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南京大屠殺倖存者易蘭英:戰爭後遺症持續了一生

晚年的易蘭英每天都要在家潛心禮佛,李時椿說,母親不怎麼識字,不善言辭,但卻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她經歷過很多苦難,對他人的苦難更感同身受,看到別人受苦,她總是想著施以援手。
文丨新京報記者 李照
編輯 丨陳曉舒
校對 張彥君
本文2830字 閱讀3分鐘
晚年的易蘭英,個頭愈發瘦小。與肌肉一同消失的,還有聽力,她幾乎完全失聰了。
那是戰爭留下的後遺症。1937年,為了餬口,11歲的易蘭英冒險在南京五條巷臨時住所擺攤賣香菸火柴和花生。因為聽不懂日語,她被日本兵連續扇耳光,打掉了門牙,嚴重的耳鳴心慌心悸的毛病困擾她多年。
“我的母親是一個瘦小的、溫柔且堅毅的人。”易蘭英的長子李時椿回憶。因為戰爭,易蘭英十六七歲便嫁作人婦。早年家中困頓,上世紀六十年代,易蘭英在合作社做縫紉,“收入很低”,李時椿說,最艱難的時候,易蘭英賣血供養家庭。
好在,苦日子都熬過去了。祖屋拆遷後,易蘭英和小女兒住在拆遷安置的新房裡,三個兒子輪流去看望並照料她。前些年易蘭英接受採訪時常感嘆“很愉快、很幸福”“可以過安生日子了。”
2025年2月15日,易蘭英逝世,享年99歲。與她同日去世的還有另一位南京大屠殺倖存者陶承義。截至目前,南京市侵華日軍受害者援助與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傳承協會登記在冊在世的倖存者僅剩28人。

易蘭英過90歲大壽生日。受訪者供圖

童年
2月15日晚上十點多,李時椿接到妹妹電話,“母親好像不行了。”當時他人在蘇州,次日一早便急匆匆趕回南京。
一切似乎早有預兆。
去年冬天,易蘭英幾乎處於半臥床狀態。她每週要洗一次澡,在今年春節前幾天準備洗澡時,浴室裡的她突然站不起來了。
李時椿回憶,年邁的易蘭英手腳變得浮腫,但腿上肌肉卻萎縮嚴重,皮膚鬆垮地掛在骨頭上,這讓她的行動十分受限,時不時會摔跟頭。
那是最後一次洗澡,家人為易蘭英擦洗了身體。整個正月裡,易蘭英的意識漸漸陷入混沌。
李時椿回顧母親的生平,被戰爭陰影纏繞的前半生充滿了苦難。
1926年5月,易蘭英出生在一個大家庭,家裡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妹妹。全家生活在南京市升州路老坊巷,那是一棟祖上的老宅,一百來年修修補補住了幾代人。
易蘭英的童年時代,生活比較清貧,全家主要經濟來源是靠哥哥養豬賣肉。1937年,日軍在南京城進行空襲,易蘭英一家逃難至江寧土橋親戚家,後來等到空襲減少才返回南京城內。
1937年12月,日軍攻陷南京城。為了逃生,易蘭英一家躲在南京五臺山附近五條巷的難民區。
易蘭英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回憶,某一天,日軍闖入了難民區找“花姑娘”,一把將易蘭英的嫂子拉出屋。11歲的易蘭英嚇得蜷縮在地鋪角落,14歲的姐姐易翠蘭嚇得用被子裹住全身,一動不動躲藏在易蘭英身後牆角下,未被日本兵發現,才逃過一劫。
然而當時,抓走嫂子的日本兵又看上了外間屋子一位避難的國民黨軍官太太,日本兵放走了易蘭英的嫂子,轉而強姦了這位國民黨軍官太太。經此一事後,易蘭英的家人立刻將易翠蘭和易蘭英大嫂送進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難民收容所避難 ,收容所吃飯也成問題,家人就讓易蘭英負責給她們送飯菜。

後遺症
打從李時椿記事起,母親就不斷講述這段戰爭往事,雖然並不完整,但那些可怖的細節讓李時椿難以忘卻。
為了餬口,易蘭英在南京五條巷臨時住所門前擺了個小攤,賣香菸、火柴和花生米。有一天來了一隊日本兵,距離易蘭英小攤不遠處有一個餛飩攤,一箇中國年輕男性在吃早飯,日本兵將男子抓到一旁,用刺刀捅死。
一位日本軍官走到易蘭英面前,“他講tabako(香菸),我又不懂。”2022年在接受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工作人員的採訪時,易蘭英仍記得這個日語單詞,“然後他刷(扇)我幾個嘴巴子,淌血(了)。”
這幾巴掌打掉了易蘭英的門牙,滿口鮮血,她的左耳嗡嗡作響,一瞬間什麼也聽不到了。
日本軍官掏出香菸,做了一個姿勢,易蘭英明白過來,她趕緊遞上火柴,才免於繼續捱打。
在易蘭英的記憶裡,有一個畫面始終揮之不去。日軍到處搜捕中國青壯年男性,去往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難民收容所路上有一口水塘,日本兵就“兩個一綁兩個一綁,機關槍搖(掃射),搖完之後推下塘。”密集的槍聲之後,七八十人被槍殺在水塘裡,等到第二年開春,池塘裡的屍體已經腐爛,幾輛車停在附近打撈裡面的屍骨。
這段經歷讓年少的易蘭英受到驚嚇,幾十年來如噩夢一般揮之不去。李時椿說,捱過那些巴掌後,母親的牙齒和耳朵一直不好。五十多歲時,易蘭英的耳鳴愈發嚴重,干擾她整夜睡不著覺,李時椿帶她到處去求醫問藥,卻始終查不出原因。晚年的易蘭英近乎完全失聰,而她的牙齒,也在六十來歲的時候就掉光了。“所以她提起日本兵恨恨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剛成立時,報紙上刊登了第一批登記註冊的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其中一位正是易蘭英的二姐。看到這個訊息的李時椿想到,姨娘(易蘭英的二姐)和母親當時都住在祖屋,自己的母親也同樣是戰爭的親歷者與受害者,他決定請母親系統地回憶那段過往,並撰寫材料寄給紀念館。
那也是李時椿第一次完整聽到母親的故事。後來,易蘭英又曾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回憶講述,甚至去重新指認過難民區位置。她一遍遍地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2022年易蘭英接受採訪講述南京大屠殺經歷。受訪者供圖

餘生
因為戰爭顛沛流離的生活,十六七歲的年紀,易蘭英就在哥哥的安排下結婚嫁人,生下四個孩子。
新中國成立之後,易蘭英有了工作,在合作社做縫紉工作。後來辭掉縫紉工作,與人合作搞了一個小組,做橡膠零件,“收入很低。”
李時椿回憶,早年間因為父親欠下賭債,家庭條件十分困窘。為了養活家人,易蘭英甚至悄悄賣過血,直到李時椿發現母親的秘密,年幼的他心痛地燒掉了賣血證。
好在兒女們慢慢被拉扯長大,日子也肉眼可見地變得越來越好。2010年左右,易蘭英家的老宅祖屋拆遷,她和女兒住進了政府安置的新房。九十歲生日那年,家裡為她祝壽,宴請了很多親戚朋友,李時椿記得,“那天她特別開心。”“現在住的房子也好,吃得也好,很愉快。”2022年接受採訪時,易蘭英充滿幸福地感嘆。
李時椿告訴新京報記者,母親最大的愛好是打麻將。住在老城南的時候,她有一些關係要好的牌友,搬去新房後,易蘭英還時常想要回去和牌友們打牌,可從新家坐公交回去得轉兩三趟車,很是折騰。
“輸贏很小”,李時椿說,想到花點小錢就可以讓老太太開心,既能動腦防止老年痴呆,又可以交朋友維持社交,李時椿也很支援母親,時常陪伴她一起去。
晚年的易蘭英每天都要在家潛心禮佛,李時椿說,母親不怎麼識字,不善言辭,但卻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她經歷過很多苦難,對他人的苦難更感同身受,看到別人受苦,她總是想著施以援手。
意識尚清醒的時候,易蘭英早早向李時椿交代了後事,讓他這個經濟條件相對更好的長子操持,不要讓其他兄弟姊妹花錢,“一切從簡。”
2月21日,是易蘭英“頭七”的日子,按照南京的習俗,家人做了一桌菜,青菜豆腐、紅燒肉、豌豆頭……還有易蘭英生前最愛吃的鯽魚。她的遺照被端放在正中間,三炷香點燃,家人行禮磕頭。
“就好像一家人和母親吃最後一頓飯。”李時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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