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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節假期,龍志給王猛打了一個電話。
龍志當時是南方都市報深度部負責人,他是中國最著名的調查記者之一,善於從零星片段中挖掘線索,然後付出極大耐心去採訪,最後用高超的文字技藝寫出稿件。
龍志告訴王猛,他在報社值班時,看到官方媒體發了一條 “清網行動”的通報,其中有個案件值得調查。
所謂“清網行動”,是公安部2011年5月26日召開的電視電話會議決定,從即日起至2011年12月15日,全國公安機關將開展為期約7個月的網上追逃專項督察“清網行動”,以“全國追逃、全警追逃”的力度緝捕在逃的各類犯罪嫌疑人。
在這次行動中,黑龍江哈爾濱警方將四名逃匿10年的A級通緝犯抓捕。
於民眾而言,這是個大喜訊,惡魔不再在身邊。
於警方而言,這是個大喜訊,十年追蹤有成果。
於受害者而言,這是個大喜訊,惡人到底有惡報。
但對於王猛而言,則是一片茫然,新聞通稿只有寥寥數百字,他該從何處入手?
2
過完2012年的春節,王猛就從廣州飛往哈爾濱。
出發前,廣州春意盎然,鮮花綻放。王猛穿著短袖,箱子裡塞上一件衝鋒衣,背上包就走了。作為調查記者,他平均每個月有20天左右在出差。
王猛低估了哈爾濱的寒冷。飛機裡還是暖烘烘,等到了候機廳,他懂得瑟瑟發抖,但託運的行李遲遲不來。
滿大廳的人都看著這個穿短袖的傢伙。
好不容易拿到箱子,套上衝鋒衣,已經是深夜了,王猛打車去了一家快捷酒店,就在哈爾濱市公安局附近。報社預算有限,王猛出差都是住快捷酒店。那幾年,他是7天、如家、漢庭等酒店的鉑金卡會員,聽起來很拉風,其實毛用沒有,那晚他住的酒店,洗澡不出熱水。
次日一大早,王猛打車奔赴哈爾濱市公安局,很壯觀的一棟樓,大門嚴實,進不去,只有傳達室開了一扇小窗。
能不能敲開這扇窗,是整個採訪的關鍵。
南方都市報不是中央電視臺、新華社和人民日報,下來採訪前,先打個電話,然後地方相關人員早在等候。
南方都市報只是廣東省南方報業集團旗下的一張報紙,談不上級別,不過在21世紀前20年,南方週末和南方都市報在全國還是有影響力的。
但南方系的影響力在東北好使不?
王猛心裡沒底。
在哈爾濱市公安局門前兜了好幾圈,王猛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走向傳達室,敲開了那扇窗,先自報家門,遞上記者證,然後說了一段話:“XXXXX”。
傳達室的同志聽完,沒有把王猛趕走,拿起電話,打給了哈爾濱公安局政治處,然後一名負責人過來了,他接待了王猛。
聽完王猛的採訪訴求,他告訴王猛,抓捕四名逃犯的是哈爾濱市公安局巡警支隊第七大隊。
他是一個好人,把大隊長許建國的電話給了王猛。
王猛喜出望外,走在街頭上,覺得滿地的積雪很白很亮。
王猛趕去哈爾濱公安局巡警支隊第七大隊,他進門前給許建國打電話。
許建國很熱情,安排一個叫孫文明的小夥來接王猛。
在他們辦公室,許建國很好奇,他們抓捕四名逃犯後,王猛是第一個跑過來採訪的記者,而且還是幾千裡之外廣東省的記者。
雖然抓捕壞人毫不留情,但許建國其實是一個好人,胖乎乎,沒一點架子,他和王猛聊了一上午,包括:他們如何在公安部內網鎖定嫌疑人,如何去包頭踩點,確定兇犯身份,又是如何布控抓捕,然後連夜驅車趕回哈爾濱,最後如何撬開首犯的嘴,讓他交代過往的樁樁血案。
王猛問的很細緻,許建國也很有耐心,招呼他就在內部小食堂吃午飯,還喊來專案組其他幾名成員,請他們仔細回答王猛的提問。
那個下午,專案組成員都很積極,幫助王猛還原各種細節。
等王猛記了幾十頁的採訪筆記,天黑了。
許建國很豪氣,邀請王猛去吃東北菜,他們喝了幾瓶啤酒,然後在燈火璀璨的街頭分手。
坐在出租車裡的王猛回頭,許建國還在跟他招手。他眼眶一熱,心想這真是一個好人。
從此以後,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直到2025年,愛奇藝《漂白》劇播放,他們才重新聯絡上,但彼此的心裡都五味雜陳,有深深的挫傷感。
接下來數天,王猛去了三名男兇犯出生的地方,並輾轉採訪了一些人,包括他們曾經生活的老片區、已經倒閉的上班過的工廠、昔日道上的兄弟、親朋故舊等。
然後,王猛又包車去了女逃犯老家的村子。老屋破敗,家裡沒人。他跟村民打聽關於這個女人的各種細節,以及她家庭的變故。
這些跟案情沒關,但對調查報道而言非常重要,可幫助還原四名兇犯為何走上犯罪道路。
3
王猛下一站是奔赴吉林省吉林市。
四名兇犯罪行累累,從2000年前幾次作案,都沒有事發,首次事發就在吉林。
王猛從哈爾濱坐火車到長春,然後轉車去吉林,下火車時,被一幫黑車圍住,喊價高的離譜。
為了給報社節省開支,王猛面對高大威猛的東北黑車司機,勇敢地 Say No,最終衝出重圍,扒開了一輛計程車的後門。
王猛記得很清楚,他入住的酒店是格林豪泰,南方很少見的連鎖酒店。
有許建國提供的資訊,這次王猛不用再先去吉林市公安局尋求支援,而是直奔吉林市公安局船營區分局,辦公室姚主任接待了他。
上午,王猛採訪姚主任,他介紹了參與審訊的細節。
下午,王猛採訪出警回來的船營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許非非,他介紹了吉林案發後,吉林公安10年追兇的過程,其中有太多的艱辛和遺憾,數次與四名兇犯擦肩而過,好幾名警官直到退休前都衝在一線,其中就包括袁韌。
那晚,吉林的警察同志們要請王猛吃飯,但他急於回酒店整理採訪筆記,婉拒了。
王猛一夜未眠。 他整理採訪筆記的過程中,冷汗直冒,這四個人太兇殘了。他愈加想要把這背後的東西給揭示出來,他們怎麼就能做到消失10年?
次日中午,王猛被隔壁的呌床聲驚醒。東北人很友好,東北人也很豪放。
接下來數天,王猛走訪了當年案發的筒子樓以及四名兇犯曾經出入的夜場。
老樓依舊在,上了年紀的住戶還記得往事,熱情洋溢地給王猛比劃,栩栩如生。東北人的表達能力實在強大。
夜場嘛,早已物是人非。
這些細節,王猛在報道里沒有展開寫,2016年講給了製片人呼和巴特爾,他又轉述給一個叫陳枰的編劇。
4
告別東北,王猛的下一站是內蒙古包頭。四名兇犯落網的終點。
包頭警方沒有參與抓捕,是國安局協助哈爾濱警方。經過許建國的介紹,王猛聯絡上了包頭國安局相關同志。
這個同志也是好人。他把抓捕細節都告訴了王猛。
王猛很感激他,當晚要請他吃飯。可他不答應,決計自己買單,還請王猛喝白酒。
王猛第一次見識到了蒙古人的酒量。
分別前,這個同志非常認真地提醒王猛,四名兇犯在包頭深耕多年,關係盤根錯節,還不清楚是否有同夥,警方的追捕還沒有結束,採訪中務必要萬分小心。
蒙古的白酒果真讓人精神抖擻,第二天,王猛一大早就起來了,雖然北方寒冷刺骨,但他鬥志昂揚。
接下來,王猛先去首犯和女犯在包頭的家。
那小區就在當地一個派出所的對面,就隔一條馬路。這兩人的心真大啊,每天聽著警笛聲還不心慌。
王猛只知道他們的家在X樓。但具體在哪一棟哪一單元全不清楚。
王猛在小區門外徘徊許久,跟幾個大爺聊熟絡了,然後尾隨,進入小區。
怎麼找人?
用最笨的辦法。王猛開始掃樓,從1號樓1單元開始,去敲X樓每一戶的門,只要開門,就問這是XX的家嗎?
這個過程太艱辛了,王猛掃了好幾個小時,一次又一次被罵。
終於,王猛掃到了正確的那一戶。門開了,是首犯的小舅子、女犯的弟弟。
王猛其實心裡很怕。不知道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還一直在擺弄手機,他會不會喊來一群首犯的小弟砍人?
王猛硬頭皮,進屋。他努力表示善意,費了好大口舌,對方才開口,講了他們怎麼改名改性改年齡,怎麼在包頭落戶,以及在包頭的生活境遇和人際交往。
這都是最關鍵的獨家核心資訊。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聊完,王猛下樓,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左右,天氣比較暖,小區裡遛彎的人多起來。王猛湊到人群裡,向一群大媽大爺們示好,他們很快打消顧忌,給王猛講起首犯和女犯在小區的日常,以及他們家的種種,特別是夫妻幹架、老丈人總要回老家、翁婿打架跳樓等八卦。
大媽們果然是情報集散地。
然後,王猛又給小區保安一包煙,繼續聊了一陣,把從大媽們聽來的資訊做核實,結果都是真的。
大媽們的情報果然可靠。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接下來,王猛要去首犯在包頭經營的檯球廳和足浴店。那才是他的主要活動點。
王猛依舊很害怕。他要去的可是首犯的老巢呀。
他遠遠的看了看,檯球廳和足浴店還開門營業。這是不是說,首犯的小弟們還在活躍?
他花了一天的時間,在四周觀察和分析,判斷自己進去會不會有危險。
他想了想,這幾家店還在營業,生意也不錯,看起來沒受到老闆被抓的影響。畢竟警方的抓捕是雷霆行動,沒有大場面。
看來風險不是很大。
話雖如此。王猛依舊很怕。但他第二天還是進去了。誰讓他是一個調查記者呢。
他東張西望,暗中記下臺球廳和足浴店的格局,特別是首犯被抓時所在方位。
他還和領班和服務員們故意接近,閒扯,問老闆的情況。
還好,小弟們沒揍王猛,知道王猛是記者,居然主動講起老闆的往事。
聊完,走出店門。王猛長舒一口氣,背部都是汗。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接下來,王猛要去第二名男兇犯的落網地點,他和情人在那裡開店。
那家店已經關門。王猛開始掃街,就是以這個店為中心,把這條街上的十幾家店鋪都去問一遍,看看是否認識這個人,以及他日常是什麼樣。
好多店鋪都把王猛轟出來了。
最後在一個餃子館,王猛下狠心點了兩斤餃子,老闆高興地和王猛分享起他眼中的那個兇犯。
那個餃子店叫“胖嫂”餃子店,但老闆不胖。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抄襲王猛的報道,說隔壁店的老闆是一個胖胖的嫂子,還愛亂嚼舌根。
這還不夠。第二天,王猛又摸到這個兇犯在包頭住的小區,那是一個很大很舊的小區,要找到他的家,比找首犯的家還難。
但誰讓王猛是個調查記者呢,他又開始掃樓。
掃到天黑,王猛都快餓暈了,終於找到了,門緊閉,但左鄰右舍在做飯,都在家,王猛硬著頭皮,逐個去敲門,詢問關於這個逃犯的一切。
這個逃犯和他情人在包頭的種種都被還原出來了。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接下來,王猛迎來最恐怖的挑戰。他要去實地走訪第三名男兇犯的落網地點。
參與抓捕的警察只記得是在一個礦區抓到了他,但那一片烏央烏央的都是小煤窯。抓捕時是根據手機定位鎖定逃犯位置,但他們事後再回憶,已經想不起具體是哪座小煤窯。
那個地方距離包頭市區大約200多公里,王猛包了一輛破車前往。司機大哥還是個熱心人,到了礦區,幫王猛一起打聽。
天冷的要死,礦區更冷,黑乎乎的一片,真讓人絕望。
但誰讓王猛是個調查記者呢,開始掃小煤窯,掃呀掃,終於找到了。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當晚,回到市區的快捷酒店,王猛都累癱了。視窗飄來小肥羊火鍋的氣味,但對他沒任何誘惑力。
接下來,王猛開始去最後一個地點,女犯落網的商場。
過程如上,掃街。
到傍晚時分,王猛已經把這個女犯落網最後一日的行蹤都摸清楚了。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那夜,打車回酒店後,王猛如釋重負。他把採訪筆記整理完畢時,肚子咕咕叫,出去覓食,經過一個公園,很大的一個公園,有老人有年輕人有小孩。
老人們在跳廣場舞。
年輕人在唱露天KTV和打檯球。
小孩在滑旱冰。
看到他們那麼幸福,王猛頓時有深深的不真實感,這些人知道身邊曾經藏著四個A級通緝犯嗎?自己不遠萬里地跑來挖掘四個兇犯的種種往事,對他們重要嗎?
吃完兩盤燒麥後,王猛有了答案。他做的事情很有價值。
只有堵住逃犯們得以轉換身份的漏洞,讓他們無處藏身,老人們年輕們小孩們的幸福才是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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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逃犯作案過程、藏匿生涯、警方抓捕過程,王猛都掌握了,但是四名兇犯如何更換身份的過程還不清楚。
警方的材料中對此也是語焉不詳,畢竟有兄弟省份的警察參與其中,算作警界醜聞。
但誰讓王猛是一個調查記者呢,他得去搞清楚。
離開包頭後,王猛去了太原。
感謝許建國,給了王猛一個山西省公安廳同志的電話,王猛跟他聯絡上了。
他是個好人,告訴王猛,這個事情發生在山西興縣,但其他不想講太多,王猛很理解。
據王猛掌握的資訊,四名逃犯落網後,他們在山西的過往也被曝光,引起警界地震。其中,山西省興縣公安局已有2人被逮捕,4人被開除公職,6人被撤職。同時,該縣2003年以來的三任公安局長均予以處分,呂梁市公安局局長也被責令向省公安廳做出深刻檢查。
不過,王猛花一天一夜,查閱當地警訊,未見相關片語。
就在這樣的氛圍下,王猛摸到了興縣,他轉了兩天,一無所獲,對於此事,縣城民眾莫衷一是,政府官員則諱莫如深。
可採訪還得繼續啊。
王猛運氣不錯,幾天後,找到了一個關鍵人物,獲悉事件的關鍵地點是興縣下的蔡家崖鎮。
那地方的山真可多啊,交通極為不便。王猛包車前往。司機小哥很熱心,幫忙找路線。
又花了幾天的時間,王猛摸清楚了當年逃犯們在此更換身份證的全過程。
主角就是第二名男兇犯的情人,她返鄉後,透過打牌等手段,與派出所有關人士打成一片,然後幫四名逃犯搞到了假戶籍假身份。
最後一天,王猛去了那個女人的老家。她家所在的村落在山的深處。走了好久好久。
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截然不同,光禿禿的。王猛頭一遭去那種地方,至今難忘。在村裡,他找到村長等人,搞清了那個女人的一切。
10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劇把王猛的報道中的這些細節都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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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還沒完。
除了四名逃犯外,首犯的弟弟和母親的身份資訊也是假的,這個過程也要調查清楚。
因為首犯之所以被鎖定,就是許建國等人先敏感捕捉到了他弟弟和母親的身份資訊,然後順藤摸瓜,這才有後面的成功抓捕。
首犯的弟弟和母親的身份的轉換是在河南柘城完成的。所以,王猛得去一趟柘城。
儘管一身疲憊,但是王猛興奮異常,他本能地知道調查接近尾聲了。
接下來數天,王猛幹了這幾件事:
他先去了柘城縣公安局,見到了公安局孟副政委和紀委王書記,他們也都是好人,儘管不想透露太多,但王猛還是問到了核心的資訊。
然後,王猛又去了下面的邵園鄉派出所,首犯弟弟和母親的身份轉換的重要節點在此處。
採訪不是很順利,民警們都三緘其口,
王猛磨了好幾天,終於有一個人告訴王猛,首犯弟弟和母親身份證資訊二次轉換前所在的村子。
王猛去了那個村子,典型的中原村落,鄉親們很熱情,村長還拉王猛去家裡吃飯。
至此,王猛完成了全部調查。
7
王猛一邊啃大餅,一邊給龍志打電話,彙報了這些天的調查結果。
龍志想了想,認為整個報道的故事框架和細節都差不多了,可以先回報社,後續如果有不完善的地方,可以電話補充採訪。
於是,王猛往回走。不經意間,他出門都快倆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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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晃盪多日,王猛那件紅色衝鋒衣都快變成磚紅色衝鋒衣了,渾身髒兮兮的。
回來後,王猛把採訪情況,又跟編輯吳倩從頭講了一遍。
吳倩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編輯,南方都市報深度部的諸多報道都是出自她的手。在她的提點下,王猛開始寫稿。
過程不表,調查記者寫稿就是掉頭髮的過程。
這個報道磨了差不多一個月,期間,龍志認為幾個關鍵之初還不夠清晰,讓王猛又專門補充採訪了兩三次。
王猛的稿子總共寫了6版,前五個版本都被吳倩打回去,最後一個版本,他把檔名改為888888,心想這數字好,這次肯定行。
第六版稿子通過了。吳倩給報道正式定名為《漂白》。
2012年3月21日,南方都市報深度週刊正式推出封面報道《漂白》。
9
2013年5月,王猛離開南方都市報。早他半年,龍志也離職了。
那些年,做深度調查越來越難。王猛不得不選擇離開。他空有一身調查的本事,卻無法發力,為此憋了12年。
12年後,一個叫陳枰的編輯惹了他,於是他火力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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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王猛接到許建國從哈爾濱打來的電話,請他協助一名製片人,補充沒有見報的資訊,把這個案件拍成一部以警察為主角的電影。
當年採訪時,許建國給予王猛極大幫助,從那以後他們雖沒有見過,但王猛對許建國一直心存感激,欣然應允。
當時,王猛在京工作,他和那個製片人約在北京奧森公園附近一個酒店碰頭。
赴約之前,王猛做了一點功課,瞭解到製片人名叫呼和巴特爾,專門拍攝警察題材,拿過很多獎。
王猛當年的報道,對警方十年追兇的過程著墨不多,但這背後的故事他全清楚,後來沒有見報,他也蠻遺憾,所以也想促成電影的拍攝,把緝兇警察們的付出讓全社會看見。
呼和巴特爾是蒙古人,但個頭不高,白白淨淨,說話細聲細語。他告訴王猛,是看了南方都市報的《漂白》後大受震撼,這才決定拍攝同名電影。
呼和巴特爾深耕警察題材多年,在公安系統有很深厚的人脈,透過相關部門的協調,他先去哈爾濱見到了許建國。
許建國介紹完案情後,向他推薦了南方都市報的《漂白》,並把王猛的電話給了他。
許建國說,王猛當年花了近兩個月,把逃犯們落腳的幾個主要地點都走了一遍,知道最全最詳細。
王猛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呼和巴特爾,還給了一些聯絡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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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呼和巴特爾的電影《漂白》一直沒有上映。
2025年初,愛奇藝《漂白》播出。呼和巴特爾現身,講述背後的隱秘。
原來,呼和巴特爾在2016年4月找到陳枰,邀請她一起製作一部名為《漂白》的電影,並把南方都市報的報道《漂白》給了她,陳枰讀後表示有興趣。
2017年5月3日和4日,呼和巴特爾帶領陳枰去哈爾濱採訪許建國等人。但是據呼和巴特爾回憶,“陳枰的採訪滿打滿算也就兩天時間,見到的當人並不多,直接獲取的資訊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從媒體的新聞報道和我的講述中瞭解的。”
2017年年中,呼和巴特爾和陳枰應為創作理念不合,結束合作,沒有再聯絡。
2022年,陳枰在沒有告知呼和巴特爾的情況下,出版小說《漂白》,標題和核心章節抄襲南方都市報深度報道《漂白》。
2025年初,陳枰作為編劇和監製的《漂白》網劇在愛奇藝播放。
已經在江湖消失很久的前調查記者王猛現身,開始連續手撕陳枰,大戰愛奇藝《漂白》。
從南方都市報離職多年的龍志和吳倩都覺得昔日心血被白嫖,深受傷害,力挺王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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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的版權糾紛,耗盡了王猛的心力,比他當年採訪和寫作這個報道還要勞神。
版權歸屬於南方都市報,但始終都是他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他其實很悲傷,儘管從輿論上,陳枰及愛奇藝《漂白》已經被釘在了恥辱柱上,但是道德只能約束有節操之人。
愛奇藝在狂歡,在發戰報。作為一個大平臺,完全違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他們居然在玩“肉聯廠F4”的梗,絲毫不顧及受害人創傷。
他們還把兇犯拍出了主角的光環,絲毫不顧及當年專案組警官們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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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原作者,王猛該打的仗已經打完。
2025年1月23日晚,中國南方小年夜,王猛回家時已經差不多10點30分,小區裡很亮堂,很安靜。
看著各家視窗透射出來的溫暖燈火,王猛給《漂白》報道中受害人之一發資訊問候。
她,就是那個成功逃脫的姐姐,但已被折磨地慘不成型,至今傷口還未癒合。
她說,從兇犯手上逃脫後那10年,訂閱了很多報紙,幾乎每天都去網咖檢視通緝犯照片。一天都不曾落下,因為她知道,一旦他們被抓,肯定是報道滿天飛。
她說,2012年3月21日,在一個報刊亭,她終於看到了南方都市報的《漂白》。封面照片中,身穿黑白西裝的四犯就有折磨她最狠的首犯和女犯。那一刻,她哭的很傷心。那一天,她終身難忘。
她說,這些年受害人們都在互相抱團取暖,她們最感謝許建國,其次是王猛的《漂白》。
她說,看了兩集愛奇藝的《漂白》,就沒看。“把宋紅玉美化了,其實她每天和楊輪番上陣打我倆,且用多種工具騎在我倆身上,打我倆全身。”
她還說,陳枰截胡,開場卻顯示“內容純屬虛構”。還增加了甄珍“受害人”等自創內容,更可笑的是親手抓住戢紅傑的竟然是刑警甄珍。許建國還不知道噁心到何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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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24日早上,王猛給許建國發了資訊。13年沒見,他們彼此間,還是充滿熟悉感。
許建國告訴王猛,愛奇藝《漂白》播出前他不知道,這個劇他們當年專案組成員看完,“都有想法!”
他很奇怪,當年是製片人呼和巴特爾帶領陳枰去哈爾濱和專案組聊,怎麼電視劇出來了,與呼和巴特爾沒關係。
王猛給他轉了幾個關於愛奇藝《漂白》抄襲南方都市報《漂白》新聞報道的連結。
許建國回了幾個字,“不太講究啊!”
講究,東北人常用語。但凡愛臉之人都是講究人。
可抄襲慣犯,它們不要臉。
可吃人血饅頭的平臺和影視公司,它們不要臉。
於它們而言,講究就是多餘的。
這就是2025年初,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第一個大熱點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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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枰說王猛連續發文捶打她和愛奇藝《漂白》是蹭熱度。她年紀大了,不知道這種潑髒水的套路很爛,早就不靈光了。
王猛,要蹭什麼熱度啊。他這幾天對外都不願用真名呢。
其實,王猛原名王鑾鋒,他2009年的一個暗訪調查中,手持DV翻過圍牆,準備取證,結果被兇犬發現,引來眾人尾追,那時他還年輕,跑得快,逃脫了。
次日,報社開會,一個姓王的女領導說,王鑾鋒你可真猛。
另一個個頭高高的朱姓男領導說。那以後就叫他王猛。
那個女領導已經去世10年多了,這些年,王猛總會想起她。
那個男領導估計也快退休了,王猛離開報社後就沒見過他。
世間的許多人和事,就是這樣,因緣際會,離離合合,但報應不爽。
16
王猛沒有想到不做記者12年後,他卻因2012年的一篇深度報道點燃了2025年。
這真是一個頗具諷刺性的事件,充滿悲憤、欺詐、貪婪和諸多巧合。但細細深究,這豈止是諷刺,更是法律和人性之恥。
但王猛並不沮喪。他一直很猛很堅強。
只是昨晚他哭了。2025小年夜,那個女受害人跟他說的,“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