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吳麗瑋
我們去景德鎮時,恰好趕上了逢週六上午開放的樂天陶社創意市集(以下簡稱“樂天市集”)。搬遷後的新場地在湘湖雙鳳橋的一個老廠區大院內,院子中間醒目的位置用大量各色各樣陶瓷碎片堆成一座小山,藝術性十足,成了遊客來逛市集的第一個打卡點。100多個入選的攤位分成A、B兩個區域,前者代表被認可的老攤主,後者則是受鼓勵的新人。作品雖在形狀、裝飾和燒製方法上各異,但大多以杯子、餐具這樣的實用器為主。無論是擺攤的還是逛攤的,有咖啡、寵物和廣播裡鄉村音樂的陪伴,大家都顯得悠閒自得。

樂天市集原本在靠近市區中央的雕塑瓷廠內,隨著那裡成為熱門旅遊打卡地,市集搬到了現在比較偏遠的位置,此外還要收50元入場門票,明擺著要躲開景德鎮的潑天流量。搬遷和收門票都是社長鄭禕的決定。這位在英國長大的香港陶藝家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說話直率,不留情面。她告訴我,市集就怕看熱鬧的遊客太多,擠佔了原本純粹的市場環境,“我相信我們的東西是最好的,好的東西就應該留給懂得欣賞的人”。
畢竟在過去的十多年裡,正是樂天市集和高質量顧客的出現,一大群從事創意陶瓷製作的年輕人才能在景德鎮活下來。古月是目前樂天市集裡最被市場認可的攤主,他的陶瓷作品即將在蘇富比拍賣。10年前,他從景德鎮陶瓷大學(以下簡稱“陶大”)研究生畢業後,找了一份陶瓷設計師的工作,但發現公司只跟著爆款走,他覺得沒意思,連工資都沒要就辭職了。他來樂天市集擺攤賣作品生存。第一批茶壺和碗,坯子是去作坊裡給拉坯師傅打下手免費討回來的,他把自己在校期間積累的畫稿拿出來畫在器物上,去街上的公共窯跟人搭夥燒窯,也很便宜,燒好之後拿去樂天市集上賣,“從那以後掙的每一毛錢都是屬於自己的”。

樂天市集上除了謀生,關鍵是能見到很多行家。逛市集的顧客裡有美院的教授、鑑寶的專家,他們時常會給年輕的攤主們帶來啟發,有時也讓人誠惶誠恐。古月說:“有些人真的能當你的老師,可以跟你侃侃而談,問問題能把你問得啞口無言。”有一次有個坐輪椅的老先生到攤位前看古月畫的一批碗,碗上的圖樣是古月對傳統紋樣進行的重新設計,老先生逐一點評出紋樣所屬的朝代。古月說:“他說的每個都對。說完告訴我:‘你有個不好的習慣,有幾個顏色是不能搭在一起的。’”古月回憶道,老先生推薦他重新研究一段歷史,“他跟我說,讓我去博物館看僅有的兩件展品,看完就懂了。”等老先生走後,旁邊人告訴他,這位老先生是毛瓷設計師團隊的成員,在景德鎮傳統瓷界輩分特別高。
樂天市集也讓這些獨立手作人獲得了被更多人看見、能與外界交流的機會。小雪和王嘯兩夫妻在樂天市集擺攤時,遇到一位在歐洲定居的策展人邀請他倆去里斯本做雙人展。小雪說:“老先生見了太多一線、二線市場商業性的內容,覺得我們做的小玩意兒很有意思。”他們在那兒待了一個月,展出了小雪做的小人兒主題的器皿和王嘯結合了釉上彩技術的陶瓷雕塑。“除了開幕那天在畫廊裡,其餘時間就在城裡溜達,發現有很多很厲害的畫廊和首飾店,那麼先鋒,但是又特別低調,每一個都在小小的房子裡默默做自己的事,跟國內凡事都講排面的感覺很不一樣。”小雪說。那次展出回來,兩個非常蔫的人建立了一些自信,覺得在景德鎮用手作的方式活下來可能沒那麼艱難了。

樂天市集在景德鎮發揮出的作用是鄭禕一開始沒有想到的,她1995年第一次來景德鎮時,只是把這裡當作瞭解中國陶瓷的一站。鄭禕告訴我,那時她已經在香港定居很多年,在香港開了樂天陶社,致力於交流和傳播陶瓷文化,能到景德鎮來,是因為從美國回來的景德鎮藝術家李見深在本地做了駐場專案。這是一種在西方很流行的藝術商業,為外來的藝術家提供本地食宿和工作空間,讓他們可以在這裡進行一段時間的創作和研究。
景德鎮的陶瓷生態讓鄭禕感覺到十分新鮮,“走到哪個巷子裡都能看到一些工藝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覺得好好玩”。她看老師傅在石膏模具裡製作泥巴硬坯,硬坯靠近石膏的一側通常會幹得很快,為了保證乾溼度平衡,西方藝術家會用吹風機吹乾另一側,而景德鎮老師傅只用報廢的泥巴碎片就夠了,墊在坯子上,多餘的水分直接被吸乾。在此基礎上更多的是不理解。鄭禕說道:“在西方國家,一個陶藝製作者要從買泥巴開始,拉坯、上釉、畫畫、燒窯,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做。但景德鎮的燒窯師傅竟然不懂配釉,如果不懂釉,就不知道釉在窯裡會發生什麼變化,那到底是怎麼把陶瓷燒好的?”

這種陌生感和隨之而來的解釋衝動成為鄭禕的創作源泉。鄭禕說:“我看一位德國人寫中西方文化的差別,說到中國的漢字,不像字母文字那樣一看就能讀得出來。漢字的一撇一捺單拿出來是沒有含義的,只有組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字,有它自己的意象。所以我想中國人的工作方法也是這樣的,雖然個體可能微不足道,團結起來就能把事情做好。”
她的作品充分利用景德鎮的優勢。鄭禕找了雕塑瓷廠裡捏瓷工藝最好的一位女師傅,請她為自己製作手捏蝴蝶,每隻蝴蝶要分成9個部分,分別製作完再粘在一起。鄭禕把3.5萬隻陶瓷蝴蝶串起來,裝飾在一件巨大的漢服上,由此開啟了她標誌性的“蝴蝶衣”作品系列。“遠看是一件漢服,西方一定知道這代表中國。但當你走近看的時候,發現上面的每一隻蝴蝶都是不一樣的,它代表著中國很大,文化很豐富,永遠有看不完的東西。”鄭禕說。“蝴蝶衣”系列曾在美國國家陶瓷藝術教育年會、日本美濃國際陶瓷藝術展等世界級陶瓷展上獲獎,其中最大的一件作品被大英博物館收藏至今,成為反映當代中國的一個標誌性陶瓷藝術符號。

在景德鎮獲得巨大成功之後,2005年,鄭禕在這裡辦起了跟香港同名的樂天陶社,雖然出發點是為了給外來藝術家提供更舒適的駐場環境,但客觀上它將新的陶藝觀念和工作方式帶進了景德鎮的傳統世界。
當時的樂天陶社與它租用的雕塑瓷廠形成巨大反差。曾在業界頗有名氣的景德鎮雕塑瓷廠當時已經破產改制,廠房承包給了私人,一些有技術的工人留下來開小作坊,其餘的地方租給了跟陶瓷有關的外來人,場面混亂而無序。鄭禕印象最深的是廠區裡晚上一片漆黑,“路燈的燈泡全都被人偷走了”。

樂天陶社所在的雕塑瓷廠,這裡的老師傅們藏龍臥虎(張雷 攝)
外國藝術家的造訪,打破了看上去破敗又一成不變的傳統樣貌,雕塑瓷廠變得活躍了起來。“國外藝術家來了,就有人問能不能讓他們開講座。”鄭禕回憶道。最初幾年講座開得很隨意,藝術家想聊什麼就聊什麼。有個藝術家講陶瓷創作跟基督教的關係,聽眾根本就不明白臺上人在說什麼,但即便如此,講座的影響力之大還是遠超她的預料。“除了雕塑瓷廠的工人、陶大的學生,甚至我有一次坐計程車,那位司機告訴我,他也來聽過講座。”鄭禕說。
西方藝術家的工作方式也給景德鎮年輕人不少啟發。陶大設計藝術學院教師綦明在美國讀完研究生後,曾應聘到樂天陶社的實驗工廠裡工作。當時的實驗工廠承擔著為外國設計師製作作品的工作,這讓員工們有機會深入理解國外藝術家的陶瓷觀念。“比如荷蘭設計師想做的一盞鑽石形狀的陶瓷燈,景德鎮的作坊都做不了,就由我們來做實驗。前前後後做了三年,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方法,終於完成了。”綦明說。英國籍陶藝家安田猛當時擔任著樂天陶社的創意總監,並且常駐景德鎮搞創作,很多年輕人都曾去他的紅房子工作室參觀,大開眼界。“原本我們是習慣了玩泥巴總是弄得到處髒髒的,但參觀了他的工作室才知道,原來做陶瓷也可以這麼幹淨,所有的工具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曾在樂天陶社負責咖啡館業務的餘玲玲向我回憶道。

樂天陶社所在的雕塑瓷廠的老師傅(張雷 攝)
安田猛和鄭禕的影響力疊加在一起,又吸引了更多的海外藝術家來到景德鎮。景德鎮開始變得洋氣起來,增加了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國外藝術家想喝一杯純正的咖啡,但那時景德鎮只有‘上島咖啡’。”餘玲玲回憶道。樂天開業了景德鎮第一家現代咖啡館。安田猛親自去挑進口的商用咖啡機,教會員工如何製作咖啡。咖啡館頗具景德鎮的特色,使用的咖啡器具很多都是駐場藝術家的作品。餘玲玲說,樂天陶社的咖啡館順理成章地成為當時嚮往現代陶藝的年輕人聚會的地方,尤其是像她這樣從大城市美術學院畢業之後來景德鎮工作的人,樂天陶社的人、氛圍和環境設施是最能撫慰在小城鎮偶然失落的年輕人的。
外國藝術家的到來激起了一批年輕人從事陶瓷創作的熱情。他們單打獨鬥地掌握從泥料配置到成型方式、燒成方式和裝飾方式等等全盤技術,而不像傳統瓷體系,每個人只在一門技藝上發揚光大即可。這些年輕人組成了景德鎮的獨立手作人群體。
經常在樂天陶社開講座的鐘友健勤勤懇懇地探索陶瓷的每一個環節。我們去找他時,他正在工作室大窗戶底下對著陽光修坯,之後還要依計劃每天完成一定量的拉坯練習,泥巴、化妝土和釉料也是自己來配,各步驟完成之後,按照所期望呈現的效果,分別用自己的兩隻電窯和一隻氣窯來燒。只有最後的銷售環節被他授權給了幾家代理店鋪,有朋友上門想找他買幾隻杯子,他禮貌地拒絕,說不能破壞跟店鋪的協議,保持著獨立手作人的邊界感。

在作品風格上他深受日本柳宗悅的“民藝理論”影響,強調樸素、自然和實用之美,所做杯子和餐具都造型簡潔,色彩以白色或淡青、淡粉的自然色調為主,杯麵上留有泥土中礦物元素形成的黑點,表現出一種粗糲的質感。為了體現這種“自然和諧之美”,除了常規的拉坯造型之外,他的日常探索主要集中在研究材質上,“從配泥巴,到化妝土,到釉料,要找到最好的呈現效果”。泥料要求自然。他覺得景德鎮的商用泥洗得過於乾淨,“用吸鐵石把鐵全部吸出來,瓷泥就像漂白了一樣”。於是他在泥里加樂平山上的土,“含鐵量高,你可以透過增減土的用量,控制燒成之後析出鐵點的量”。但是單純的一種山土和田土很難達到現代瓷器的要求,比如要強度高,不能滲水。十幾年前,他陪一個法國記者去天寶窯採訪。天寶窯是20世紀70年代景德鎮政府依照古法複製的一個傳統柴窯,建在高嶺山脈的西南方。法國記者問當地師傅,為什麼這裡的田土直接拿來盤泥條做大缸,可以燒到1260攝氏度這麼高,普通的田土早就承受不住了。鍾友健聽師傅說,是因為高嶺山經過千百年河水的沖刷,高嶺土沉澱到河床裡,所以田土裡高嶺成分是很高的。高嶺山是全世界瓷泥的統一名字“高嶺”的出處,作為潔白細膩、可塑性強的瓷器“筋骨”,高嶺土最高可以燒到1700攝氏度。他把這一點記下來,用天寶窯附近的田土滿足野生和結實兩項要求。
他的方法都是自己緩慢地積累下來的,很長時間他不知道是否得當,也不知道該跟誰交流。他在景德鎮的藝術展裡見到日本陶藝家森岡成好的作品,用一種看似隨意的陶土,不上釉直接燒,呈現出泥土本身的質感。他非常喜歡,就委託畫廊幫他提問,對方作品裡用到了哪裡的泥料。“森岡成好回覆我說,用的是沖繩島上的泥巴,經過長時間的燜燻,所以有泥巴本身的色澤。”幾年前他收藏過作品的另一位日本陶藝家小山乃文彥去年來景德鎮做展覽,鍾友健又買了一隻高足盤,發現這次摸起來跟之前的手感不一樣了。他問小山乃文彥:“你的釉面比兩年前更溫潤了,是加了什麼新東西嗎?”對方說,釉料中的灰變了,用了一種新的樹灰。“我跟他分享我的配比,我用的是傳統的釉,灰是蕨類植物的灰,跟他的想法很類似。他也跟我分享了他的泥料,是從家裡後院挖的。跟他們交流之後,我心裡就踏實了,原來大家的探索方式都是差不多的,經常都是沒有邊際地去各種嘗試。”鍾友健說。
除了材料和技術上的揣摩,更重要的是要找到一種屬於自己的獨特表達。

張楠從中央美院雕塑系研究生畢業後,原本想留在北京做一名簽約畫廊的藝術家,但她很快厭倦了要迎合市場、按照一定套路去創作的工作方式,再加上當時居住的黑橋藝術區在北京市政建設中被拆除,她決定搬到景德鎮生活。現在,她住在偏遠的西安村裡,過著看上去離群索居的生活。每個月她會製作和銷售幾十個絞胎工藝的杯子,用以維持生計。市場上這種風格比較稀少,張楠告訴我,喜歡杯子的都是老客人了,多買幾個也完全不會重樣。
絞胎陶瓷是一種出現於唐和北宋時期的古老工藝,它是將兩種以上不同顏色和質地的陶泥揉和在一起,相絞拉坯,製作成型。泥坯絞揉的方式不同,會在表面形成變幻無窮的肌理。獨立手作人鮮少使用絞胎陶瓷,很多人都會認為它工藝過於複雜,並且失敗率太高。但工藝恰恰體現了張楠的專長。我們看她製作絞胎所用的陶泥,充分發揮了她學雕塑時長期訓練揉泥的優勢,幾塊溼度和柔軟度相當的陶泥疊放在一起,她用兩隻手同時往裡擠的“羊頭揉”和左一下、右一下分別往裡推的“菊花揉”,將泥巴之間的空氣充分排出,儘量保證燒窯時不會鼓包和開裂。
傳統拉坯成型的絞胎工藝已經失傳,張楠使用的是先製作泥板,再進行塑造的泥板成型法。這是一種公認的難度更高的成型方式。揉好的泥塊此時已經在力量的拉扯中形成了行雲流水或盤根錯節的紋樣,她把兩塊不同花色的泥塊各自削成薄片再疊放一起,拍打擀開,再在案板上用甩打的方式將其抻長,泥坯上的圖案於是變得更加扭曲和自由,甩打時不同質地的陶泥有時還會甩出沙子來。泥板成型要先裁出合適的尺寸來,她做出杯壁和杯底,以及她標誌性的小青蛙腿形狀的把手,將每一部分細細密密地粘在一起。張楠說,即便已經不斷製作了很多年,但每一次入窯仍不敢保證多高的成功率,“因為每次的泥都是不一樣的,做實驗肯定會有失敗,但我不希望重複”。她的杯子總是有新的紋樣出現,比如深淺色相交形成的老虎皮紋、褐紅色小圈圈像一隻只兔子眼睛等等。

創意陶瓷工作室裡(張雷 攝)
在創意市集出現之前,初出茅廬的手作人雖然能夠憑藉景德鎮完善而便利的生產條件快速起步,但因為沒市場,很難生存下來。陶大的學生畢業後幾乎都離開景德鎮了。綦明2001年本科畢業後,發現在景德鎮既沒有合適的工作,也沒有市場可以消化他們個人的作品,“前後三年的同學裡,只有兩三個人留在這兒,乾的都不是本專業”。
從傳統作坊裡走出來的年輕人處境也不好。黃飛原本是雕塑瓷廠裡學青花山水的學徒,獨立之後只能依靠一些南方老闆畫陶瓷的訂單生活,經濟上捉襟見肘。他的愛人符天娥也畫青花,作品拿到陶瓷商店裡寄賣,“賣得便宜,還常常被壓價,一年也賣不出去幾個”。
新人都很難進入主流圈子。“2000年前後,景德鎮還處在‘大師瓷’時期,你的作品想要被人接納,就必須考省級和市級的工藝美術師資格證。”黃飛說道。想拿到這些證書,往往需要花錢託關係,他嘗試過,但混進這個圈子是很難的。

在創意陶瓷工作室裡,製作陶瓷的全部環節都由手作人獨立完成(張雷 攝)
可以說,是年輕人求生存的強烈意願推動了景德鎮市集的出現。黃飛夫婦平時很喜歡去樂天陶社找外國藝術家交流,想尋找更多可能性。“去得多了,我們就問鄭禕,能不能在樂天咖啡館門口擺攤?”黃飛回憶道。景德鎮每逢週一凌晨有著名的“鬼市”,賣新的陶瓷,也能淘到古瓷片,生意和口碑都很好,他們也想在年輕人聚集的樂天咖啡館擺一個,就算本地人不接受無名無姓的創意陶瓷,那國外藝術家總不在意這些吧?對各種嘗試持開放態度的鄭禕同意了他們的想法。鄭禕告訴我,她跟黃飛夫婦約定好,既然要擺攤,那就要好好擺,先連續擺8周看看效果。2008年末,第一次是黃飛和幾個朋友一起擺的,賣了1000多元。等到了第8周,攤位增加到了幾十個,賣了4000多元。生意不錯,於是樂天陶社就正式增加了市集的功能。
對於出生在富商家族,極看重聲譽的鄭禕來說,辦市集能不能賺到錢、能賺多少錢,都不重要,她只關心商品的質量,最基本的要求是原創性。餘玲玲負責過樂天市集的運營工作,每週她都會篩選攤主的申請表,裡面按照要求提交了作品的文字和圖片介紹,並承諾由作者本人親自出攤。有時鄭禕會親自進行額外的稽核。古月剛開始擺攤不久,突然接到了鄭禕新增微信好友的申請。他原本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沒想到鄭禕劈頭蓋臉地打了電話過來,“她問我,能不能在五分鐘之內拍一段自己在製作的影片給她”。古月後來才明白,這是鄭禕的突擊檢查,生怕他在作假。這樣的要求從一開始就切斷了千篇一律的仿古、工廠生產線模式和古玩城僱人賣貨的情形。

產品質量讓市集有了一定的口碑,它就運轉了起來。剛起步的年輕人雖然作品很稚嫩,但新鮮的想法本身就有吸引力。2008年入學陶大的趙磊是樂天市集的元老攤主,他現在已經在景德鎮擁有一家規模很大的餐具企業。剛上大二時因為水平有限,趙磊在樂天市集上賣的是技術最簡單的陶瓷首飾。他跟別人合租了間教室做工作室,晚上就去製作陶瓷項鍊和耳墜。“陶瓷配上繩子就是一個毛衣鏈,可以賣到98元、128元一條。”他告訴我,“買的最多的就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批發商。他們來景德鎮市場上找點不一樣的東西,這隻能是從學生中間找,去工廠裡是肯定見不到這種設計的。有一次,批發商給了我2.6萬元的現金,包下我全場所有的貨。”
創意陶瓷市場的火爆也與2010年後茶文化在內地興起有密切的聯絡。“那時經常有從北京馬連道來的茶商,他們會說,旁邊的店鋪用了怎樣的茶具,顯得非常有品位,所以他們也要來找一些別緻的款式。”趙磊回憶道。在做了一年陶瓷首飾之後,他開始轉型做茶器具,“杯子一直都是市場上最好賣的產品,人們花幾百塊錢買一個碗會心疼,但家裡有好幾個杯子卻不嫌多,這種消費習慣跟茶文化的影響是有關係的”。
經過了創意市集的磨鍊和積累,趙磊從藝術小攤主轉型成了擁有生產線的陶瓷企業主,也成了“景漂”中的一種代表型別。根據景德鎮政府的統計資料,截至2022年留在景德鎮的外地“景漂”人數超過3萬人,市場則預計,在最近三年這個數字可能已經翻了一倍。
創意市集的出現,讓景德鎮在傳統陶瓷之外,生長出一片新天地。人們通常會用創意陶瓷來形容市集上這些新產品,用以跟刻板印象中的仿古形制形成區別,無論是能找到傳統瓷器素淨影子的,還是看起來造型和燒成都狂野暴躁的,或者是跨越邊界跟其他材料進行融合的,都能裝在“創意陶瓷”這個筐裡。
陶大的課程也順應創意市集進行著調整。綦明介紹道,現在陶大的陶瓷藝術設計方向增加了很多傳統之外的課,“比如手工器皿課,這個雖然不算新手藝,但過去不會教這麼多純手工成型的東西,面貌非常的西方。還有了專門的燒成課,學生們有了很多做實驗的機會,現代柴燒、樂燒、蘇打燒,這些都是國外傳過來的燒成技術。再有就是文創課,過去學生的培養以做批次化的工業設計為主,現在畢業生自主創業的多了,做禮品和文創也是一個新的就業方向”。
只是產品種類和相應課程的充實並不能馬上提高陶瓷作品的質量。綦明說:“隨著陶大學生留下來的數量多了,還有從全國各個美院,或者國外回來的年輕人都匯聚到這,他們之間的競爭很激烈。最開始我們能在市集找到很多不同創意的東西,看上去似乎有點亂七八糟,但現在就覺得大家做的都四平八穩,變化不是特別多了,找到新的市場空白是很難的。”

獨立手作人在創意陶瓷工作室裡製作陶瓷(張雷 攝)
鄭禕也對市集上的產品不滿意。隨著申請擺攤的人數不斷增加,她的篩選標準在升級,“其實只有兩個要求:技術要好,要有想法。但這兩點都能做到的其實非常少,我們現在只能要求滿足了一個條件就可以進來。”在此基礎上,她會要求攤主不斷創新,“就算是老攤主,半年內如果作品沒有任何變化,也會被刷掉。”於是很多人在樂天市集出現一段時間後就消失了。
鄭禕眼中為數不多的好作者裡,古月是她特別欣賞的一位,在技術和思想性上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2021年,鄭禕在澳門策展“金沙陶瓷計劃:無限超越”,邀請來自全球的陶藝家參展,古月的“瓷人七十二變”是景德鎮唯一入選的單人作品。參展之後,這兩件高度達1.6米的大瓷瓶被景德鎮樂天陶社收藏,現在擺在駐場藝術家工作的大空間裡。

人即便站在遠處,也很容易被大瓷瓶上那濃烈綻放的傳統畫風所吸引。上寬下窄、底部收縮的瓷瓶上,畫面依隨輪廓的變化被分成三個區域,在大片日、雲、山、樹林和鳥羽錯落有致的畫面掩映下,兔子形象的瓷工身著明清風俗畫風格的利落打扮,露著精壯肌肉,進行不同工序製造的場景依次閃現。“場景從右上到左下,再繼續延伸,人是看不到從哪裡起筆,到哪裡結束的,只會不自覺地跟著畫面走,圍著瓷瓶轉起來。”古月向我介紹道,這是獨屬於陶瓷的觀賞方式,創作者會故意製造出觀看流程,“觀眾一旦跟著轉起來,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比如雞缸杯,只是巴掌大的一個杯子,但你看完仍然不記得它上面有幾隻小雞、小雞都是什麼顏色、杯子上到底有沒有花。你每次拿起杯子看都會常看常新。”
古月創作的是一個遠比雞缸杯複雜的巨型畫面。他一直想基於傳統的畫面進行藝術創作。古月說:“傳統瓷器最常見素色風格,典型的比如宋代梅瓶,淡雅的青色釉,配上一枝安靜綻放的梅花就足夠賞心悅目。但我也希望畫面上能有熱鬧的場景,小時候聽評書《三英戰呂布》,非常心馳神往,我一直有一種把它畫在瓷器上的衝動。這樣,梅瓶就不再只是清一色的安靜祥和。人們也能像聽戲似的,在靜靜欣賞梅瓶的時候,彷彿聽到畫面活起來的聲音。”“瓷人七十二變”使用就是這種創作思路,他將其命名為“朝鳳”系列,靈感來自民樂《百鳥朝鳳》。“嗩吶一會兒吹得跌宕起伏,一會兒又安安靜靜,我想把這種情緒在畫面裡傳遞出來。”於是有了山川和鳥羽穿插在畫面中,形成或徐或疾的節奏感。

樂天陶社所在的雕塑瓷廠至今依然保持著傳統的製作工藝和流程(張雷 攝)
在異形的陶瓷器物上繪製出畫面和情緒,需要揣摩特殊的技巧。“我們上學的時候老師就說,好的畫面就像在器物上生長出來的一樣。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實則要求你非常瞭解造型,你要感受到哪裡凸哪裡凹,要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在這個基礎上再重新排布畫面,花瓶上哪裡是人物的肩、哪裡是腰、哪裡是腿,在平面上的一條直線,在瓷器上是曲線表現出來的。而且你要在畫面上表現出陶瓷的泥性。泥巴跟木頭和石膏都不一樣,後兩者所見即所得,但陶瓷有一個在火作用下的化學反應。在窯爐的高溫裡,泥巴先從軟變硬,在高溫時又會有一個變軟顫抖著的過程,最後才終於成型。你所使用的顏料和釉料,都要經歷這樣的考驗,這些材料中不同成分的配比都是需要反覆磨鍊,並且誰都無法保證100%一定成功的。”古月說。
古月的風格是在不斷汲取傳統營養中逐漸形成的。2008年,他沒考上中國美術學院,帶著失落的心情來讀了陶大。他在一條條簡陋又泥濘的街上看光著脊樑的工匠們在小木屋裡幹活兒,“畫面就跟《清明上河圖》一樣,安安靜靜地,都也不著急。如果是不懂陶的人,一定會覺得他們乾的是既無聊又不掙錢的事。”這些沒有留下姓名的工匠們後來被請到了課堂上,“老師上課,旁邊有一個師傅來做示範,把老師口中的一個詞用一套完整的操作展示出來。”古月回憶道,明明只是“薄胎瓷”或是“手點桃花”,幾個字在師傅們的手裡就變成了幾十年的功夫。

樂天陶社所在的雕塑瓷廠,老師傅正在工作(張雷 攝)
在被傳統陶瓷的技藝重新整理認知之後,古月也曾經產生過跟其他人一樣的疑問,為什麼有的傳統瓷那麼醜,比如大牡丹、大荷花?“我的研究生導師給了一個很好的答案,他說:‘與其去責怪醜,不如去理解它,去尋找美的部分,再去創造更美的東西。’”他研究北方代表性的磁州窯,把陶瓷跟當地人和文化結合起來理解,“那種粗中帶細的創作風格,跟北方人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性格很像。關於當地歷史的書、電影、紀錄片,還包括戲曲裡包拯、穆桂英的人物形象,以及像‘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這樣的詩句,都能幫助你建立對磁州窯風格的理解。”
在傳統瓷中,他尤其被彩瓷所打動,也借鑑吸收為他作品中明顯的風格。“陶瓷的配色方案很獨特。紅跟綠原本是很難搭的,但是民窯的紅綠彩不僅怎麼搭都不土,還讓器型顯得很精神飽滿。除了中國的陶瓷,只有馬蒂斯會用這麼濃烈的色彩,他只是畫小小的一個畫片,也能成為‘野獸派’的代表藝術品,但我們的彩瓷就只能當盤子用,用來裝冷盤。我們應該去想想怎麼樣能讓人們都看到,中國的傳統其實年輕得不得了,也現代得不得了。”
古月說,除了繼承傳統,他很難沿著其他方向去創作。“宋代繪畫中講一個‘理’字,也就是創作的邏輯。我的邏輯性只能從我的經驗裡衍生出來,這包括傳統的傳承,也包括人的生活經驗。如果你讓我學國外的技術風格,我恐怕只能學個皮毛。”去年年底,他創作了一組雕塑型別的彩瓷作品,參加了香港的一個三人藝術展,獲得了極大的好評,也引起了蘇富比拍賣行的關注。“當時有一些香港的博物館專家來看展,他們的評價挺有意思的。他們說:‘這完全是用傳統的方法來完成的新創作,原來景德鎮的傳承沒有斷。’”古月說。
(本文刊載於2025年8期,感謝景德鎮獨立手作人於秉右、王馭鋒,傳統手作人汪劍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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