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點的便利店，上班族小李左手抓著包子，右手在褲兜裡摸索手機。收銀員大姐早已不耐煩：“掃碼還是現金？”小李解鎖手機，貼著POS機輕輕一碰，“叮”的一聲，支付完成，整個過程他都沒開啟支付寶。
這一幕，正是螞蟻集團力推的“碰一下”支付最想實現的場景：使用者無需開啟APP，手機一碰即走。去年到現在，螞蟻集團花費了巨大的資金、資源在推廣“碰一下”支付。
然而，現實遠比理想骨感。有人覺得“碰一下”用的是老掉牙的NFC（近場通訊）技術，是“技術返祖”，沒多少新意。也有人覺得沒有提升多少便利性，更多人壓根沒搞懂這功能怎麼用。它究竟是支付體驗的革新，還是支付寶中年危機的遮羞布？
熱鬧的“碰一下”，剛需還是偽需？
很多人對NFC的功能其實並不陌生，比如進地鐵站、上公交車隨手拿手機碰一下機器，就能刷上卡了。
從技術原理上看，“碰一下”的確沒有多少創新。其基於NFC技術，本質是條碼支付的變種，手機透過電磁波向POS機發送加密支付資訊，替代了掃碼支付時的光訊號傳輸。使用者只需用三個步驟就能完成支付：解鎖手機→碰POS機→支付完成。
不過，看似簡單的的操作，對於部分使用者來說體驗卻沒那麼好。
據中國支付清算協會調查資料，從移動支付使用偏好看，手機掃碼或出示二維碼支付滲透率高達92.7%，是最常使用的支付方式。對於很多使用者而言，掃碼支付已經成為肌肉記憶。
如今，如果讓他們重新適應“碰一下”的支付操作，即先解鎖手機→然後尋找感應區→再精準觸碰，不免有些反直覺，的確不被許多使用者所接受。上海靜安某奶茶店店員直言：“10個用‘碰一下’的顧客，8個得教兩遍怎麼碰。”
而且，“碰一下”對老年人來說不算便利。據中國支付清算協會調查資料，75.6%的使用者曾幫助年齡較大的父母或其他親友使用移動支付。去年國家在《關於進一步最佳化支付服務提升支付便利性的意見》提出，要進一步提升移動支付便利性，充分考慮老年人等群體需求。很多老人連掃碼支付都沒練熟練，現在又來了個“碰一下”，基本都得蒙圈。
相比操作的便捷性，使用者其實更關心的是安全性。艾媒諮詢資料顯示，使用手機支付平臺時，近七成（69.29%）的使用者關注平臺的支付安全性，排在後面的才是支付效率（57.34%）。這些年，雖然支付平臺採取了多種措施保障支付安全，但仍有些不法分子利用平臺漏洞來實施騙局，增加了使用者的不安全感。
今年1月，多名網友反映支付寶出現bug——在進行個人轉賬、購票、還信用卡、繳納房租等操作時，收到提示稱“政府補貼，減免優惠20%”。部分使用者表示，後續還收到了支付寶發來追回款項的簡訊。
支付寶方面很快澄清，由於操作失誤，導致部分使用者在支付時享受了立減優惠。至於失誤發生的原因，是某個常規營銷活動後臺配錯了營銷模板，把優惠額度和優惠金型別都寫錯了。支付寶還表示，沒有傳送任何資金追回簡訊。
雖然這件事後來得到澄清，但還是影響了支付寶在部分使用者心目中的安全性。這已經不是支付寶第一次出現“支付事故”了，2024年“雙11”期間支付寶也出現了兩次技術故障。後來支付寶解釋稱，系統訊息庫出現區域性故障，導致部分使用者的支付功能受到影響。
在推廣“碰一下”的過程中，支付寶尤為注重打消使用者的安全顧慮，其在今年1月宣佈啟動“你敢碰我敢賠”保障計劃，承諾“被盜即賠”。說白了，使用者使用“碰一下”支付過程中如發生被盜，經核實後支付寶將作全額賠付。但是，碰一下的“無感支付”，還是會讓一些使用者對資金流動感到不安。北京某便利店店員直言：“每天至少解釋十遍‘手機丟了也不會被盜刷’，但大媽們還是堅持掃碼。”
除了使用者，商家要適配“碰一下”其實也會感到不適應。一方面，商家需要進行硬體裝置升級，相比二維碼增加了成本。另一方面，以前二維碼並不佔空間，貼在牆上或者檯面上就可以了，現在“碰一下”裝置需要另外佔據空間。
為了吸引更多使用者和商家，今年4月螞蟻集團推出“商家百億助力計劃”，說白了就是兩板斧：免費換裝備+撒錢換互動。
首先，甭管連鎖超市的收銀裝置，還是煎餅攤的塑膠掃碼盒，統統都給升級成“碰一下”裝置。最直白的操作是給小微商家發定製碼牌，連賣烤腸的阿姨都能零成本入場。但是，很多流動商販的推車面積並不大，真的願意再放一個插電的硬體裝置嗎？
其次，消費者每“碰一次”能享優惠，收銀員“碰”得多賺得多，螞蟻集團還在各個城市、街區、門店狂撒消費券。這套路眼熟嗎？像極了當年掃碼支付剛起勢時的補貼大戰。但問題來了——一些鄉下小賣部老闆真會為了每天多幾單“碰一下”，專門學習新裝置除錯？
根據支付寶釋出的資料，“碰一下”使用者數已破億，一半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這幫人本來就是科技嚐鮮專業戶，當年刷臉支付也是他們帶頭衝鋒。今年4月，螞蟻集團CEO韓歆毅在“支付寶碰一下”生態大會上宣佈，將加碼百億資源用於“碰一下”生態。看這陣仗，是要吸引更多使用者和商家。
現在就看百億補貼的燒錢，能不能燒出第二個國民級支付習慣。
螞蟻集團為何非要“碰一下”？
不惜花費百億，螞蟻集團為啥非要“碰一下”呢？這背後其實藏著它的危機和野心。
首先從內部來看，國內電商市場競爭加劇，而阿里的電商業務和支付業務是緊密相連的，電商業務下滑帶給支付業務的增量自然也在減少。2020年~2023年，螞蟻集團的淨利潤分別為575.3億元、730億元、312億元、238.2億元，整體趨於下滑態勢。
螞蟻集團試圖透過新一輪的支付革新拓展場景，提升使用者留存時長，挖掘新增量，“碰一下”由此被給予很大期望。同時，2021年螞蟻集團在萬眾期待中因為各種原因上市失敗，市場信心遭到打擊，其如今也希望用“碰一下”這樣的技術秀，給市場創造新鮮概念，證明自己確實沒躺平。
其次從外部看，螞蟻集團的競爭壓力也相當大。
當年在移動支付領域，支付寶穩坐頭把交椅。結果微信在2014年靠著春節紅包席捲支付市場，給支付寶打了個措手不及，被馬雲形容為“偷襲珍珠港”。後面幾年，微信支付又靠“社交+支付”的組合拳把支付場景滲透到線下場景和下沉市場，不斷捲走支付寶的市場，並跟其平起平坐。艾媒諮詢資料顯示，2024年中國移動支付使用者常用的手機支付平臺中，微信、支付寶和雲閃付位列前三，佔比依次為84.11%、83.66%和37.67%。
更扎心的是，同樣都是阿里旗下的淘寶，從去年跨域開始支援微信支付了。這是因為阿里意識到，相比微信需要淘寶，淘寶更需要微信。尤其是在下沉市場，微信支付的普及率要高於支付寶，淘寶透過打通微信支付可以吸引更多使用者，提升平臺的商業黏性。這對於阿里來說是個利好，但對於支付寶來說無疑增加了壓力，其必須在新的領域開拓新增量。
因此，從內外部雙重壓力之下，“碰一下”誕生了。有人說，“碰一下”是支付寶嘗試用新的支付方式，應對微信“掃碼+小程式”組合拳的壓力。這其實只是一小方面，實際上支付只是“碰一下”的一個環節，其更大的野心是成為新的互動入口，構建聯絡線上線下的龐大生態。
現在，“碰一下”已經在多個場景普及，試圖透過硬體繫結使用者線下行為。比如，支付寶已經推出了“碰一下”點餐、“碰一下”手持收銀、“碰一下”開智慧貨櫃，場景從支付延伸至點餐、開門、騎行、入住等共計300種細分場景，觸角蔓延到全國超400個城市，5000+品牌、千萬商家接入。
這只是第一步，“碰一下”瞄準的不僅是支付，而是生態。比如，如果你是品牌會員，“碰一下”能享受會員價和積分。抬個手就能獲得優惠，很多使用者願意嘗試。對於商家而言，透過“碰一下”可以實現快捷收銀、會員拉新和運營。理論上，這能構建資料閉環，精確捕捉使用者消費軌跡（如在便利店是買麵包還是礦泉水），進而推動商家的精準營銷。相比純粹的支付，這種數字化經營對於商家來說才更有價值和吸引力。
所以你會看到，提供“碰一下”服務的POS機也支援“掃一掃”，而且不侷限於支付寶的付款碼，掃微信付款碼也能結算。因為螞蟻集團的野心並不在支付層面，而是在線上線下聯動的消費生態。
投入百億，螞蟻集團賭的是：只要使用者的“碰一下”習慣養成，就能帶來更多交易資料，而這些資料才是未來商業化的資本。不過，這場豪賭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場景價值深度不足。對於“碰一下”來說，部分場景（如社群充電）尚未展現不可替代性，使用者仍可選擇傳統方式。說白了，部分場景之下，跟原來的支付方式相比，“碰一下”並沒有表現出巨大的優勢，使用者缺少“非碰不可”的行為衝動。
不僅在部分場景缺少優勢，“碰一下”還存在一些短板。比如“卡模式”下的NFC支付有SE安全晶片支援、掃碼支付有更大的操作空間、生物識別支付有無感體驗，而“碰一下”在這三個方面表現的較為普通。
另外，“碰一下”的護城河並不深。微信支付也支援NFC支付功能，隨時可以反撲，銀聯、拉卡拉等傳統POS機廠商也可能會形成競爭之勢。
“碰一下”要想實現新一代“互動入口”的野心，還存在較大不確定性。
當支付變成一場秀，行業還剩多少想象力？
在移動支付進化的十幾年裡，支付寶的確在推動著行業進步。
PC時代，使用者需要用網銀支付，整個過程需要花費幾分鐘甚至更久。移動互聯時代，2011年支付寶推出首個條碼支付產品，這便是二維碼支付的前身“一維碼”，使用者付款必須依賴商家的掃碼槍，但相比PC時代支付效率得到大幅提升。隨後，條形碼升級到二維碼，“掃一掃”迅速普及。
此後，移動支付行業在持續迭代，從掃碼支付到聲波支付、指紋支付、刷臉支付再到“碰一下”。然而，技術迭代帶來的體驗提升越來越小，使用者的反饋也不如以前，新鮮感越來越弱。核心原因是廠商為了技術而技術，離使用者核心需求越來越遠。
拿支付寶來說，這些年一直在“不斷折騰”：2016年想做社交推出“圈子”，結果因為低俗內容被全網群嘲，鬧出巨大風波；2024年推出“藍花火”社群，想學小紅書，結果顯得不倫不類。每個新功能的誕生，都伴隨著支付寶“提升使用者時長”的商業幻想，其功能列表已膨脹上百項——點外賣、看影片、掛號問診……活脫脫一個“大雜燴APP” 。
然而，支付寶的使用者時長並沒有相應地大幅提升。根據QuestMobile的資料，2023年春節期間，支付寶的人均單日使用時長僅為7.8分鐘，而微博、小紅書、今日頭條和抖音的使用者使用時長分別為48.8分鐘、69.2分鐘、77分鐘和102.7分鐘。這是因為，使用者仍然主要將其視為支付工具而非社交平臺或者內容平臺。
更諷刺的是，當用戶只想付個款或者轉個賬，卻要在金融理財、直播帶貨、社群團購的圖示森林裡迷路。有使用者調侃：“開啟支付寶，就像開啟媽媽塞滿的冰箱——永遠找不到想要的東西”。當然，這也是許多國民級APP的通病，許多超級應用正在變得越來越臃腫。本質還是網際網路企業流量焦慮的表現。
對於支付寶來說，其始終不甘心只是一種支付工具，而是希望能構建生態，“碰一下”就是又一個典型的嘗試之作。然而，在滿足自己商業野心的同時，一些市場痛點並沒有真正解決。比如，商家跨境支付的合規難題。隨著全球關稅的不確定性加強，商家的跨境支付合規成本陡然增加。又比如使用者支付的隱私焦慮也在升級，幾乎每年支付寶都會被使用者在網上吐槽控訴其疑似竊取個人隱私。
真正的技術創新不在於功能疊加的炫技，而在於讓技術隱於場景之後、讓使用者感到放心、讓操作變得高效。支付寶應該把更多精力放在用金融科技解決使用者痛點，而非支付方式的盲目折騰。
當技術創新淪為自嗨表演，行業還剩多少想象力呢？支付平臺需要回歸初心：支付的本質是“讓資金安全高效流動”，而不是秀肌肉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