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江
轉自:磨稿子
韓福東,前知名媒體人,2002年進入媒體行業,先後在《華夏時報》《中國新聞週刊》《鳳凰週刊》任職。2005年進入《南方都市報》深度報道部。
2003年,韓福東透過深入調查撰寫的報道《中國1.2億人的反歧視主張》,引發輿論反響,與其他媒體相關報道一起推動了中國乙肝患者的命運的改變,去年上映的電影《不止不休》便是以此為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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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韓福東的新書《大宋病人》面世,因封面有一抹黃,被朋友們戲稱“小黃書”。“磨稿子”對話韓福東,請他講述了寫作這本書的始末緣由。



為什麼想要寫一本宋朝時期的書?
韓福東:我對歷史一直比較感興趣,之前在近現代史上用力較多,做過很多采訪與檔案查詢,在《南方都市報》“新史記”版、《經濟觀察報》“觀察家”版、《東方歷史評論》等媒體發表數十萬字。前年想寫書的時候就在考慮自己應該寫哪一時段的歷史,選擇宋代有兩個原因,首先是近幾年有關宋朝的話題出現了一股小的熱潮,另外就是宋朝歷史在這股小熱潮中被美化了,當時想著如果我來寫宋朝的話,可能會有些不一樣的關切。
為什麼選擇宋英宗作為你觀察宋朝的切入口呢?
韓福東:宋英宗在宋朝歷代皇帝當中的存在感不是很強,他執政時間很短,像他之前的宋仁宗執政40多年,之後的宋神宗時期又有王安石變法,相對於宋英宗,大家會更熟悉其他宋朝皇帝。但其實英宗處在北宋由盛轉衰的一個過渡點,他能反映出很多重要的時代命題。
另外一個原因是宋英宗患有精神疾病,但在既往的研究中,有關精神疾病這部分不是很充分。這是帝國統治的危機,也像是一個隱喻。
書中很多章節展示了很多細節,像宮女韓蟲兒詐孕案中,佛殿前門檻下的金鐲子到底是誰埋下的,這些支撐書中細節的資料你是怎麼找到的?
韓福東:宋朝史料有個特點,相對於更晚期的明清,宋朝史料沒有那麼多,但相對於比它更早期的歷史,像春秋戰國,宋朝史料又是豐富的,這可能是研究唐宋史的特點,史料既不多又不少,優缺點非常明顯。
基礎的有《續資治通鑑長編》、《宋史》,還有《宋會要輯稿》這種典志體史書,所以想了解宋朝的輪廓並不是很難,難的是深入進去,把一些很細微的史料建立起聯絡,再給出新解釋。
韓蟲兒詐孕案的事實真相究竟如何,需要層層剝繭去偵破。最核心的線索是那個金鐲,宋仁宗何以要來韓蟲兒的金鐲並讓宦官埋在佛殿的門檻下?這可能涉及當時的方術信仰了。
我們首先需要還原韓蟲兒“懷孕”後的處境。她所居住的產房,有依循陰陽五行理論指引、用硃紅色毛筆畫的“產圖”,掛在特定方位,以左右孕婦與胎兒吉凶。其他如產床方位、產婦坐臥朝向、著衣顏色以及產後胎衣安置等,都有明晰的規定。這是一套涉及節氣、月份、生育年齡、以及十三神——即雷公、招搖、運鬼力士、天狗、軒轅、大時、咸池、吳時、豐隆、白虎、大夫、天候、狂虎等神仙影響的複雜認知系統。
門檻也是傳統堪輿學中非常重要的建築物件……我就這樣一點一點,將顆粒度無限向下對齊,還真會有不一樣的發現。你如果爬梳韓蟲兒的既往研究就會知道,沒有人從這些角度出發研究韓蟲兒案的真相。
材料不是最難找的,重要的是問題意識,以及跨學科的視野。我在這方面也有很大提升空間,但我知道方向在哪裡。
《大宋病人》的寫作手法與調查報道很接近,這與你之前從事過多年調查報道有關係嗎?
韓福東:是的。比方說宋英宗到底得的什麼病,之前一直都是眾說紛紜。有很多著作說他得的是恐懼症或抑鬱症之類的疾病,目前來看,這種推測並不靠譜。
實際上,決定動筆寫宋英宗的時候,他大概得的什麼病我是很明確的,但他的死因是我在寫書、研究史料的過程中一點點發掘的。
先根據史料上記載的疾病症狀,再結合現代循證醫學的結論,最後推匯出一個結論:宋英宗很可能死於服用丹藥,死於汞中毒。
古代有很多皇帝因追求長生吃丹藥導致死亡,但宋英宗不是,他吃丹砂不是為了煉丹追求長生,就是想治病,結果卻把自己吃死了,這和傳統的皇帝煉丹求長生是不一樣的。
你是如何推匯出宋英宗死於汞中毒這個結論的?
韓福東:從泛泛閱讀到真正思考史料內容並從中建立聯絡,之間可能會是一段很長很長的距離。有些史料可能之前看過但沒有深思過,沒有把它們之間建立聯絡,但在寫書的過程中可能會因聚焦性思考而有新發現,推導一個結論出來。
比方說宋英宗的死因,首先我們要有一個問題意識,就是傳統醫藥是可能吃死人的,其次才是去考察他吃的藥的具體成分是什麼,這中間蠻曲折的,有一個重要的線索來自於同期的宋朝宰相韓琦,這是我書中另一個主要人物,他的後人寫的家傳裡提到了宋英宗吃的藥叫醉膏,它的成分包括丹砂,但具體劑量沒寫,後來被我從一本宋朝醫書裡找到了,劑量可以說是非常之大,汞含量超過歐洲少兒保護標準的兩千萬倍。按照現代醫學觀點,長期服用大量丹砂必然會導致汞中毒、死亡。
此外還有一個史料可以佐證,宋神宗的兒子宋哲宗死之前,宰相和大臣們就送過大量的丹砂和硫磺。當時的人們認為丹砂、硫磺這些東西對治病有奇效,病得越重,越要吃這些藥物。
《大宋病人》這本書的寫作手法有什麼特點嗎?
韓福東:我們現在看史料,其實包含了三種事實,歷史事實,文獻事實,解釋事實。歷史事實其實是一個神話,只有上帝才能完美把握,歷史研究能做到的就是經由文獻事實,然後再透過一些解釋,來儘可能接近歷史事實。
我在這本書裡確定了一個原則,歷史事實層面的描述都要有來源,不能虛構或者想象。這是《大宋病人》和絕大部分通俗歷史寫作的一個核心區隔點,後者經常會杜撰各種對話、動作和故事細節,這種書我看幾頁就會扔掉。這本書雖然文風比較輕鬆,但有三四百個註解,比很多學院派歷史學者的通俗寫作都更嚴謹。
推論和解釋並不是杜撰,它屬於觀點。如果是我推斷或解釋的內容,我的表述會有不同,讓讀者看出區別,這段內容是我作出的解釋,不是文獻事實。
歷史解釋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復原與重返歷史現場,不僅需要有非常強的問題意識、資訊掌握能力、強邏輯,甚至還需要很多現代跨學科的知識,譬如我上面提到的如何判斷宋英宗的具體疾病及其死因,都需要循證醫學知識作支撐。
為什麼要這麼設計本書的寫作風格?
韓福東:我原來看那些歷史書籍的時候,特別不滿意的是將事實與所謂“合理想象”混在一起而不做註釋說明,包括很多學者寫的書,有些表述你也不知道是作者的推理,還是有文獻來源。
有讀者反饋說本書像一篇歷史領域的調查報道,你怎麼看?
韓福東:我認為調查報道的要求更嚴,在報道中,所有主觀解釋和推理都是要儘量杜絕的。《大宋病人》中的一些推理在調查報道里,是不太可能出現的。
調查報道在敘事層面上要求更嚴格,解釋性內容很少,這是歷史解讀和調查報道之間很大的不同。
這意味著歷史寫作有很大的陷阱,有些時候,先入之見會影響史料的選擇,還會影響對歷史事實的解釋,需要非常大的自省來避免。
在各種史料細節中建立邏輯聯絡並推匯出獨家解釋,是不是和新聞報道拿到獨家採訪的感受很相似?
韓福東:對,爽感。
對相同一件事,不同史料時常會有不同描述的情形,在這些不同的史料中間你如何取捨?
韓福東: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判斷,有時還牽涉到現代專業的知識。譬如說,我最近看醫療社會史的很多論文,發現研究者通常沒有循證醫學知識,這就會導致對傳統典籍上記錄的帶有個體經驗的療效偏聽偏信。
如果不能做一個論斷的話,那就並存,各方說法都呈現出來。
你覺得寫歷史著作和調查報道兩者最大的共同點是什麼?
韓福東:我認為兩者最大的共同點是探尋所謂的“真相”,至少去接近它。就像破案一樣,要講證據,要有很多現代的基礎知識儲備用於作判斷,同時要嚴謹。
目前有繼續寫作的計劃嗎?如果有,下一部著作會是哪個領域?
韓福東:我現在正在寫一本宋仁宗的書,主要是講他後宮的性別秩序。
靈感來自於《大宋病人》創作期間嗎?
韓福東:應該是在寫宋英宗的過程中激發出來的想法。感覺後宮秩序這個角度也挺好玩的,就是後宮的資料沒有想象的那麼多。
你的寫作習慣是每天按時按量寫作,還是隻有靈感迸發的時候才動筆?
韓福東:我可能是有點強迫性的,基本每天都會寫1000字這樣子,除非要去忙其他事情。在我的排序中,看片和閱讀是放在首位的,我的閱讀書目也比較雜,歷史只佔其中比較小的部分,如果時間不夠的話,可能寫作時間就擠沒了,優先看片和閱讀。
我對寫作一直蠻有興趣的,也有點享受。像《大宋病人》,我能在寫作的過程中有一些新的發現,就會覺得很開心。你也能看到,在這本書中,我跟不少學者進行了商榷,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甚至認為他們的一些論斷是錯誤的。權威值得尊重,但最終都要靠證據、邏輯乃至跨學科的知識說話。我有一種喜歡質疑的態度,這可能也對我發現問題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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