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蔡瀾的風流,寬容當然,“紀念”?我覺得有點過了

就算真是魏晉名士,其實真沒什麼意思。
西晉惠帝的時候,有個貴族名叫石崇,官N代出身,家裡特別有錢,他修了個別館,名叫“金谷園”,因為經常舉辦奢華宴會而出名。
若干年後,王勃寫的《滕王閣序》,中有一句,叫“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裡面的梓澤,說的就是這個金谷園。
但是這個“金谷園”宴會上發生的許多事,今人讀來卻讓人五味雜陳。
比如石崇一次舉辦宴會,搞了一堆美女招待給客人勸酒,客人如果不喝,石崇就立刻把那個美女殺了。王導和王敦兩兄弟去赴宴,王導見此情景,覺得頗為不忍,強自豪飲,但王敦卻神色自若,我不喝就是不喝!石崇居然連殺了三個服侍他的美女,王敦還是神色如常。
王導看到後指責他弟弟。
王敦眉毛都不抬,淡淡的頂了他哥一句:“他殺他的家人,與你何干?”(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多說一句,西遊記裡豬八戒先生,在比丘國說了一句和王敦這話很相似的話,前兩天我寫了篇還不錯的文章解析之,為防蚊蟲叮咬,現轉貼到知識星球去了,請想看的朋友移步——
免費寫作艱難,以後付費內容越來越多了,此為新常態。見諒。
這個殘忍的故事,記載在《世說新語》裡,《世說新語》我覺得是一本很奇怪的故事書,裡面記載了魏晉時代很多名士才子的怪誕行為,但是《世說新語》對這些故事都是隻記錄、不評價,就告訴你有這麼個事兒,就結束了。然後馬不停蹄的再給你講下一條故事。
但是後人卻根據這本書裡的種種怪誕行為,總結了個“魏晉風度”出來。還主要是用於夸人的。
嗣後只要看到某個人行為舉止放浪灑脫,總有人上去拍馬屁,說,你看你看,哎呀呀,魏晉風度啊!
最近這種誇讚最經常被引用的,則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評價之二蔡瀾的,說:“魏晉風度,尚不及他。”意思是蔡瀾比魏晉名士還要風流,很多人因為本能的覺得“魏晉風度”是什麼好詞兒,蔡瀾前兩天去世了,就紛紛引用這話來“紀念”他,還有人寫了諸如《蔡瀾教你過好人生的xx句話》,各個家庭群都傳瘋了。
對蔡瀾去世這個事兒,前天,我寫了《你無比追憶的蔡瀾、金庸們,其實水平不算高》一文,其實那篇文章對包括他在內的“香港四大才子”總體上我覺得還是理解之中充分尊重的。但無奈還是有很多人,可能連文章都沒看就衝過來批判我不“死者為大”,還說我不理解四大才子的“偉大”,魏晉風度你懂不懂啊?人家蔡瀾比魏晉風度還風度,你懂個屁……
他們不提魏晉風度還好,他們一提,我滿腦子轉的都是王敦頂他哥的那句“他殺他的家人,與你何干?”
其實,倪匡說蔡瀾“魏晉風度,尚不及他”,和《世說新語》本身一樣,這話到底算不算在夸人,我總覺得是要打個問號的。
蔡瀾出身富裕,他父親是邵氏影業的大管家,後來邵氏崛起為雄霸香港的文化帝國,蔡家的經濟分紅和話語權當然不少。像金庸、倪匡、黃霑這四大才子之三,當年在邵氏手下討生活,多多少少都得了他家一點提攜助力之功。倒不是說金庸、倪匡對蔡瀾的評價因此就一定是拍馬屁或者商業胡吹,這就像你讓王導去評價一下石崇或者他弟的那些行為,你說他能說啥呢?
可能也就是“魏晉風流”之類的吧。
“金谷園那天的飯菜不錯,酒很好喝,絃歌舞樂繞樑三日,賓主盡歡、大家都很放浪灑脫”……
至於酒宴上那幾個被殺的倒黴女子,則肯定被華麗麗的無視並忘卻了,誰讓你們即生為賤籍、又無才學能耐呢?酒宴上的那些女招待,在赴宴的“魏晉名士”們的眼裡,著實算不上人,甚至很多時候,只是他們顯現自己風流、豪奢的耗材。
前天的文章我聊到許知遠對蔡瀾先生的那次訪談,其實我以死者為大了,因為我只引用了我覺得蔡瀾說的最有道理的那一段:
許知遠說他不信邪,說,還想(對社會)有那麼一點改變的。
蔡瀾笑道,什麼都改變不了,以後你就信我了。“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沒有必要。我要是一個人可以改變的話,我就去灑熱血,斷頭顱。我可以去。我認為有時候我沒有這個力量,改變不了。所以我就開始逃避嘍,吃吃喝喝也是一種逃避嘛。”
但是實際上,那場訪談中,蔡瀾還說了很多我並不那麼贊同的話。
比如他大談自己此生“追女仔”的心得,說秘訣就在於“醜的照殺”。
當然蔡瀾這裡說的“殺”跟石崇當年殺勸酒失敗的女招待肯定不是一個意思,是“撿到籃子裡都是菜”的那個感覺。
他去世後,網上盛傳他此生交了61個女朋友。這其實是訛傳,我們看一下這個訪談出處的原文:
許知遠問:“你一生當中有過幾個女朋友?”
蔡瀾哈:“具體沒數過,幾十個得有吧。”
許知遠又接著追問:“你要如實回答吆。”
蔡瀾想了想說:“一年一個不太過分吧。”
“那算起來得有61個吧。”
“哈哈,差不多。”

看見沒,61個其實只是個隨口說出來的約數,人太多,蔡老師其實不記得了。
死一個人是個悲劇,死一百萬人是個數字。同理,一個男人一輩子談個十場戀愛,會被罵成是渣男,但若他一年一個女朋友談下來的,搞了六七十場,大家卻說他“風流”“真性情”甚至“魏晉風度”……
我不太理解這個邏輯……
有沒有人考慮過那些被“談”的女朋友的感受呢?個個都很幸福麼?
不管怎說,我總覺得許蔡兩人的這段對話,從“醜的照殺”到差不多“61個女朋友”,對女性都不那麼尊重——總有種金谷園裡石崇和王敦談笑風生,卻拿女招待不當人的既視感。
而且我覺得,蔡瀾在這裡對女朋友的數字還是謙虛了。問題是,他又不是劉德華吳彥祖,這麼多女朋友怎麼就排著隊來了?年紀一大把了,還能想換就換,憑啥啊?
因為蔡瀾在邵氏老兄弟的“公子”之後,第二個成名的身份,就是香港的風月片教父。
什麼《燈草和尚》《聊齋豔談》等等,他不是導演就是監製,前半生一種被風月片教父這個名號鎖住,後來退居幕後了,影響力和人脈也都在。
至於被今天公眾最多提起的美食家,反而很後來的事情,相當於玩票。
倒不是說拍三級片一定有多麼低俗,但蔡瀾最早的一批女朋友,就是憑著這個“教父”之利這麼“近水樓臺先得月”來的。
演藝圈那點“潛規則”麼,大家都懂,後來從港臺傳染到內地,我們一般都對這樣的權勢老男人比較鄙夷的,女同胞們尤是,你看前幾年的史航被破鼓萬人捶成的那個樣子……
但為什麼同樣的事情,史航老師是流氓,蔡瀾老師是風流呢?
我不太理解。
成名之後的蔡瀾老師不僅講過“醜的照殺”,還教育年輕人“要想辦法掙到第一個100萬,因為有錢了,才能讓人變得更自由。”
但蔡瀾老師從沒仔細談過,他自己的第一個100萬是怎麼掙來的,他又為什麼能做到“醜的照殺”。
而這些,你學不來。
“蔡瀾去世無兒無女,生前交過61個女友,瀟灑人生路讓人羨慕”
有的媒體起這樣的標題,我覺得身為男人,蔡瀾老師的這個“戰績”確實會讓很多男人心裡默默羨慕。
但這個羨慕也只能是埋在每個人私念甚至惡念的心底裡。如果把它當作公眾的道德標杆說出來,每個男人都想活成蔡瀾那個樣子……那這種社會也挺魔怔的,對不對?
當然,我知道,肯定有人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個人私德,一個人哪怕私德有虧,我們也應該寬容。
我當然願意寬容,所以上一篇文章裡,我一點都沒提我對蔡瀾先生個人私德的看法。
人都去世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但寬容並不意味著推崇,就像“死者為大”的意思也絕不是“死者為尊”。
更何況若要推崇一個人,首先要搞明白他身上到底有什麼閃光點值得尊敬。
郭德綱講過一個段子,說美國打算把于謙父親王老爺子當作大科學家引進過來,關門討論三天三夜,終於有人提了一個無人能解答的核心問題:“他,到底算哪門子的科學家?”
當然,這是個笑話。但你說蔡瀾是才子,說他有“魏晉風流”,因此值得崇敬。我們也得討論一下,“魏晉風流”到底是什麼,蔡瀾的魏晉風流,到底有沒有推崇的意義?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這是蔡瀾對自己人生觀的總結,這的確隱約有那麼點“魏晉名士”放浪形骸的感覺。
可是這種放浪,是不是如倪匡說的那般“魏晉風度,尚不及他。”呢?我覺得不是的。
魏晉名士雖然也放浪,但他們放浪的出口大多不是“食色性也”這麼動物慾的東西,嵇康打鐵撫琴、劉伶痛飲裸奔,乃至阮籍“落拓江湖載酒行”、乃至再後來的名士們談玄論佛。
一流的魏晉名士人家當年玩的都很高雅怪奇的,絕對不只是吃吃飯、喝喝酒、一輩子換多少個女朋友、人生拘泥於此就稱得上灑脫的。
蔡瀾先生如果復生在魏晉時代,肯定擠不進“竹林七賢”這種核心天團,最多也就是在《世說新語》裡留一行文字,算是在名士群裡勉強掛個名罷了。
所以,倪匡所謂“魏晉風度,尚不及他”,我覺得,這屬於對朋友間禮貌的誇張(倪匡的文風詭奇,誇張一點不奇怪),就像康有為給梁啟超等人起的別號都是什麼“軼賜”、“超回”、“乘參”、“駕孟”、“越伋”之類的,意思是他這些徒弟比孔子的弟子還不知高到哪裡去,徒弟比孔子徒弟高,那他這個老師又當如何呢?
文人間互相吹個牛、順帶手也抬高一下自己,這雖然比同期另一幫文人互相陷害批鬥、互寫揭發檢舉材料強些。但你非要當真,就沒啥意思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蔡瀾真的能完美復刻“魏晉風度”,其實也沒什麼用。
魏晉風度的本質,其實是知識分子對時代的“棄療”與逃避。
嵇康、阮籍這幫人活得的年月,司馬家要篡曹魏的權,動用恐怖手段逼著所有世家大族一起為其行為背書,有些名士們不願意違背良心、同流合汙,就只好酗酒、打鐵、談玄、裸奔、怪誕……那意思是“大司馬大將軍,我都這麼躺平擺爛了,您就放我一條狗命好不好?”
然而終究是不行的,古代秦制皇權的邏輯,就是步步緊逼,到了魏晉鼎革之際,代表各個世家的名士們其實已經失去“不表態的自由”。所以真到了要逼你站隊的時候,山濤還是得應徵做官,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寫的是解氣精彩,事兒真臨到他自己頭上又如何呢?刑場上說一句“廣陵散從此絕矣”罷了。
所以所謂“魏晉名士”“魏晉風流”,對無情的、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沒有起到任何阻滯的作用,它是一種悲觀、逃避、躺平、棄療的精神。
到了後期,更發展為冷漠無情。
比如前文提到的金谷園之宴,為什麼石崇那樣濫殺無辜?為什麼王敦那樣絕情冷漠?
因為那是晉惠帝的時代,八王之亂、老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還要被問“何不食肉糜”。死亡本就是一種常態,活著反而是偶然的幸運。王敦和石崇都覺得這些勸酒的美人本來就應該死,勸酒的作用發揮不了,讓她們迴歸常態罷了。“他殺他的家人,與你何干?”
於是所謂魏晉風流,極致的任我、灑脫、“真性情”當中非但沒有釀造救世的良方,反而釀成了一杯冷眼觀看世界毀滅、萬民流離死亡的苦酒。自飲這杯苦酒的“魏晉名士”即放棄了普世關懷、也沒有真的“小確幸”的過好自己的人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連知識分子、社會精英都放棄了為社會公益鼓與呼的能力和勇氣,退回自己的“金谷園”裡吃吃喝喝,美人死在自己眼前都依然冷漠任我。那樣的社會又豈有不傾覆之理呢?
於是呂思勉所謂“中華第一帝國”在這任我、灑脫、“真性情”的魏晉風度中崩解沉淪,萬民陷入了沉沉的亂世。
當然,這種崩解不是魏晉風度的錯,毋寧說魏晉風度也是逼迫之中的不得已,但魏晉風度畢竟對於救世什麼也沒做。
與魏晉風度幾乎同時代的,古羅馬正在盛行“伊比鳩魯主義哲學”,伊比鳩魯主義通常也被翻譯為“享樂主義”。與“魏晉風度”絕對不是蔡瀾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不同。享樂主義的通俗表達,倒真的覺得人就應該吃吃喝喝、放縱性慾、人生在世,及時行樂。同樣的,這種放縱與享樂,雖然不應當為羅馬帝國的衰敗負責(羅馬衰敗的根本原因是共和制被敗壞),但它卻同樣是羅馬精英們躺平和擺爛的表徵,並同樣沒有為挽救羅馬的末世起到任何效果。
多說一句,被扭曲化的享樂主義,其實絕不符合伊比鳩魯的本意。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中,人們把追求道德、理智、社會正義與公共生活的盡善盡美作為人類最高尚的目標。然而,伊壁鳩魯提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理念,認為快樂才是人類生活的最終目標。但他認為快樂是內心的平靜和滿足感,而不是簡單的肉慾享受。
“如果你順其自然的生活,你絕不會貧窮。如果別人怎麼說你就怎麼做,你絕不會富有。”
——伊比鳩魯
所以伊比鳩魯主義另一個更正統的分支,恰恰不是享樂主義的,而是禁慾主義的,比如古希臘晚期的鳩魯主義者第歐根尼,就之生活在酒桶中,對亞歷山大大帝的唯一要求,也只是“請你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所以執著吃喝、交女朋友的蔡瀾,也不能說算是一個多麼高階的伊比鳩魯主義者,就像他論“魏晉風流”也並不如倪匡說的那麼入流一樣。
何況無論伊比鳩魯主義還是魏晉風流,都不是什麼很好的哲學流派。
這樣說對於一個已經離世的人可能有些刻薄,但這是實話。
實際上,我覺得,眼下對蔡瀾的一片追念之聲,首先的問題在於,其實大多數人並不能很好的區分“死者為大”和“死者為尊”這兩個概念的區別。大多數人可能都沒讀過蔡瀾什麼文章,甚至都沒怎麼聽說過這個人,就覺得,哦這個人死了,哦他還是“香港四大才子”,然後就紀念文章轉起來,《蔡瀾教你過好人生N條忠告》走一波。
但實際上,不是每個離世的名人都是偉大的。一個人的發財、成名、站上高位,是多種因素的決定的,可能就是非常偶然的事情。不是每個名人都可以學、值得學,甚至很多名人身上的缺點多於其優點。對於離世者,我們肯定要寬容,但寬容並不意味著尊崇。這是兩碼事。
蔡瀾自己說,他的墓誌銘就寫倆字——活過,我覺得這一點就挺好,就是活過,並無其他。
另外,對蔡瀾的推崇,其實暗含了很多國人所期望的“道德卸責”,很多人希望自己活得像他一樣“灑脫”。
但如果允許我多說一句,其實對中國社會而言,當下的問題恰恰不是太多人活得不夠自我,而是很多真正文明的規則與信條,太多的人棄之如敝履。
最後,我覺得的,像《蔡瀾教你過好人生N條忠告》這種文章,是看都不必看的。
因為他的人生,對大多數人來說不可被複制,比如他的出身、他的人脈、他拍風月電影起家的人生經歷。
蔡瀾後半生轉型美食家的生活固然很灑脫、放達,可是如果沒有這些你學不得的東西打底,這份灑脫,豈不是成了空中樓閣?
那你想學他,是先學他拍那啥電影,還是乾脆重新投胎?
這就像你成天看《世說新語》,仰慕名士,想象自己如王敦那般任性自我,結果抬眼一看,發現自己才是陪桌勸酒、客人不喝你就得死的那一個……
你說,你縱然學了一肚子“魏晉風流”,此情此景,又有何用啊?
對蔡瀾的風流,寬容理所當然,但推崇、“紀念”?我覺得有點過了。
人家和咱不熟,論不上這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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