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江濤
“世鈞,怎麼辦?你也不喜歡我,我也——我也不喜歡你。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說來奇怪,在張愛玲的所有小說中,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她在第一部長篇小說《十八春》裡的這句臺詞。
當然來不及了,石翠芝說出這句沈世鈞沒有勇氣說出的話時,新婚之夜的兩人,就像茫然失措的闖了禍的小孩。兩人同是民國時代南京城裡的世家子弟,第一面的印象是在世鈞哥哥的婚禮上,他們一個拉婚紗,一個捧戒指。可翠芝卻看不起世鈞,因為她家裡人看不起他家。在世鈞眼裡,翠芝不過是驕縱傲慢的富家小姐。然而,就是這樣兩個彼此有些討厭的人,最終走到了一起。人生常常是這樣。

插圖:老牛
張愛玲在1950年寫作的《十八春》,來自上海《亦報》的約稿。此前幾年,她陷入某種創作困境:1946年僅有電影《不了情》,1947年則有電影《太太萬歲》、短篇小說《華麗緣》、中篇小說《鬱金香》以及《不了情》改寫的小說《多少恨》,1948年、1949年連續兩年沒有任何新作發表。創作困境,多少與她的處境有關——1949年上海解放後,與“漢奸文人”胡蘭成的敏感關係帶給張愛玲巨大的政治壓力,此外,她還將胡蘭成所贈財物償還給了母親,寫劇本的稿酬又用於接濟逃亡的胡蘭成,生活幾近窮困。
多年後,張愛玲在給好友宋琪的信中透露,《十八春》其實是仿照美國普利策獎獲獎作家馬寬德(J.P. Marquand)的長篇小說《普漢先生》而寫。據《普漢先生》的譯者鄺明豔考證,張愛玲早在香港大學讀書期間,便在美國流行的老牌婦女雜誌《麥考爾》上讀到這部小說最初的連載,後來她還見過作者本人。
小說寫的是成長於波士頓傳統中產階級家庭的哈里·普漢,在哈佛大學接受正統高等教育期間,與平民子弟比爾·金結為好友。“一戰”爆發後,哈里去國外參戰,復員後無法與以往的生活軌跡銜接,便在比爾·金介紹下在紐約一家廣告公司工作,並在此與獨立女性瑪文·梅勒斯結識相愛。因父親去世,哈里回家繼承家庭事務,重返世家生活軌道,而瑪文不願放棄在紐約的發展,與哈里漸行漸遠。而後哈里另娶世交之女凱為妻,生活瑣碎平靜。與此同時,比爾·金與凱也擦出火花,但因身世個性與人生理念相去甚遠,戀情無疾而終。在多年後的同學聚會上,兩對曾經的戀人,只能相對惘然。
張愛玲的仿寫,不但將《普漢先生》中波士頓與紐約的雙城書寫搬到南京與上海,就連“四角戀”的主角也可以一一對應,沈世鈞對應於普漢先生,許叔惠對應於比爾·金,顧曼楨對應於瑪文·梅勒斯,石翠芝對應於凱,而且將小說中的一些經典對白也原封不動保留下來。到美國後,張愛玲在20世紀60年代,又對這部《十八春》做了真正以“愛”為主題的改寫,刪去為了迎合當時國內環境,特意在片尾讓四個青年一起奔赴支援東北的光明結局。
張愛玲為何對這一故事念茲在茲,仿寫不夠,還要改寫,打動她的是什麼呢?我想正是那份愛的惘然,“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張愛玲改寫後的《半生緣》,連載於1967年2月至7月的臺灣《皇冠》月刊時,用的名字正是《惘然記》。

電影《半生緣》(1997)劇照
惘然是人生的常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如果放到青年時的愛戀,那份惘然更加刻骨銘心,就像張愛玲在小說開頭所寫:“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股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普漢先生》中,哈里和凱結婚當晚,凱同樣說出哈里害怕說出的話:“哈里,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彼此相愛。如果我們以為彼此相愛卻實際上並非如此,是不是很可怕?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們只是因為應該結婚而結婚。”哈里只能吻著對方回答:“凱,也許所有人都這個樣,也許千百萬的人都這樣。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面對不確定的愛,甚至像世鈞和翠芝那樣明知不喜歡對方,他們為何要走入婚姻,走入一段漫長的親密關係?《半生緣》中,已步入中年的世鈞,在一個黃昏,坐在椅子上思考自己的半生,試圖剖析自己:“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去打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隻差一點就沒有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世鈞的剖析,似乎意在說明婚姻的盲目,那時的他,大概還不會想到,青年人的愛也是同樣的盲目。有誰願意否定曾經的熱情,有誰不會懷想那在記憶中被不斷擦拭美化、閃爍著熠熠光芒的時光碎片呢?有誰知道,所有回憶,不過是懷戀永不可追的年輕時的自己與那段歲月呢?

電影《半生緣》(1997)劇照
我一直覺得,《半生緣》相對《十八春》最為精彩的改寫,正是世鈞與曼楨的重逢。隔著那麼多年的時間還有人世悲辛,他們理應有個屬於彼此的迸發時刻。在那家吵鬧的茶餐廳的過道里,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那句“回不去了”,正是來自《普漢先生》。
世鈞與曼楨,或者哈里與瑪文,為何沒能在一起?在《普漢先生》中,一切似乎都是在“無事”狀態下發生的,哈里生性懦弱,不能自主,父親死後他被迫返回波士頓,料理家庭事務;而凱是一個生機勃勃充滿野心的獨立女性,她不願意放棄自己的事業與追求,跟隨哈里返回波士頓,於是分手。這樣的離合際會,幾乎每天都在我們身邊上演。由於人生追求與規劃的不同步而分手,彼此都不願為對方做出犧牲與讓步,這樣沒有激情的愛,或許正是現代人的愛情。以此來看,多年之後的重逢,瑪文的那句“我們回不去了”,多少有點隔靴搔癢,不知所謂。
張愛玲顯然不滿意這樣的處理,她再次呼叫那個處在新舊交替中的時代經驗,為世鈞與曼楨的暌違抹上傳奇色彩。那時候,兩個一起在上海工作、為未來打拼的年輕人,正處在甜蜜的愛情之中。兩人吵架的起因是,一起回南京時,世鈞的父親竟發現曼楨很像自己當年流連風月場時遇到的舞女,這個舞女正是靠皮肉生意養活曼楨一家人的姐姐顧曼璐,世鈞想讓曼楨搬家,暫時斷絕與姐姐往來,曼楨則心疼這個為家庭奉獻自己的姐姐,憤怒地反唇相譏:“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隨後把手上戴的定情戒指摘了下來。沒有想到,這次吵架過後,兩人再次見面,已是物是人非的十幾年後。曼楨不久就被謊稱生病的姐姐騙至她的家中。曼璐唆使丈夫強姦了妹妹,又在全家人的合謀下,將她囚禁在家中將近一年,直至曼楨為她的丈夫生下一個孩子。姐姐的變態在於辛酸之後的絕望,無法生育的她,竟想靠妹妹為她生下兒子來挽救自己的婚姻。就在那一年,尋找曼楨無果的世鈞,和翠芝結了婚。

電影《半生緣》(1997)劇照
這樣的悲劇,今天讀來雖然傳奇,但在那個時代,卻並不鮮見。曼楨被囚禁在姐姐家的經歷,更可以直接追溯到張愛玲在16歲時被父親毒打後關在家中半年的慘痛記憶。
以前每讀到這一節,總覺扼腕痛惜。可如果掩卷靜思,世鈞與曼楨真的合拍嗎,如果沒有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之間會幸福嗎?回答似乎是:很難。
世鈞與曼楨,看似兩個獨立的現代青年,能夠跨越家庭的階層鴻溝而締結良緣,實則兩人無論在性情還是觀念上並不投合。自然,這一切都被掩藏在甜蜜的熱戀中。世鈞生性懦弱,性格溫暾,並沒有那種為愛付出的果決。小說中,兩人因為叔惠和慕瑾都鬧過一些小小的誤會,曼楨開玩笑地問:“如果遇到其他人,你會把我搶回來嗎?”世鈞囁嚅地回答:“我要把你搶回來。”事實上呢,當曼楨被姐姐囚禁起來,曼璐對他謊稱曼楨已和慕瑾結婚搬回六安後,世鈞只是懦弱地接受了這一切,從未想過跑去六安一探究竟,把她搶回來。曼楨歷經劫難,逃出來後首先寫信給他,得知一年不到世鈞已經結婚,她才萬念俱灰。多年之後,當世鈞在燈下讀著曼楨別前給他的信——“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不知又作何感想?
思想深處,世鈞也不像曼楨那樣獨立自強,在戀愛中,曼楨不懼任何流言,坦然為姐姐辯護,世鈞則礙於情面,要求曼楨斷絕與姐姐的往來。曼楨其實對此已有認知,小說中寫道:“這次和世鈞衝突起來,起因雖然是為了姐姐,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太好,近來總覺得兩人思想上有些距離。所以姐姐就是死了,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
所謂“回不去”,其實只是曼楨一往情深的告別。對世鈞來說,不管他是否承認,翠芝才是最適合他的歸宿。愛,當在相仿的對手之間。
許多年前,初戀女友有次忽然對我說:“我感覺你不愛我,因為你的未來規劃中沒有我。”那時的我大概是愕然的,後來才想到,真正的愛,不正是在熱情退卻之後,對於生活和未來的點滴規劃嗎?
我有時想,世鈞也許在當時,並沒有覺出他對翠芝的愛,那種討厭多半源自不瞭解,況且他本來就是一個溫暾的人。進入中年的世鈞,完全認同翠芝的看法,也認為自己就是天生的溫暾水脾氣。想到與曼楨的戀情,他似乎都覺得自己當時已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然而“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看到了嗎,這才是真實的世鈞,當年和曼楨的戀情,已是他一生熱情的頂點,也不過如此。
和翠芝在一起時,世鈞才更接近自己的真實狀態,就像小說中所寫:“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後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麼樣的房子、買什麼樣的傢俱、牆壁漆什麼顏色,或是用什麼花紙,一切都是非常具體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的生活,只覺得飄飄然,卻不大能夠想象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電影《半生緣》(1997)劇照
翠芝身上有她天真可愛的地方,四個年輕人在南京玩的時候,她對叔惠暗生情愫,兩人拋開眾人,一起划船吃飯,甚至因為叔惠,她還果斷推掉和一鵬的婚約。然而富家小姐出身的她,毋寧說是將自己對外面世界的渴望,投射到了叔惠身上。對出身貧寒的叔惠而言,自尊敏感,門第的差異一直是他和翠芝無法跨越的障礙,於是兩人也只能發乎情,止乎禮,相對惘然。
不論是《半生緣》還是《普漢先生》,似乎都在告訴我們,門當戶對的戀情才能持久,果真如此嗎?
這讓我想起幾天前和一個年輕朋友的聊天。她和男友都來自城市的殷實家庭。和男友談了四年戀愛後,兩人進入甜蜜的同居生活,未來他們不打算領證也不要孩子。她對“門當戶對”的理解非常清晰:“我覺得雙方家庭如果物質基礎相差很大的話,不見得能夠進入一段關係,因為物質基礎肯定會影響你的價值觀,如果相差懸殊,我們可能在很多觀念上就不一致,容易產生各種各樣的矛盾。”
相仿的對手,未必一定要來自相仿的門第出身,卻一定要有相仿的思想與觀念,尤其是他們對於愛情的理解。

電影《半生緣》(1997)劇照
在《普漢先生》中,哈里反駁比爾·金關於意義的話,雖然如同馬寬德的文風,模糊冗碎,可仍能看出哈里對情感的理解是沉潛於生活的,雖然他總要在作者的強迫下加上那句“也許這就是所有人的生活”。馬寬德或許不能想象,很多人只是生活,卻並不思考生活。小說中,哈里是這樣說的:“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覺得好笑。所有兩個人一起做的事情,像凱和我,把這些加在一起就有意義。比如孩子們、房子、狗,我們認識的人,我們出去吃飯的時間。當然,有時候凱和我也會吵架,但當你把這些事情加起來,會發現不像單看每件事情時那麼糟。我的意思是,也許這就是所有人的生活。”
馬寬德筆下“所有兩個人一起做的事情”,張愛玲只用了一個詞:歲月。世鈞和曼楨的重逢,了卻兩人心中的溝壑,也讓他們清醒地意識到:走出門去才是真正的訣別。那一刻,世鈞想到:“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張愛玲寫下這些增改的詞句那年,她的第二任丈夫賴雅離世。不管是曾經與胡蘭成的激情歲月,還是和賴雅的相濡以沫,都已進入歲月深處,她不再有熱情,也不再有懷念,她筆下始終難以忘懷的俗世情愛,已成為生活本身。
(本文寫作參考鄺明豔《張愛玲如何改寫?——從〈普漢先生〉到〈十八春〉》一文)

排版:秋秋 / 稽核:然寧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大家都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