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蘇尼爾·阿姆瑞斯所說:“這是一部令人驚歎的書,是最好的全球史。”作者蘇吉特·西瓦桑達拉姆(Sujit Sivasundaram)將西方熟知的“革命時代”的故事顛倒過來,將印度洋和太平洋島民的聲音、希望和鬥爭置於現代世界之形成的敘事中心。跟隨蘇吉特的敘述,我們不僅能看到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戰爭,更能看到這些地區的風土人情,看到原住民如何以自己的方式主動參與全球化程序,塑造“現代”,定義“文明”。

《海洋、島嶼和革命》[斯里蘭卡] 蘇吉特·西瓦桑達拉姆 著,黃瑤 譯,活字文化 策劃,商務印書館·涵芬樓文化 出版,2024年9月
蘇吉特·西瓦桑達拉姆 文
在西方的歷史中,這個星球有四分之一的面積經常被人遺忘。這裡被海洋覆蓋,風起浪湧,潮起潮落,海岸蜿蜒,島嶼、沙灘星羅棋佈。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是由一系列面積較小的海洋和海灣構成的印度洋與太平洋,而這也許是二者第一次一起出現在一部長篇歷史作品之中。面朝幅員遼闊的大陸,這些散佈著小塊狹長地帶的南部水域將佔據本書的中心舞臺,扮演世界歷史與現代環境締造者的角色。
18 世紀末至19 世紀初的數十年被歷史學家稱為“革命時代”。從傳統意義上來說,該時期包含三組發生在大西洋地區的重大事件,即美國獨立戰爭、法國大革命和加勒比海地區的一系列起義(如海地革命和19 世紀初的拉美獨立運動)。在這些變革和隨之而來的戰爭中,許多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包括政治組織形式的變化,平等與權利的概念出現;勞工與奴隸的地位變化;工業與科學技術的進步;國家意識、自我意識與公眾意識的塑造。透過回顧印度洋、太平洋被人遺忘的角落,本書旨在對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開端始末一探究竟,這片遼闊海域上的各個地方、各族人民在塑造革命時代、影響當下的程序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所以在思考人類未來時應該對世界的這一部分加以深思。
革命時代是眾多歷史作品中最經久不衰的標籤之一,一直被用來描述18 世紀末至19 世紀初的幾十年時光。以印度洋和太平洋為重點重新審視這段歷史時期,將挑戰我們記憶中西方與歐洲在歷史中的主導地位。這一點特別重要,尤其是當我們把革命時代描述為對權利和自我的傳承,以及今天的世界來自對沖突和反抗的記憶時。以這種方式回顧過往,就能否定 “世界的靈魂形成於西方,再傳入東方”的錯誤假設,並且拒絕接受政治主體性形成於大西洋文明,其他地方與之接軌的觀點。這種令人反感的措辭出自革命時代早期一位十分重要的歷史學家R. R. 帕爾默(R.R. Palmer)之口:“自1800年以來,歐洲、拉丁美洲、亞洲和非洲的所有革命都借鑑了18 世紀的西方革命。”後來的歷史拒絕將18 世紀末至19 世紀初的西方文明與大西洋文明描繪為革命情緒的聖水壇,伴隨革命而來的經濟、技術、軍事和文化變革也並非只有西方或大西洋文明一種起源。
如果從南方海洋文明的角度對革命時代進行概念重構,一場難以預料的激烈戰鬥就出現了。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範圍內,一方面革命力量反抗帝國制度,另一方面帝國勢力構成了反革命力量,阻礙了革命程序。革命力量與帝國勢力誰也沒能徹底摧毀對方,但到了19 世紀中葉,隨著大英帝國成為這些海域的主要勝利者,二者之間的平衡發生了變化。意識形態、文化、政治等因素驅使著19 世紀的大英帝國,本書的目的之一正是追溯其反革命的起源。5 當時大英帝國鎮壓眾多可能性的方式正反映了邪惡帝國對南部世界的統治策略。
在這兩片大洋上,革命時代首先應被視為非歐洲的本土政治思潮,它遭遇了被沖刷上岸的入侵者和殖民者。18 世紀末至19世紀初,印度洋、太平洋的居民從外來者那裡接納了(有時是強行灌輸)新的目標、思想、資訊和組織形式,利用它們悉數服務於自己的目的。提到這些,你可能會想到君主制觀念、武器、政治團體、科學、醫藥以及媒體間的唇槍舌劍。生活在大洋上的人們也會重新調整傳統與信仰、治理方式、戰爭和外交關係,以適應新的時代。說到這裡,你可能會想起伊斯蘭教和佛教改革,抑或原有的遠距離移民和貿易往來發生的變化。這些都是構成印度洋與太平洋革命時代的要素。在描述這些海域時,對“原住民”這一術語的定義必須更加寬泛。因為海上居民經常遷徙,也許更適合被形容為“散居者”而非原住民,他們擁有複雜的文化傳承。移民和原住民有時也會相互借鑑,令人很難清楚地區分誰才是原住民,又有什麼會被排除在這個類別以外。
這些來自海上的聲音都能體現原住民的活力:太平洋島民、毛利人、澳大利亞原住民、阿拉伯人、卡西米人、阿曼人、印度拜火教徒、爪哇人、緬甸人、中國人、印度人、僧伽羅人、泰米爾人、馬來人、模里西斯人、馬達加斯加人和克瓦桑族人。6 在幾十年史無前例的全球化程序中,這些人以水手、配偶、戰士、勞工和旅行者的身份一路乘風破浪。其實研讀本書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透過以前不曾被拼湊在一起的地區和土地,發現跨洋過海的聯絡。
除了非歐洲本土的政治活動的湧現,南方海洋革命時代還經歷了政治組織的重組。從阿曼到湯加,從模里西斯(Mauritius)到斯里蘭卡,曾經的帝國、王國和酋長地位都遭遇了調整或重組。針對水域爭端的政治角力一觸即發,相對較新的力量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以獨立國家的身份行事,反抗殖民主義對國家的定義。雄踞歐亞的奧斯曼帝國、莫臥兒帝國和清朝帝國的海上邊境都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包括太平洋上的君主國家,在與歐洲各國的交戰過程中掌握了先進的海事、軍事技術,新的政治形式得以凝聚起來。舉例而言,拿破崙戰爭中的流亡者可以前往正在與英國作戰的貢榜王國(Kingdom of Konbaung)擔任顧問,也可以去塔斯馬尼亞(Tasmania)為高度軍事化的英國殖民地服務。在大英帝國需要盟友與合作者的情況下,包括亞洲水手(當時被稱為“東印度水手”)在內的海上居民無須深入大英帝國內部,就能建立起一條屬於自己的政治路徑。那些歐洲輪船上的乘客或是在大型專案中擔任勞工、技師的人,都可以利用這一刻的機會,以全新的方式思考自身與未來。
考慮到本書的故事背景發生在印度洋與太平洋,將革命力量與帝國之間的較量描述為“驚濤駭浪”的衝突再合適不過,這樣“隨波逐流”地去思考,就相當於是在全球化一推一拉的動態變化中沉思。我們沉思的既有跨洋關係的洶湧躍進,也有驚濤駭浪後的不相問聞與暴力相向;既是浪峰的形成,也是巨浪的拍岸。對於革命,對於帝國,皆是如此,因為二者很容易遭到破壞,在這幾十年內都不可能取得徹底的成功。
“隨波逐流”的思考方式恰如其分地提醒我們,故事的自然環境也很重要。要使全球帝國得以運作,就必須透過研究、製表、繪圖、建模、醫療支援、城市防禦和規劃等方法,來對抗自然規律帶來的降水、暴風雨、颶風、旋風、海龍捲、熱病與地震。人們還得設法應對地球表面不規則的形狀,讓船隻得以在海面上航行,這在印—中或印—澳間的自由貿易中起到重要作用。在新的科學學科成形之際,對海洋和海岸線進行勘測是擺在帝國面前的第一要務。這些勘測活動反過來促進了各個海邊中轉站、海港和定居點的建立,同時對主權的定義也從船隻轉移到了岸上,並向內陸深入。
海洋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跨越的:書中出現的船隻要麼失蹤,要麼遭遇火災、爆炸,或是被連人帶馬甩到空中,要麼在珊瑚礁上擱淺。世界大戰期間,船隻在被交戰國接管或偷竊後還會重新啟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船隻就是一個不穩定的平臺,海濱的港口城市就成了對著沉船沉思的地方,岸邊排列著一艘艘船隻的殘骸。為了殖民戰爭,英國人必須安全地穿過這些水域。靠近海岸、通往內陸的地方海陸交錯、小溪縱橫,技術和後勤解決不了這種地形問題,一切對英國人來說都是有可能致命的。在海戰方面,儘管有人會錯誤地認為歐洲人與非歐洲人是分別以海洋和陸地為大本營的,但二者對抗時,歐洲人並不是必然會佔據優勢。《季風中的漁船,孟買海港北部》(1826 年) 描繪的畫面發生在本書講述的這個時代中期,繪於印度,以孟買工程集團(Bombay Engineers)的約翰·約翰遜(John Johnson)上校的速寫手稿為基礎,描繪了兩艘印度小船在與驚濤駭浪做鬥爭。

季風中的漁船,孟買海港北部(1826年)
會使用印度小船的並不僅僅是圖中描繪的這些漁民,以另一幅名為《歐洲乘客乘坐衝浪艇登陸馬德拉斯》創作於1800年前後的畫作為例。圖中最顯著的位置只有兩個歐洲人, 後面那艘船上主要是身穿紅色制服的英國人, 費力披波斬浪的是印度人, 而正是印度人的勞動令大英帝國的崛起成為可能。

歐洲乘客乘坐衝浪艇登陸馬德拉斯(1800年前後)
能與這幅畫相提並論的是《來自澳大利亞的馬匹登陸,馬德拉斯的雙體船和馬蘇拉船》(1834 年前後)。這幅畫的題材正好符合本書提到的印度洋與太平洋之間那些未曾被記錄下來的聯絡。雖然水中站著一名頭戴禮帽、蓄著鬍子、身穿西裝外套格格不入的歐洲人,但讓那些可憐的馬匹漂洋過海而來的還是船上的印度人。

來自澳大利亞的馬匹登陸,馬德拉斯的雙體船和馬蘇拉船(1834年前後)

馬德拉斯路上的雙體船
這些圖畫將印度人與歐洲人進行了對比,也表現出了對印度和歐洲船隻的興趣, 比如奧古斯塔斯·厄爾(Augustus Earle) 的《馬德拉斯路上的雙體船》。正是這些繪畫作品展現出的印度洋、太平洋水手的特點,激發了我創作《海洋、島嶼和革命》一書的靈感。從18世紀90年代激動人心的遠航,到19世紀40年代新興港口城市的媒體和民間協會展開的激烈論戰,本書將按時間的先後順序穿越這至關重要的數十年。在此過程中,我將回顧革命時代南方海域不得其所的歷史,並敘述大英帝國的崛起。從革命到帝國,我們將一路看盡各種文化的交融、原住民的起義與殖民者的反撲、帝國的侵吞、種族與性別的概念出現、跨海域的衝突、全球知識的發展,以及公眾對自由改革的高漲情緒。在這個革命的時代,每一片海洋都擁有自己的故事,大英帝國的擴張則讓這些遙遠的區域之間建立起了緊密的聯絡。
雖然橫跨了近70年的光陰,但這數十年的時間只是太平洋與印度洋漫長輝煌的歷史長卷的一部分。歐洲人的入侵似乎只是其中新近的一個條目。
本文節選自《海洋、島嶼和革命》「引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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