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十年,城鄉大挪移

一場變遷。
作者 |  劉小土
來源 | 娛樂硬糖
(ID:yuleyingtang)
“也就是現在趕上了好時候,以前我們農村人哪兒好意思往外說這些。”
返鄉過年的小鎮青年,生怕錯過眼前的任何素材:取快遞要翻三座山,鎮上買不到預製菜,出門玩要早點回程才能趕上末班車,以及跟物件影片得去廁所——因為就那裡貼了瓷磚。這些場景隨手一拍、無需修飾,打上“農村生活”的標籤一發,可能就上了各社交平臺的熱搜、熱榜。
這還並非春節這個農耕文明慶典的“節日限定”。事實上,過去一整年,都是短影片使用者被農村網紅硬控的一年。
2024年伊始,吃瓜群眾忙著心疼努力生活的小英,為她所代表的“苦瓜大隊”牽腸掛肚;3月,各地網友又被開封王婆迷住,紛紛跑去現場看說媒;5月,郭有才一首《諾言》翻唱火遍全網,立刻有高共情人士直奔菏澤打卡;後面幾個月,大家為東北雨姐吵得不可開交,眼見她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號封了;這還沒完呢,歲末殺出的有金夫婦,讓所有人見識了什麼叫“先天網際網路聖體”,雲南農村網紅起號就是快。
農村網紅屢創新高的一年,襯托得都市網紅格外暗淡。放眼望去,papi醬、李蠕蠕這樣能保持穩定輸出的少之又少。更多都市網紅像貓一杯、羊毛月一樣陷入創作瓶頸,只能透過虛假劇本、過激言論來調動粉絲情緒,在徒勞掙扎中或翻車或退網。
在新舊交替之際,這樣的城鄉網紅圖景很容易讓我們想到一個更早的起點。2016年,一篇《底層殘酷物語:一個影片軟體的中國農村》曾經震撼全網。彼時的農村網紅與鄉村景象是那樣光怪陸離,是城市對農村的獵奇一瞥,是農村對城市的拙劣模仿。
而如今,農村已成為短影片的通用流量密碼,落後的鄉土再次成為想象的桃源。而都市生活卻彷彿失去了五光十色的吸引力。
時尚土味,平臺之戰
2015年開始,短影片風起於青萍之末,都市和農村都跑出了讓所有人關注這一新媒介的現象級網紅。一個是“集美貌與才華於一身的女子”papi醬,一個是“小夥雖然很優秀,但我男神李天佑”的MC天佑。
彼時,憑藉系列搞笑短影片走紅的papi醬得到千萬級別融資,貼片廣告被炒出2200萬的天價,商業價值如日中天。天佑則憑藉代表作《一人飲酒醉》坐上“喊麥之王”的寶座,參與錄製《天天向上》《吐槽大會》等大熱綜藝,還拍攝了《情義無悔》《東北往事之痞子訓練營》等網路電影。
正所謂亂世出英雄,此時的快手和抖音都格局未定,內容區分也更明顯。快手的前身是GIF工具,大量被盤出包漿的古早沙雕表情包就出自這裡,在低線城市滲透率更高。抖音走音樂社交、達人社交路線,據說早年專在藝術學院拉新,讓俊男靚女前來創作,第一批核心使用者乃是當初活躍在美拍的時髦青年。
直到2018年,“南抖音北快手”都是一種普遍說法。快手是“吃大蒜”的,抖音是“喝咖啡”的;一邊是小鎮老鐵,一邊是都市青年;一邊土味,一邊洋氣。在外界看來,兩大短影片平臺的使用者存在審美隔離,很長時間裡都難以融合互通。
這種心理認知也極大壓縮了創作空間。不乏農村網紅貶抑身體來博取眼球,極力呈現鄉村落後、扭曲、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面。那些樸素的、接地氣的生活向農村短影片創作者卻只能充當分母,一起承擔負面評價、被劣幣驅逐良幣。
2024年再度翻紅的社會搖,就是在這個時期發展到頂峰,“四大門派”此時已初步成型。然而,搖子們的絲滑小連招只能成為影流之主的鬼畜靈感,都市網紅的手指舞才能得到貨真價實的追捧模仿。
現在看來,手指舞和社會搖並無本質區別,都只是一些簡單重複的動作。前者只因使用更有網感的配樂和更為炫酷的剪輯,就成了熱點乃至潮流。同樣的,溫婉的“GUCCI GUCCI Prada Prada”實在不比喊麥神曲多幾分含金量,在當時卻讓她漲粉千萬、一夜頂流。
2016年-2018年,都市網紅幾乎佔據了短影片的絕大多數熱門賽道,顏值、舞蹈、美妝、時尚、搞笑等等,留給農村網紅的只有喊麥、社會搖、土味和戶外。
直到2018年,針對低俗獵奇內容的一輪監管風暴,導致大量農村網紅賬號被封。相關創作者不得不重新思考創作方向,並最終奔向了“生活記錄”這一投入成本相對較低的品類。
模仿玩梗,使用者之爭
城鄉短影片創作者的命運齒輪,在2019年開始瘋狂轉動。都市網紅穿越紅利視窗期之後,在題材創作上日趨同質化。他們的迭代也逐漸從“年單位”加速到“月單位”,越來越難產生現象級內容和代表人物。
內卷之下,都市網紅開始嘗試做微創新,比如短劇模式。變裝秀肌肉的“梅尼耶”搖身一變成了名偵探,在電梯、酒店、計程車“查案”。燒腦劇情、詭異配樂搭配戰術性運鏡,結尾再來一個性張力滿滿的眼神殺,讓他從顏值網紅轉型成了劇情網紅。
不過,熱點更新的速度就是網紅生命的刻度,再新穎的內容三、五個月也就變得俯拾即是、失去魅力。還有一大部分都市網紅選擇直播吸粉。小楊哥就是典型代表,從短影片創作者轉型電商,粉絲量逐漸突破一億大關。但光說內容,小楊哥後期的影片作品實在乏善可陳,再也擔不起電子榨菜的評價。
都市網紅陷入瓶頸,農村網紅卻在監管風暴後開始風生水起。一方面,“古風美食第一人”李子柒走紅後,引來很多創作者亦步亦趨的模仿,掀起了田園牧歌式農村生活的創作熱潮。另一邊,三枝花、羅姑婆等農村網紅勇闖搞笑賽道,從都市網紅那裡瓜分流量。
2020年,美有姬、郭老師等現象級抖音網紅更是發起了一場奇襲。在美有姬的影片作品裡,土味和油膩感撲面而來。但這一次,年輕網友非但不反感,反而開始模仿、玩梗。搞笑網紅鍋蓋就是靠著模仿美有姬,維持住了日漸衰弱的流量和熱度。
郭老師更是火得排山倒海,“郭語”甚至成為2020年熱門的網路語言。她在直播間關掉美顏、關掉濾鏡,把平平無奇的吃播玩出了“戰術欺騙”,似吃非吃、兵者詭道。郭老師還自創了集美、聘鍋兒、獼hotel等流行語,一度因學習難度給人帶來一種技術優越感,引得年輕網友爭相模仿。
相較於都市網紅,農村網紅在“自創語言”方面極具優勢,這既增加了他們的記憶點,也帶來了巨大的傳播性。他們說話帶有一些口音,加之使用的是自動識別字幕的剪輯軟體,在轉化過程中容易出現錯字,最終演變成一門新興的網際網路語言。除了郭學,還有糾語、淋語、嵐語等等。
表面看,都市網紅模仿農村網紅是在玩梗,但這背後仍是無可辯駁的創作主體性的轉移。當年鄉村青年追逐都市流行文化,誕生了“殺馬特”“社會搖”“農村重金屬”,被城裡人或圍觀嘲笑或人文關懷;
如今城中青年模仿鄉村言行,雖然冠之以“玩梗”,究其根本也是失去了原生性、原創性,只能亦步亦趨搞“二創”。為追逐即時熱點,都市網紅不再苦心鑽研深度創作,一大標誌就是技術流日漸式微。如今刷到早年那些神仙運鏡作品,網友也只能撫今追昔。
與此同時,短影片全面普及後,內容泛化、使用者滲透是大趨勢,平臺都要補齊品類短板。這也是為什麼,曾經以都市、時髦為標籤的抖音也捧出了秀才、一笑傾城等農村網紅,且他們的核心粉絲都是三四線城市的熟齡使用者。
城鄉二元,誰表當下情緒?
2021年,張同學的崛起已經讓外界感受到農村題材的魔力。不過,他的影片作品因在情節、鏡頭等方面處理太過精緻,後期反而成為槽點。
真正的浪潮還要等到後疫情時代。小英、於文亮、聞會軍、郭有才、開封王婆、東北雨姐等現象級農村網紅集中湧現。他們幾乎都在十天半個月就實現了漲粉百萬,其中郭有才更是短短十天粉絲量就突破千萬。農村網紅徹底彎道超車,展現出遠超都市網紅的內容魅力與商業價值。
在都市網紅擅長的傳統賽道,農村網紅的戰鬥力也不容小覷。起初,郭有才是靠開創類似社會搖的“菏澤步”積累了一批粉絲;隨後才喊著“白天唱歌是夢想,晚上燒烤是生活”的口號衝進音樂賽道,在都市漂泊青年那裡收穫了大面積的共鳴。
農村美食網紅也不再囿於田園牧歌。以“戰狼版李子柒”聞名的東北雨姐,用劈柴、殺豬、簡簡單單四個菜的農村生活征服萬千粉絲,成為天南海北男女老少的減速帶。
在她的作品裡,吃什麼、做什麼沒那麼重要。大腳踹得木頭房門搖搖欲墜、鋁製臉盆在灶臺砸得叮咣作響、直接把嬌夫老蒯撂上腳踏車前槓……如此旺盛的鄉土生命力,才是脆皮年輕人的心之所向。
相形之下,都市美食網紅的作品太過精緻,反而走到了一種盡頭。幾千上萬一頓的米其林餐廳是奢華,但普通群眾只能看個稀奇,終究離煙火人間太遠。
而且從全球範圍看,高階餐飲都是閉店潮,年輕人嘗試高階餐飲的熱情在消退。《東京女子圖鑑》裡“能在30歲之前在Joel Robuchon約會的都是好女人”的女主發言,如今聽來異常遙遠。該劇的播出和走紅,也正是在都市網紅引領流行的2016年。
今天來看,在高階餐廳約會的都市愛情也是千篇一律。頭部網紅們的撕逼大戲,放錄音證據、聊天記錄、監控影片,其實來來回回都是那點事,無非是誰先出的軌、誰花了更多錢。吃瓜群眾早已司空見慣,評理熱情都大大減退。
這還不如農村網紅的零頭精彩。小英所代表的苦瓜大隊雖然也故事雷同——通常是戀愛腦上頭跟好吃懶做的老公結了婚,從此有了幹不完的家務、種不完的地,只能帶著小孩在一地雞毛裡掙扎。但只要她們還在掙扎,就能一直讓人心生憐愛,就能吃到“努力支稜”的情緒紅利。
除了苦情戲,農村網紅照樣能走戀綜路線。“有金夫婦”一個是耐克嬌妻,一個是緊身褲霸總,組合起來就是雲南版“袁湘琴和江直樹”。在有金夫婦的直播裡,圍觀群眾能輕而易舉獲得看現實版《鄉村愛情》的快樂。
公允地說,都市網紅因為擁有更多資源,被理所當然地要求境界要高、視野要寬,也就面臨更嚴苛的審判。這對創作本身就是一種束縛。他們必須謹言慎行、乃至正得發邪,才能避免翻車。不反對老公帶女人回家,“跟我一起幹活餵牛拍短影片不是挺好”,這話由小英說是豁達,放都市網紅那裡恐怕得退網謝罪。
在農村網紅那裡,抄襲也不再是問題。任何網紅爆火後,都會迅速出現大量跟風模仿。都市網紅常常因此打響反抄襲戰,農村網紅卻不然。郭有才在接受採訪時說,“可能大家在我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以說,他享受被人模仿、被人學習。
最初,短影片的技術普惠播撒了“人人都能成名”的種子。現在,農村網紅再次讓普通人產生“我上我也行”的幻覺。這或許正是農村網紅的突圍之道,也是爆款作品的情緒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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