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家欣
編輯 |王珊瑚
那個騎電瓶車的老人出現在麵館的時候,35歲的婷子正為那不景氣的生意而犯愁——正是六點鐘吃飯的光景,四、五十平的店面,十來張餐桌,卻只有三、四個客人。
老人戴一頂安全帽,挪著步子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婷子,能否讓她的電瓶車充一會兒電?接著又說,身上沒錢。電瓶車就停在店門口的簷下,不寬敞的後座卷著鋪蓋、褥子,最上面還蓋了一件軍綠色的大衣。
那是12月2日的夜晚,氣溫已經逼近零度了。在婷子的印象裡,老人看起來有60來歲,算不上乾淨,身上套了很多層的衣服,最外面是一件黑色棉服,裡面套著玫紅色的襖子,一層搭著一層,身形看上去有點臃腫。
老人告訴婷子,自己已經騎了三、四天的電瓶車,從北京出發,目的地是位於山東德州的家。
婷子是山西人,經營麵館十多年,遇到過形色各異的求助者:一位騎著山地車的中年男性,又高又壯,點了一碗麵,告知身上沒有錢,婷子擺擺手,“也就一碗麵的事”,結果對方又討要了一瓶啤酒;還有兩個年輕小夥,來店裡給電瓶車充電,說話很不客氣,一充就是五、六個小時。
唯獨眼前這個老人,讓婷子感覺到麻煩別人時的羞怯。給車充上電以後,老人繞開連線正門的過道,默默拐到旁邊的角落,找一張桌子坐了下來。她掏出一袋饅頭和鹹菜,還有一雙一次性筷子,已經微微發黑了。
婷子從後廚端出了一碗刀削麵。“我們也是出門在外,能幫一點是一點,而且也就是一碗麵,沒啥多大的事。”老人先拒絕又接受,扒拉著麵條,一張臉幾乎要埋進碗裡。
讓婷子印象深刻的是,那碗麵“真的吃得特別乾淨”,碗底甚至都沒有一口湯汁。
面對陌生人的幫助,老人表現得很拘謹。吃完麵,她主動收拾空碗,還把桌子擦乾淨,沒過多久,突然站起來,往櫃檯上放了一堆錢,“這是7塊6。”有幾張紙幣,也有零星的硬幣,應該是身上僅有能拿出來的了。店裡的面,最便宜的也要9塊錢。
婷子拒絕了,她堅持讓老人留下休息,等電瓶車充好電。坐在前臺,婷子想跟老人聊兩句,老人卻說,“不想多說什麼,說多就想哭。”她不知道老人身上有怎樣的經歷,只能準備了一點乾糧:一袋饅頭,六顆雞蛋,還有拌好的冷盤。打包好以後,婷子又往裡面塞了幾雙一次性筷子。
晚上11點多,電瓶車充滿電,喝了幾口熱水,老人說什麼也不願意再麻煩婷子,騎著電瓶車就離開了。
婷子對老人幾乎一無所知,但看到她,就想起自己的爺爺奶奶,“我是跟著他們長大的,但他們70多歲就走了。”然後又想到父親、丈夫找鋪子的經歷,“都是騎個腳踏車,漫無目的地找,走到哪睡到哪,肯定睡過橋洞。”
她把老人吃麵的影片上傳到自己的抖音,配上文案,“希望遇到這位老太太的,讓她能吃碗熱乎飯和給電動車充電”。

●老人掏出7塊6,被婷子拒絕了。講述者供圖
婷子的生活也不算如意。幾年前,丈夫受了傷,欠下不少外債。兩年前,婷子和丈夫從老鄉手中接手了這個店。麵館正對105國道,距離最近的高速路口不過300米。起初生意還行,店門口的國道總是繁忙熱鬧的,動不動就堵車,麵館一天也能賣個七八百塊。外債終於還清了。結果,今年行情急轉直下,門口的公路不怎麼堵車了,進店的司機抱怨“行情差、賠錢跑”,“好多人在賣車”。麵館從早上9點半開到晚上11點半,一天只能賣個五六百塊。
在那條影片文案的最後,婷子寫道,“雖然自己過得不容易,也見不得人間疾苦(看見她就想起了我的爺爺奶奶)。”
第二天上午9點多,34歲的生意人彭鹿在手機上刷到了婷子的影片,“覺得老人挺可憐的,這麼冷的天,吃穿住行都不方便。”彭鹿回憶,當時影片只有幾百的瀏覽量。一個大膽的想法湧了上來,“開車把老人接回家。”這個想法得到丈夫的支援,“我老公是盲人,也接受過很多人的幫助和善意。”
出發之前,彭鹿在評論區向婷子詢問了麵館的地址和老人離開的方向,計劃先從濟南上高速,到滄州再開始走國道,逆著老人的方向尋找,終點是婷子的麵館,如果到達麵館還沒找到,就意味著路線不對,或者錯過了。“店主說她(老人)往山東(方向)走,我也大體估算了一下電瓶車的速度。”
當彭鹿行駛在高速路上的時候,網路世界也變得熱鬧起來。越來越多的網友湧進婷子的抖音,那條影片的觀看量從幾百上升到了幾百萬,網友開始自發尋找老人,有人尋求民警的幫助,也有人根據麵館的方位,猜測老人來自魯西南地區,“大機率朝德州方向去,走105國道。”一個日照的年輕人估算了一下,“大娘已經從店裡離開16小時了,預估電瓶車的續航,已經走了150公里左右。”
一個日常生活中的隨手之舉,意外演變成了一場大型的線上尋人“直播”。
此時的彭鹿已經到達河北滄州,行駛在國道上,彭鹿開始意識到,這場尋人之旅並沒有想象中的簡單。國道上的大貨車一輛接一輛,就算老人在附近,也有可能因為貨車的遮擋而錯過;彭鹿只能停下車,連續問了四、五個環衛工,但都沒有人見過。
離開面館後,那個騎電瓶的老人,彷彿就這樣消失了。當天下午約兩點鐘,彭鹿開始懊惱起來,“我突然就洩氣了,覺得自己跟有病似的,就這麼大海撈針。”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應該有個結尾。”
下午兩點多,彭鹿終於到達婷子的麵館。在這起接力尋人的事件中,這是網路和現實世界的第一次交匯。看見彭鹿的時候,婷子就掉眼淚了,“怎麼會有人真的來了?”她給彭鹿做了一碗麵,彭鹿則從後備箱拿出一瓶酒送給婷子。
一個小時後,彭鹿告別婷子,踏上返回濟南的路。就在此時,她們得到訊息,那個騎電瓶車的老人出現了。
12月3日下午三點半,山東德州人崔勳飛正在滄州東光縣的一條省道上,對向車道騎電瓶車的老人就這樣闖入了他的視線——車後的鋪蓋很顯眼,電瓶車似乎沒電了,老人兩隻腳著地,“很慢地騎。”

●發現老人和她的電動車 講述者供圖
崔勳飛是第二個自發去尋找老人的陌生人。29歲的他在德州經營著一家雞蛋灌餅工廠,當天中午,正在吃飯的崔勳飛看到婷子的影片,“很心酸,大冷天的太不容易了。”在網友的評論中,崔勳飛推測,老人正朝著自己的方向行來,“能幫一把就幫,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
沿著滄州的方向,崔勳飛一路北上,他將車開在最左側的行車道,再放慢速度,“一輛一輛排查”。運氣確實不錯,一個半小時後,崔勳飛就遇見了那個騎電瓶車的老人。他馬上跟彭鹿打影片,透過鋪蓋、還有衣服特徵,兩人確定了老人身份。
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崔勳飛追上了老人。一開始老人顯得很警惕,“你幹啥?”崔勳飛提到婷子的麵館和影片,老人終於願意上車。把老人的電動車放進後備箱後,保險起見,崔勳飛把行車記錄儀的鏡頭轉向車內,“我怕再有意外啥的,這東西真不好說。”

●老人坐上崔勳飛的車 講述者供圖
當天晚上六點多鐘,在德州市區,彭鹿和崔勳飛匯合,她終於見到了這個騎電瓶車的老人。老人看上去精神頭不錯,腿腳也很利索。老人還識字,會問彭鹿和崔勳飛的姓“怎麼寫”。考慮到網際網路上的關注度,彭鹿現場開了直播,20分鐘,“很多人還在問有沒有找到,老人也在旁邊,我就想集體性地回覆一下。”
市區到村莊,還有約兩個小時的車程,老人幾乎能熟記每個路標。老人自述,在北京一個多月,想找家政保姆的活,卻被要求先交600塊錢,但她沒有。去程和返程的路上,她大多隨意在路邊找個空地就睡覺,擔心電瓶車被偷,就抱著車睡。沿途有好人,但也有壞人,比如路上總是會有調戲她的老頭。
隻言片語的對談中,彭鹿瞭解到,老人有兩個兒子,但生活不算如意。路上,老人掏出手機給老伴打了一個電話,“我要回家了。”“行,那回來吧!”對方說。
在村莊的一個路口,老人堅持下車,“我家就在這裡”。她連續說了三遍,彭鹿反應過來,“她可能不想讓我們進家門。”最終三人在路口告別,彭鹿給老人錄了一條到家的影片,老人表達流利,“沒想到這麼多好心人關心我,我安全地到家了。”
正是這條影片,給彭鹿和崔勳飛帶來了爭議,“既然把人送回家了,為什麼還要暴露地址?”彭鹿使用的是蘋果最新型號的手機,網友篤定,一定是自媒體為了拍攝畫面好,“這就是劇本。”彭鹿很無奈,隱藏掉找人相關的影片。她安慰自己,至少堅持了初心,“就是把人送回家。”
也有網友被他們的行為感動。他們四處打聽婷子麵館的地址,甚至透過抖音私信發來紅包。但婷子不敢回覆,甚至還隱藏了那條影片,“老人到家就行了,再火也就兩天半,也不可能長久。”
流量也湧入崔勳飛的網店。崔勳飛承認,這幾天的訂單確實有所增長,但他並不打算趁機開直播帶貨,“要是賣貨上鍊接,就真的會被人說是劇本了。”在他看來,流量確實能推廣,但也能摧毀一個人,“別因為做了一件小事,再把家業搭進去。”
還有人發來私信,自稱認識這位騎電瓶車的老人。網友表示,老人的生活確實困頓,但村莊附近有工廠,打工也足夠支撐老人的生活。只是,老人總是喜歡往外跑,就在去年,她自己一個人就曾騎著電瓶車上濟南。“或許她有難言之隱,但不需要我們過度去關注了。”彭鹿說。
在彭鹿看來,這個老人至少“被人知道了”。尋人途中,她在公路上看到不少蹬著電瓶車和三輪車的老人。一個滿頭幾乎發白的老太太,蹬著一輛三輪車,看起來很吃力,“速度特別慢。”“一個人的能力還是有限的,大部分情況下,這種環境的老人,都是一個人在硬撐。”
不過,對於婷子、彭鹿和崔勳飛來說,事後的林林總總已與他們無關。洶湧的流量之下,老人的經歷、遭遇也許給人留下諸多遐想,甚至成為了一個符號,變成人們對“生活實苦”感慨的投射。但就像那扇不曾為陌生人開啟的家門,在老人下車的那一刻,這場由一碗刀削麵引起的接力助援,已經宣告結束了。
(應講述者要求,婷子、彭鹿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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