦予權重的,以及它們為什麼對我重要?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非常個性化的思考。我們怎麼才能知道什麼東西是對我來說更重要的?它其實是需要我們在生活當中長期地感受、長期地反思、長期地審視。當我去面對一些場景的時候,我為什麼會覺得不舒服?我背後的需求是什麼?我最看重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以及在我成長的這些過程當中,是哪些因素影響了我的價值觀選擇?這需要我作為一個人真實地在活著、在感受、在思考、在反思,在真切地與自我對話,我才可以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想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過的也才是一種經得起審視的生活,而不是可以輕易的被權威、被父母、被主流的社會時鐘,甚至被AI所主導的一種生活。所以,不管在什麼時代,不管AI的推理能力有多麼的強大,批判性思維永遠是幫助我們擁有人的主體性,認真而深刻的活著,擁有一個穩定的強大的核心,最最重要的工具。
所以,歸根到底,我們關心的並不僅僅是AI時代人的認知能力會如何變化,更重要的是,AI時代人是否還能真實地、自主地活著、感受、思考。對於這個問題,我給不出確定的答案。我覺得人類既有無可救藥的懶惰,又有令人驚訝的韌性和適應力。答案只能由歷史來揭曉——當然,我們都是歷史的一部分,那就從我們在AI面前保持主體性、守住人之為人的特質開始吧。

3月28日到3月30日,我們即將在北京舉辦四場《學會思考》線下分享會,具體資訊會在本週內釋出,大家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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