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位女明星第三次直面癌症

一個人先後罹患三種癌症,這是什麼樣的機率?
對歌手張咪來說,更殘酷的是,扁桃體癌、口咽癌、舌癌,病灶幾乎全部聚集在她的嗓子上。
2024年11月19日,在前兩次患癌達到臨床5年安全期的時候,張咪公佈了自己再一次確認舌癌的訊息。
而在前兩輪的治療中,她剛剛幸運地成為醫生口中「5%」的存活者。
今年56歲的張咪,幾乎唱了一輩子的歌。憑藉一把好嗓子,她一路從東北的群山中走出,在最輝煌的上世紀90年代,大街小巷的店鋪都在放她演唱的《奉獻》;每一次亮相體育館,呼喊她名字的音浪疊加在一起,從四面八方湧來。上過5次春晚,也捱過患病的5年,一旦有恢復的跡象,她都會重新靠近話筒。她甚至覺得這兩年自己的唱功才爬到頂峰,但第三次,命運沒有給她其他選項,只能接受手術,切掉半個舌頭。這也等於徹底斷送了她的藝術生命。
曾引以為傲的天賦,被變本加厲地奪走,甚至一度無法正常發出聲音,這對一個歌手來說,意味著什麼?去年年底,我們聯絡到了張咪,那時她剛做完手術,還不能說話。給她發去訪談問題的幾天後,我們收到了一個資料夾,張咪以筆作答,手寫了20頁紙,密密麻麻。
等到她說話,是在北京的初春,我們聊了一個下午。這是張咪在失去半側舌頭後第一次開口說這麼久的話,她慢慢地講述,時不時會停頓,能看出來她在努力地讓自己的咬字更清晰。隨著時間推移,我們也發現,她的表達於聽者而言其實沒有什麼障礙。
我們從癌症聊起,聊過她的風光和谷底,這中間是40多年的人生。也聊女明星的光鮮和在疾病面前一個人的普通與脆弱。張咪說,正是因為前半生的起伏波折,在人生很多時刻,她都不是一個樂觀的人,但這次手術後,她在海邊過了一個比以往都長的春節,每天被小鳥的叫聲喚醒,聽到海風海浪的聲音,那是她聽過的最好的旋律。
以下是張咪的講述。
文|李雨凝
編輯|李天宇
半個舌頭
去年8月12日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那天我回到了醫院,做了檢查,最後取出了用來做化療的輸液港。
從2019年起,我先後被確診了扁桃體癌和口咽癌,其中扁桃體癌是四期晚期,已經過了手術可以切除的階段,只能靠放化療。到了2024年,患癌滿5年。對於癌症患者來說,5年的時間點很重要,因為在臨床上,如果到這個時間還不復發,就意味著進入了安全期。
把這個輸液港取出來的當天,我就在想,雖然跟了我這麼久,但我真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這5年來,我一直都在長口腔潰瘍,這是癌症的伴生症狀,從醫院回來後,我並沒有把這當回事,但這一次的潰瘍比之前更嚴重,用了各種藥都不見好。
再一次回到醫院檢查,醫生告訴我,我第三次患上了癌症,是舌癌——上一次放化療射線的產物。聽到結果後我當場就崩潰了,哭得不行,用了5年,剛走出鬼門關,卻又給我推了回來。
甚至沒有給我一點死裡逃生後短暫的舒緩。我才發了慶祝痊癒的影片,評論裡很多都是和我一樣的癌症病人,我們都是用自己的經歷相互鼓勵,我兩次戰勝癌症也非常給大家信心。但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會讓多少人失望啊。
更讓人絕望的是,這次因為病灶在舌側,唯一的治療方案就是豎著切掉一半舌頭。與癌症打交道這麼多年,「沒得選」是我最熟悉的話,又一次沒得選,辦理住院手續,等待手術排期。
這是我患癌後第一次真正走上手術檯,要切掉的還是我作為歌手賴以生存的舌頭。手術前一晚,我整夜睡不著,就在想,割舌頭到底會有多痛?以後說話怎麼辦?味覺是不是會消失?想想這些都可以忍,實在沒法忍受的是:歌唱生命徹底沒有了,我之後還能幹嗎?
圖源微博@Mimi張咪的影片截圖
幸運的是,手術很成功,但很快我就開始明白,失去半個舌頭帶來的麻煩,遠超我的預想。
最小的事情就比如出院時,我們要打車回家。我老公是外國人,用不明白打車軟體,只好我來打,正好是冬天,我又剛剛做完手術,就想著讓司機師傅開進來停在樓下。這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我都點開軟體了,突然才想到說不了話,我老公不會說,就很難和師傅講清楚。最後,還是靠我一位正好也在住院的朋友幫忙,才坐上了車。
這種都是很小的,人健康時根本不會考慮到的細節。出院後,有時我自己在家,要點外賣,平時如果不讓上樓,我就會直接和騎手打電話說,麻煩幫忙放在電梯裡,這樣我倆都方便,但沒法說話,我就要花多幾倍的時間去協商這件事,有時候人家時間實在緊,就沒辦法顧得上我這些。
手術後的兩個多月裡,我都是這樣失聲的狀態,之前我完全沒這個意識,原來一個很小的需求都會給人帶來巨大的工作量。我也很委屈,為什麼一直都要麻煩別人?我失去了對我的身體、我的行動甚至我的每一天的掌控權,一切都交了出去,那是一種比死了還難受的體驗。
漸漸地適應了一言不發的日子,再開口說話也來得很意外。大概是春節那段時間,我老公和來探望我的朋友因為護理上的認知不同,當著我的面吵了起來,我急得不行,一句「你給我朋友道歉」就這麼脫口而出。爭論的場面立刻安靜了,我們都懵了,一是覺得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了,二也是覺得,現在我的聲音,實在是和之前太不一樣了。
能說話了,我欣喜。但同時,心裡那點僅存的「可以繼續唱歌」的火苗,也熄滅了。
前幾天,一位朋友過來拉走了我的鋼琴。那架鋼琴曾經陪伴了我很多年,直到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還在試,但確實是唱不了,沒辦法再琴瑟和鳴了。送走它情感上肯定是特別難受的,但放在家裡,我更不舒服,也心酸,不想再看到這些過往的東西。
做歌手這麼多年,家裡也有很多歌唱比賽的獎盃。我都準備好扔掉其中一大部分,但臨了,又有點猶豫,就放在了門外收垃圾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我老公回家,我看見他手裡有個袋子,他把那些獎盃又拎了回來。他說,「你應該留下這些。」
之前,我的工作室有個專門的衣帽間,裡面全是我的衣服,超級多的演出禮服、高跟鞋,都金光閃閃的,現在,它們都被我放在櫃子裡,或許永遠不見了。一同收起來的,還有我的話筒、歌譜、音響裝置,這就是我最近在做的事,張咪和音樂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以前在工作室練歌的張咪。圖源微博@Mimi張咪
5% 
在我的前半生裡,從來就沒有想到癌症這兩個字會和自己有關聯,我的身體素質一直很好,菸酒也不沾,那時候我對自己的身體太自信了,極少去醫院,也從來沒給自己買過保險。年輕時,我甚至可以連續36小時工作,拍MV、跳舞,都沒有事兒。工作人員都累倒了,他們問我,「咪姐你還是人嗎?」我說我是鬼。
轉折發生在2018年,那時我和我老公住在加拿大,年初,我去拔了一顆智齒。但自那之後,拔牙的地方就經常發炎,開始醫生只是建議我吃消炎藥,但沒多久又會發炎,藥也只能反反覆覆吃。
到了6月份,我發現自己的嘴漸漸張不開了。我去看過好幾次醫生,還做了兩次核磁檢查,結果都顯示沒有異常。國外的醫生找不到源頭,最後給我的定性是頜面關節紊亂。但很明顯,我那時候情況一天比一天差,我和老公就商量要回國找醫生再看,當時他正在忙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想要全力支援他,結果回北京就已經到了10月,那時我完全張不開嘴了,連喝水都費勁。
2018年,舞臺上演唱的張咪。圖源微博@Mimi張咪
回來後到處求醫。到了2019年的春天,我終於排到了北京協和醫院的號,4月12日,我被正式確診為扁桃體癌晚期四期,癌細胞也開始轉移了,相當於同時我還確診了口咽癌。
在協和醫院,醫生上手一摸,就說已經很硬了,之前在國外拍的片子上不顯示,是因為位置找錯了才沒拍到,如果從口腔稍微往下移一點,就能看到是扁桃體和咽喉那裡的問題。我也一直好奇我的嘴裡邊究竟是啥樣的,很神秘。但當治療後期能張大嘴看的時候,我才知道,到了四期這種最晚期,癌細胞幾乎就是抑制不住地狂長。我的牙齒全都黑了,發自扁桃體的癌細胞侵入了肌肉,甚至連咽喉裡都是,口腔裡的骨頭也斷了一根。
患癌、晚期、轉移,這些字眼我們一開始根本接受不了。記得檢查報告出來的那天,是經紀人去醫院幫我拿的,他在往我家來的路上就在哭,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進門了,沒聊10分鐘,我看到他眼睛是紅的,後面就變成了經紀人、我和我老公三個人一起哭。
我們去問醫生,晚期應該怎麼辦?醫生也很無奈,癌症早期還能做手術,到了我這時候就沒法切了。我繼續問,我還有多少時間?我記得之前會有那種醫生告訴病人還有一年、半年,或者幾個月的情況,但他告訴我:很快。
我第一遍都沒聽明白,「很快」是什麼意思?有多快?然後我就聽見醫生在跟他們講,他已經不說時間段了,說大概就是幾天的事兒,都已經開始囑咐要準備後事了。其實按照當時的病情,我有95%的機率活不下來。
在確診晚期的時候,我的體重和健康時相比下降了近20斤,虛弱到平時連門都打不開,無法正常進食,呼吸都很困難。他們大概是想著「死馬當活馬醫」,就說還是想試試,那時我雖然一直都在場,但好像腦子都是空的,基本是醫生說什麼就配合什麼,等化療都開始了,我才反應過來。
後面三個多月,我開始了放化療的配合治療。化療20多天之後,頭髮開始一把一把地掉。之前在電影裡看到的女孩子剪掉頭髮流眼淚痛哭的畫面,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一直不敢照鏡子,怕被自己嚇到。後來從家人和朋友偷拍的一些照片裡看見,我就像一個80歲的老太太,人的精氣神兒完全被抽空了。
嘔吐、眩暈、疼痛,這是每個癌症病人都要經歷的副作用和痛苦。那段時間,我連從房間走到客廳的沙發都做不到,腳底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釘子上。
好不容易熬過了化療,又進入了放療階段。我努力讓自己樂觀起來,第一次躺在放療的床上時,心裡還默默地說:「小瘤子同學,不是我要殺你,是你太淘氣了,不適合在我的身體裡,所以你現在趕緊從我的身體裡逃出去吧,快點逃,快點跑出去。」
沒想到放療還要痛苦100倍不止,到了第三週,各種反應都來了:嘴唇腫得像兩根香腸,嘴裡不停地流口水;臉和脖子像被太陽灼傷了一樣,越來越黑,長滿紅色的斑點;更可怕的是我的口腔裡全是潰瘍,像刷了白漆一樣,沒有一塊好地方;喝水成了最痛苦的事,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喝麻藥,趁著麻藥勁才能喝下去。
這樣的放療我做了25次。到最後,我哭著對老公說:我不治了。死亡只是一瞬間,可疼痛卻如同凌遲,我不怕死,但我真的受不了疼痛。
經過這輪治療,我的白細胞和血小板也降到了最低點。通常血小板降到20就已經有生命危險,而我的血小板降到了醫生都不常見的數字:2。我被緊急從腫瘤科轉到血液科,大概有半年多,幾乎都在生死邊緣徘徊。
但那5%的奇蹟還是讓我遇到了,放化療後,體內的腫瘤消失,但血小板的治療整整用了3年才停藥,平時我都很怕不小心的磕碰,連上廁所都要觀察顏色,擔心內臟出血,還要每週去輸一次血小板。放療使我的口腔嚴重受損,至今受阻,無法分泌唾液,口腔永遠是乾的,沒有辦法正常進食,辣、甜、酸都接受不了,刷牙也只能用兒童牙膏。
患病時的張咪躺在病床上。圖源微博@Mimi張咪
40年歌唱路
2019年,本來應該是我事業的一個小高潮。那時正好是《乘風破浪的姐姐第一季》的籌備期,我就在擬邀名單裡,裡面也有我熟悉的朋友,我們一起在那個年代成長了起來。
我有過很好的時刻。大起大落我也有過好幾次,從高山到低谷,我都經歷過。小時候生活在老家黑龍江伊春的山裡,不通火車,路也不是柏油馬路。我從小就喜歡唱歌,山裡沒條件,我就在家裡嗷嗷喊。有一年,一個靠唱歌為生的人回到村裡探親,聽到後來敲門,說這個小孩兒唱得挺好,但如果以後想更好地唱歌,就必須要離開這個村子。
我14歲的時候,這個唱歌的人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內蒙古哲里木盟有一個藝術學校,可以來試著考一下。我自己揹著一個小包,拿著過去存下來的25塊錢,就這麼去了。
在上世紀80年代,25塊錢相當於一筆鉅款了,我就揣著這筆鉅款,獨自登上了火車。
你大概會問,一個人坐火車不怕嗎?不怕考不上嗎?或者這個人訊息不準會怎麼樣?但我當時單純得啥都不知道,無知無畏地來到了內蒙古。
後來,我一個人輾轉又去河南、山東、北京和廣州,跟每個地方的歌舞團一起演出。1990年,我被廣州電視臺選上,參加了中央電視臺歌唱比賽《第4屆CCTV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最後拿到了專業組通俗一等獎。
在我的記憶裡,那幾年,電視好像就四個頻道。青歌賽有我,春晚也有我,我還給《公關小姐》演唱了主題曲《奉獻》。好像就是一夜之間,我走到哪裡都在放《奉獻》,我出門去商場,從一樓走到四樓,後面的人越跟越多,他們能認出我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明星了。上世紀90年代,流行歌曲的風吹遍了中國。我們一堆同時期的歌手也跟著《同一首歌》在全國演出,每到一處體育館,報幕開始報我的名字,全館就炸開了,現在都還記得那種萬人歡呼的場景。
張咪和齊秦。圖源微博@Mimi張咪
那時候,我們這批歌手,不像港臺歌手市場化那麼強,不注重唱片,重要的就是商演。那時演出也很單純,我們坐火車,大家都坐一個軟臥,一起打牌、聊天。到地方了,所有的藝人都上一個大客車,拉到體育場,演完了,也就兩個人住一間房。
從青歌賽出來後,我一直沒有籤公司,只是和中央電視臺有固定簽約,要在大型晚會上表演節目。後來,隨著歌手們慢慢走向成熟的專業化和商業化,我就開始隱約感受到,時代真的不一樣了,而我沒有去花心思研究市場的動向,我不想做甜歌歌手,但個人演唱風格其實也沒有太明確的定位,現在回想,這個其實是不好的。
我是比較內向的人,可能是性格的關係,在娛樂圈裡朋友不算多,也很少去參加飯局,平時喜歡窩在家裡、工作室,外面有風暴向我撲來時,我也挺害怕的。最開始,是關於歌曲《藍藍的夜,藍藍的夢》的版權爭議。那是1992年,我代表廣州電視臺上央視的元宵晚會,演唱了這首歌。其實到現在,我也不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可能也是那時候大家對版權還沒有什麼概念。我沒有公司,僅憑自己的力量是很弱的,結果就是我站在了風口浪尖,大型晚會上不了,演出合同被取消,歌曲在電臺停播,影像在電視臺停播,只能出國學習。
圖源微博@Mimi張咪
回來大概在2000年前後,這時候就出現了藝人團隊,有經紀人、助理、化妝師,每一個明星還單獨一個房間,去演出也不知道跟誰同臺,更不知道對方要演什麼。慢慢地,人與人之間就有了一種疏離感。在這些中間,我還經歷了不愉快的婚姻,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爭取女兒的撫養權。
另一個波折發生在2010年前後,我幫朋友在一個舞臺劇演出中牽線,意外捲入了一場合同糾紛。當時我老公還是我男朋友,他住在溫哥華,我要飛去看他,媒體記者們會在機場攔我,涉及糾紛的另一方也來搶我的護照。隔天,報道就出現在新聞頭條,他們說我詐騙,要帶著150萬現金逃跑。但真正的詐騙犯又怎麼能一次次被放行出國呢?
後來的4年一直在打官司,浪費了太多精力,後來雖然官司贏了,維護住了名譽,但團隊也都散掉了。
那段時間,我大部分都悶在家裡,實在要出門,也戴著口罩和墨鏡。我的演藝事業也一度完全停滯,到2019年因為生病回國那會兒,走在路上,已經很少有人能認出我了。
其實這些年,從萬人歡呼到路人不識,說一點沒有落差那是假的。但我很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也很早就明白了娛樂圈永遠是新人輩出的,你的事業再輝煌,也總要有一天回到最普通的樣子。而我在生病那幾年,甚至已經失去了做普通人、常人的權利,我成了病人,在生死之間被拉扯的人。也因為這些經歷,我會感覺自己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更沒有那麼愛這個世界。人的一生是很孤單,也是很坎坷的。
年輕時的張咪。圖源微博@Mimi張咪
「不怕,不怕,不怕」
但真正下診斷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了,我還是很想活。不光是我想活,我身邊的人也都希望我活著。照顧一個多年生病的癌症患者難度很大很大,但我老公一直陪著我,這6年裡,沒有一句怨言和不開心,我覺得這是很難能做到的。即便是瘦脫相的放化療時期,他還是會誇我好看,在他眼中,我好像一直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我的經紀人是在2010年來到我身邊的,你說他就這麼倒黴,怎麼就遇上了在谷底的我。從第一次檢查結果出來,他每天都在跑前跑後。也是他跟我說,生病去不了演出沒關係,現在有自媒體了,等你出院後,我們可以自己在家唱歌。
他們都在想以後,這個時候,人是不能單方面和身邊的一切輕易說再見的。在他們面前,我不會想流眼淚,也不會難過,哪怕扮演樂觀,也要演下去。他們也是一樣的。我想,大概放棄就是對身邊人的不負責,如果他們傾盡全力換來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一定會很難受,也很失望。
我家附近有一個小商業區,大概離我有幾公里遠。每次從醫院回來,醫生都會讓我多出門散步,第三次患癌手術出院後,我記了一下,差不多能走個500米,超過就有些累了。
最近五六年,我花了很多時間在走家和商場之間那段路。最差的時候,只是下樓轉半圈,就沒有力氣了。後來情況一點點在好轉,有時候走累了,就抬頭看樹,有時候也數著腳步。身體最好的時候,都能走上10公里了。在走路的過程中,我感覺一個新的張咪在生長。
既然疾病收回了我膽小的權利,那我以後也不用懼怕什麼。2024年夏天,第三次癌症之前,是我這幾年來身體最好的一段時間。一位設計師朋友邀請我為他的大秀做模特,在彩排時,他都沒看出來我生病的嚴重程度,我就把之前的照片拿給他看,很嚇人,也很醜。但他立馬告訴我,說你一定要把這個照片公佈出去。當時我第一反應還是,為什麼?不,我以前都是把最美的一面呈現給觀眾的,這面目全非的,哪有勇氣給別人看。
但朋友告訴我說,「你無法想象這張圖片背後蘊含的鼓勵的力量,這是一個人的重生。」本來他辦秀的壓力很大,感覺自己被扒了一層皮,但看到我的照片,他突然覺得自己這點事兒根本不算什麼。聽完後,我也覺得有道理,我之前講過我患癌,但光說有時候是沒有太多感受的,相比之下,「看見」所帶來的觸動的力量完全不一樣。
於是,我就把放化療的照片發到了社交平臺上,沒有化妝,臉也是腫的。這是之前我從沒做過的事情。在唱歌的30多年裡,我一直是個工作狂,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工作中,工作就是我全部的生活,生病之後我失業了,沒有了工作也就沒有了生活。但話說回來,我還有什麼可隱藏的呢?那是最真實的自我,我不再是那個舞臺上耀眼的明星,而是在醫院的人海中穿梭,等待排隊檢查的普通病人。
 張咪放化療期間的照片。圖源微博@Mimi張咪
在我治療的過程中,正趕上疫情,2020年那會兒,我和眾多患病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挺迷茫的。我就和協和醫院口腔外科的醫生周煉一同創作了一首歌:《一如既往》,由周教授作詞。有一句歌詞是「不怕,不怕,不怕」。我一直拿這首歌來鼓勵自己。
在第三次患癌之前,我特別珍惜我的聲音。之前,我一度不喜歡聽自己的歌,總感覺自己的歌不夠好,有瑕疵、不完美。但當躺在病床上聽歌和看演出影片時,我和過去的那些不完美和解了。
去年11月19號,我又勇敢地做了一件事,錄製一條影片,告訴大家我將接受第三次癌症治療的手術,那或許是我吐字清晰最後的影像。鏡頭前,我極力控制著情緒和氣息,不要哭出來,不要顫抖。影片裡沒能說出的話是,雖然會失去半個舌頭,但我至少還可以說話,我還是張咪。
手術前,我錄了很多歌,直到上手術檯前一天還在錄,最後入院時,臉上的妝都還沒卸,我想著,能儘量多留一些痕跡,這樣告別也顯得珍重,儘量別給遺憾太多機會。
在那條影片下面,有7萬多條評論,幾乎沒有嘲諷的聲音,天南地北的朋友們給我加油,說等我回來。還有同樣在和癌症作鬥爭的朋友。記得一位朋友說自己就是舌癌,「沒事的,切了就好了,除了影響吵架,嘛事兒沒有,過去就好了。」
身邊人的愛,還有所有這些評論,都是我手術前後時不時都要翻出來想一想、看一看的,每一條留言好像是一個全新的、健康的細胞注入我的身體裡。走過這麼一遭,更能體會到「癌症也不只是生命的終點,而是重生的起點」。每次治療都是對生命的堅持和尊重,我都可以展示給大家看,但更重要的是,那都已經是曾經,我這個勇敢者全都挺過去了。
2024年11月19日張咪錄製的影片截圖。源影片號@張咪STUDIO
活成一道光
今年3月份,我回醫院做了核磁檢查,手術後的指標沒有箭頭,都特別好。現在沒再有癌細胞了。
手術後到現在,我胖了4斤,重病的人總是很瘦,人長肉了,就說明有了生機。最近這些天身體沒有那麼虛弱了,每天都會散步,小小地鍛鍊,最大的希望是能不再只吃流食,能正常吃東西。
我去直播間裡跟大家報了平安,還跟大家聊天,聊癌症,聊治病,聊生命,也聊唱歌,我的大舌頭唔嚕唔嚕的,但大家應該可以聽懂的。能夠用語言表達,對我來說就已經很幸運了。我還會去堅持做直播,治了這麼多年病,花費是巨大的,它是我維持收入和生活的一個重要來源。
一個真實的感受是,病人有時候情緒不好,可能聽不進去醫生和身邊人的話,但卻能聽我們這些病友的。前兩次治療出院後,我寫了一本名為《逆境重生》的自傳,把我的經歷、感受記錄下來,分享出去。尷尬的是,我又有新的抗癌經歷了,可能要往那本書里加一些新內容。我經歷過,這種感受就不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而是屬於我們這個群體的共同經歷。如果除了歌聲之外,還能有一些東西給到大家安慰,那我願意去做。
圖源微博@Mimi張咪
其實這麼多年,我幾乎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就像在高空中走鋼絲,掉下去,人就沒了。其實在現在的生活中,很多人都要走上這一回鋼絲,要和命運做抗爭,不一定是疾病,還可能是別的原因。想跟那些「走鋼絲」的人們說,別分心,走過去。
這個春節,我還久違地去了泰國。之前出國旅行,總想著工作,沒玩兩天就想著要趕緊回去,不允許自己歇特別久。這次去旅行,我計劃了很多天,就是想把過去的恐懼拋在腦後,認真地看一次風景。
當時我還不能正常吃飯,就自帶了提供營養的蛋白粉,還有榨汁機和菜板,我就每天去當地的菜市場,買各種水果蔬菜做流食。我沒辦法吃包含在住宿裡的自助早餐,但雞蛋其實很有營養,我和我老公就想著要偷一個出來。我剛開始還不敢,我們倆就跟小孩兒一樣笨手笨腳,可好玩了。
在泰國,我也再一次聽到了海浪的聲音,那是剛到的第一天,我開啟窗戶,海浪聲就傳了進來。我當時就哭了。在泰國的每一天,早上我都是被樹上的小鳥叫聲叫起床的,你知道嗎?那種來自大自然的生命力是多麼好。這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旋律。
口腔裡的疼痛不會消失,它會一直陪伴著我,也將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已經準備好與它共生。上一個5年剛過去,新一輪的5年觀察期又開始了,但人生不也就是這樣迴圈往復嗎?也許,我的生命裡是有癌症,但生命也可以不止是癌症,這裡面還有很多的愛和牽掛。泰戈爾的《用生命影響生命》裡有一句話我一直記得——努力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為你不知道,誰會藉著你的光,走出了黑暗。

圖源微博@Mimi張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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