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會頭為什麼多是女性

為什麼會子依舊如此流行?
作者 I 馬路
編輯 I 龔正
來源 I 真故研究室 
(ID:zhengulab)
會子,一種民間經濟互助會。它不同於普通的民間借貸,而是一種有著特殊規則的群體性集資。簡單來說,就是把錢彙集起來,由參與會子的會員接替使用。
一直以來,會子游走於正常的金融秩序之外,被認為是非法的行為。但在福建和浙江南部,會子始終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一些地區,幾乎做到了人人入會。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會子的組織者,也就是會頭,為什麼大部分都是女性?
“會子”是什麼?
6月,福建泉州一個20多年的老會頭捲款跑路,一起跑路的還有她同做會頭的姐妹,涉及金額共計千萬,幾十個老人的養老錢血本無歸。
這不是發生在今年的第一起會頭跑路新聞。今年4月,福州和寧德,分別發生了一件倒會事件,涉案金額均在百萬元以上。
會子學名呈會,又稱合會,是一種民間資金互助會。組織者名為會頭,參與者名為會腳,會頭捲款跑路,就稱之為倒會。規則上的不同,又分為標會,輪會,搖會、單刀會,八仙會等多個型別。其中,以標會最為盛行,主要流行於福建和浙江南部。
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一個民間小眾的活動,它在福建的滲透率極高,一些地區幾乎人人入會。我詢問了身邊多位福建朋友,他們都對會子都如數家珍,家庭入會率達到了100%。這其中大約一半的人自己就是會腳,不乏90後、00後。每個月,他們都要上交幾千元不等的會子錢。
在中裁判文書網上以“標會”和“民間借貸”為關鍵詞搜尋,可以得到4179篇判決。其中,來自福建3128篇,佔比約76%,浙江以422篇斷崖式排在後面。再往後的省份的判例只有寥寥數件,例如北京,數量只有23,我隨機點進去,發現原告被告都是在北京的福建人。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福建的會頭大多都是女性。在開頭提到的三個案例中,會頭也都是女性。在我和福建朋友的交流中,也明顯地發現,會頭和會員女性比例極高。這篇文章中,我們主要解釋以下兩個問題:
為什麼會子在福建依舊如此流行?
為什麼福建的會子頭多是女性?
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先來簡單為大家科普一下會子的規則。以福建地區最為流行的標會為例:會頭組織會腳參與,每人定期繳納一筆錢放到一起,然後透過競標利息獲得這筆錢的使用權。之後每期如此往復,但每個人只能得標一次。
這其中,從會款的分配和利息的決定方式,又分為內標會和外標會,標高會和標低迴。規則上雖小有差異,但總體上都是將大家的錢定期彙集起來,交由一人使用,最終有融資需求的人獲得資金,有獲利需求的人獲得了利息。
此前,會頭做會一般是手頭不寬裕,婚喪嫁娶、蓋房子,生孩子,買車或是做生意,一旦沒錢,都可以做個會緩解一下。發展至今,做會已經不需要理由,會單上一般只會寫“經濟互助”、“民間互惠”等字樣。
會單,圖源網路
下面為大家例項演示一下。假如我現在要做一個會,召集了公司的10名同事一起入會,約定每期會金是2000元,每個月應會一次,一共11期。我作為會頭,尋找會腳、定期組織大家應會、要管理資金,前後張羅,一般可以獲得首期的無息錢款,當然,我也失去了獲得利息的機會。第一期我可以拿到除我之外的每個人上交的會金2000元,共2萬。
第二期,同事A以100元的利息標得會金,他同樣可以獲得2萬元,但從下期開始,他每期要拿出2100元,其中2000元是會金,100元是利息。同時,他失去之後參與競標的資格。
第三期,同事B以80元的利息標的會金,他可以獲得20100元。從下期開始,他每期需要多拿出80元。
第四期,同事C以60元的利息得標。他可以獲得20180元,包括初始會金和同事A和B每期多付的利息。
以此類推,直到最後一名同事無需支付利息,自動得標。他可以獲得20000元+80+60,以及後面幾位得標者多付的錢。而前面十次標會他一共支出20000元,多出的錢就是他的收益。他也成為整個標會唯一一個純粹的理財者。
以上示例只是一個簡易的模型,實際操作過程中,規則也更為細緻複雜。並且,由於每個標會的參會人數和期數都不同,每期的會金也不同,所以整體的資金規模可大可小。在我查到的案例中,從數萬元到數億都有。例如開頭提到的倒會案例,涉案金額就可以在千萬元以上。
為什麼會子依舊如此流行?
透過前面的示例,我們不難發現一個規律,越早拿到會金,得標利息往往就會越高。當然,中途也有可能有人遇到突發事件,急需資金,用更高的利息得標。事實上,標會就是一種融資方式,對資金需求越緊迫,就需要付出越多的利息。競標的方式將這種融資緊迫性量化,並且逐級釋放。
對於後面得標的財務投資者而言,雖然獲得了他們更多的利息,但同時意味著投入的資金成本更多,面臨倒會、也就是前面人跑路的風險更大。在這種融資方之間、以及融資與出資方之間博弈中,市場這個無形的手在每一個環節充分發揮了作用。
到這裡,我們可以回答開頭提出的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會子會在民間如此流行?一言蔽之,會子解決了個人和中小企業融資困難的問題。
宏觀經濟學的核心就兩個字——協調,金融調控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把錢借給需要錢的企業。但如何判斷誰需要錢,是一件無解的事。假如銀行也舉行一場像標會一樣的拍賣,誰出的利息高,就可以獲得貸款,或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但壞賬率一定高的離譜。所以現實的情況是,大企業不缺錢,但永遠是銀行的座上賓。中小企業缺錢,卻不受銀行待見。
事實上,在全球範圍內,中小企業融資困難都是一大難題。這其中的核心是資訊不對稱問題,因為貸款金額小且較為分散,銀行很難對中小企業的信用、前景及違約機率等方面都瞭解清楚,所以中小企業很難從銀行中借到款,即便借到了錢,成本也很高。
在我國,這種矛盾又發生在國企和民企之間,國企不缺錢,但有背書,銀行願意把錢貸給他們,民營企業缺錢,但銀行害怕壞賬,所以不給他們貸款。缺錢的借不到錢,不缺錢的反倒有人趕著借錢給他們。之前和一位經濟學教授交流,他說,貨幣政策不是失效了,而是錢在國企中空轉。
現實中,金融機構對於企業的盡調更為複雜,情況也是一言難盡,壞賬有時候不僅僅是眼光的問題,更是關聯到弄虛作假,人情往來的幽暗人性。這一點相信混跡過中國投資市場的同學都會十分理解。
會子獨特的地方在於,它一般發生在鄰里之間,始終伴隨地緣和血緣的加持。透過村口大媽情報網和日常的往來走動,這個人有錢沒錢,做的生意靠譜不靠譜,相互之間往往心知肚明。也就是說,借貸中的資訊不對稱問題,在這裡完全的消除。
假如一個人在村裡好吃懶做,嗜賭成性,想要做一個會來還債,首先,他很難拉的下臉去召集親戚朋友。其次,也不會有人會傻到入會幫他籌措賭資。而一個在村裡公認有生意頭腦的人,大家都會很願意把錢借給他。這就像,一位做房地產的許老闆要做會,還欠下的一丟丟銀行貸款,你肯定頭也不回的就跑了。而福建老鄉張一鳴如果說要做個會拓展一下抖音的業務,那看在老鄉的面子上,肯定是all in了。
這裡面的關鍵詞是“穩定的社會關係”,它是一種市場形成的信任機制。可能當下城市中的年輕人已經很難理解這種關係。原因在於真正的人與人的連線,是在一個固定的環境中,經年累月才能形成的。而現在的人是流動的,從農村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感覺自己結識了一千個朋友,實際一個也不認識,反而更容易被他們騙。我們常常會感覺,還是老家的人淳樸老實,也許他們並不是真的好人,但至少不會傻到騙街坊鄰居,還要在這裡混的好吧。
這種關係越穩定,倒會的機率就越小。在一篇以標會為研究物件的論文中,就記錄了這樣一個特殊群體:某地地稅局在員工之間,已經形成20多年的標會活動。他們在食堂定期進行標會,那些從外地過來的公務員,也會在同事的影響下成為會腳。可以說,體制內穩定的關係,是這個標會組織維持如此長久的關鍵。
除了社會關係,福建地區對於人的行為道德還有一層制約,那就是媽祖。典型例子是福建人全球免籤,媽祖是早上拜的,行李是中午收拾的,船是晚上出發的。媽祖有時候比法律還管用。所以,只要標會在媽祖面前舉行,那福建人基本不會跑路。
為什麼會頭多是女性?
整個標會過程,會頭往往獲益最大,她們的融資需求最先得到解決,並且不用為此支付利息。當然,會頭也不是所有人都當的了的,一般他們要具備兩個要素,一是誠實可靠的個人品質,二是一定的經濟基礎,這樣才能做到一呼百應。
1930年,毛主席在江西尋烏調查時,就已經對會頭這個群體做了精準的描述:“打會的人(會頭)不是全無資產的人都打得的,多半是中農階級及小商人中間打會的多,富農不屑打會,極貧的貧農想邀個會也邀不到。要是半自耕、佃農中之有牛力農具者,自耕農,市鎮上較活動沒有破產危險的小商人,他們邀會才有人來。”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如今的會頭依舊是以“中農階級”和城鎮裡的小商販為主,但性別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之前是由男性主導,而現在是女性主導。在所有有關會子的調查中,女性都是以絕對優勢佔據大多數。在一些地區,會子中的女性比例甚至可以達到90%以上。
從實際觀察中看,我接觸到的三位福建會頭都是女性,她們都是生活在鄉鎮的婦女,經營著門面或者小廠。在成為會頭之前,她們多是女工或家庭主婦,做會幫助她們獲得創業的活動資金,可以說,是標會改變了她們的生活狀態。
前面我們解釋了,標會方便了個人和小企業融資。而之所以福建會頭多是女性,答案也十分明瞭,因為女性在經商過程中融資更困難。
有多項研究表明,無論是從銀行等官方渠道,還是直接向周邊朋友借錢,女性在借貸過程中遇到的阻力都更大。即便是借到了錢,女性往往也要面臨更高貸款利率和更短的還款期限。
造成這種情況是極其多元的,包括社會對女性的偏見、改革開發前女性經濟難以獨立、長期在經濟活動中隱身、缺少固定資產等等。這些隱形的桎梏,使得那些渴望參與到市場經濟的女性,只能透過做會的方式來獲取啟動資金。
事實上,會子並不是只在中國有,在印度、馬來西亞、墨西哥,以及非洲的肯亞、南非、迦納、蘇丹等發展中國家,類似的民間金融互助會都廣泛地流行。無一例外,參與者大部分都是女性。
對於這些婦女來說,除了在經濟上獲得支援外,會子幫助她們建立起了社交網路,從原本的家庭短暫脫離,團結起來獲得更多注意力。多位學者都認為,互助會組織在幫助女性走向經濟獨立、獲得家庭話語權的過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然,如今會子之所以能夠在福建如此普及,還在於它具有一定儲蓄理財屬性,參與的大部分會腳都是為了獲得利息。一般認為,女性的儲蓄意識強於男性。而且,當下許多家庭中,媽媽是一家之主,掌握財政大權。所以許多參與會子的女性,實際是家庭的代表。
從人群上看,會子的參與者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移民”。這也不難理解,在新到一處地方,人生地不熟,想要重新建立本地人的社群,需要在經濟上的協助。
項飈在其北京“浙江村”的調查中,就提到一個標會案例:一位姓張的商人在生意虧本之後,趁春節回家之際做會度過難關,而出面人的是他的老婆。
在電視劇《溫州一家人》中有這樣一幕,在法國的溫州姑娘周阿雨因為飯菜做得好,受到同是溫州人的餐館老闆的賞識,於是他在法國召集了幾個溫州老鄉,用“會子”的形式為周阿雨集資開了一家餐館。
在阿根廷,福建人壟斷了當地的超市生意。據統計,2017年,阿根廷的中國移民超過18萬人,福建新移民為15-17萬人,其中60%以上從事超市相關的工作。而超市是一個投入頗大的生意,在早期,福建人能夠在當地站穩腳跟,靠的就是標會。
眾所周知,福建是一個全球免籤的省份。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的富豪榜上,經常可以看到閩籍華人。日本黑幫最怕的是福清幫,各國唐人街上,最常見的就是福建人。而在國內,福建更是衣服鞋子,沙縣小吃賣到了全國各地。前面提到,標會主要流行於福建和浙江南部,事實上,浙江南部也有一大部分是福建過去的移民。
值得注意的是,在會子中,“性別”和“移民”兩個因素是相互影響的。一位學者在調查了福建274個會子以及92名銀行家、官員和婦女協會幹部後,指出這樣一個現象:在建國前,中國的會子主要由男性主導,而隨著經濟發展和城鄉流動,現在更多地是由女性商人主導,而且大多都是移民。她認為,在移民群體中,女性往往更受家庭捆綁,她們更難從正規渠道獲取貸款。但正因如此,她們之間更容易建立起連線,從而互相幫助。
會子的秩序
從全國來看,算上擁有絕對地理優勢和政策優勢的長三角和珠三角地區,福建和浙江南部都算是全國民營經濟最活躍的地區。造成這種結果有很多因素,但會子的流行或多或少提供了金融基礎。
例如世紀之初,電機電器產業迎來蓬勃發展,位於福建寧德下轄的福安市看到了機會。但由於資質不全、基礎薄弱、企業償債能力無法考察等原因,導致商業銀行不願意給相關企業貸款。而正是透過親朋好友間的標會,才集中了大量的民間資本,讓當地的電機電器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如今,福安市已經是中國中小電機之都,是當地產值超500億的第一個產業,間接為寧德成為新能源汽車時代的重地做出了貢獻。
然而,在發展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連線變得淡薄,慾望卻在陡增,使得標會逐漸失去控制。一些標會涉及人數越來越多,標會也從“季會”“月會”,發展成“半月會”“十日會”,“日日會”,會款金額也越來越大,甚至形成了“會中會”、“會套會”、“以會養會”。一旦形成資金向頂端聚集的金字塔,距離崩潰也就不遠了。
還是以福安為例。標會雖然對福安的產業發展做出一定貢獻,但也為其帶來不可消除的傷害。2004年,也就是福安電機產業高速發展的時候,當地第二大會頭李住倒會,涉案金額1.3億。憤怒的會腳將她的豪華別墅掃蕩一空,而在投案自首前,李住已經將丈夫和兒女送至國外。
當時,福安最大會頭名叫陳麗萍,她本沒有固定職業,單靠做會成為福安的人大代表,會子涉及的金額達到了3億元。據估計,當時福安全部標會的總金額達到了25億,而當地一年的財政收入才2.3億。幾個大會頭倒會後,產生了連鎖反應,有媒體報道,80%的福安家庭都受到了牽連。
1988年,福建三明市的一個縣開始大規模舊城改造。拆舊換新,有人手握現金,有人想籌錢搞發展,標會很快盛行開來。據當時一項調查顯示,城鎮90%以上、農村60%以上的成年人都入標會,一個人一般會參加3-5個標會,最多的一人甚至同時參加了140個標會。全縣最大的8個會頭,平均每人手中掌握著一百多個會。
1992年,八大會頭集體跑路,掀起金融風暴,全縣人一夜之間全部破產,一些背上負債的人紛紛外逃。其中,有一位叫鄧世奇的人和妻子一起逃到了廈門,二人舉目無親,只能靠著手藝開了一家小吃店,取名沙縣小吃。沒錯,這個縣就是沙縣,而沙縣小吃之所以能夠風靡全國,正是源於這次倒會。
還有浙江溫州著名的“抬會案”,涉及人員三十多萬人,八萬戶家庭負債累累,倒會期間三個月,溫州市有 63 人自殺,200 人潛逃,接近 1000 人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從80年代至今,在福建和浙江南部發生的倒會事件不勝列舉,涉案金額從幾百萬到數億元不等。對於參與標會的人來說,當倒會發生時,他們會以民間借貸的名義向法院提起訴訟。然而在國內,標會不被承認合法性,所以一般法院不會受理。財產遭受損失的會腳們只能自己吞下苦果。
圖源中國法院網
事實上,我國並非沒有關於會子的法律實踐。在鄰近福建的臺灣省,地方民法典709條就對會子的建立標準、會單如何填寫、會頭的責任、會子的規則、會員的責任與義務等,都有明確的說明。
在大陸地區,會子一直被認為是區別於正規金融、自發地需要被規訓的行為。綜合來看,很難說會子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它呈現出的是在具體生活情境、人際互動和社會關係中的複雜金融機制。儘管官方極力規範,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它在短時間內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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