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隱之野》:黑神話的輪迴

若能獵鮫屠龍,齊物均生,雖死何恨。”——《鹿隱之野》
這幾天看了押沙龍的《鹿隱之野》,內容由幾個不同歷史時期的短篇小說構成,主角都是不同歷史時期的小人物,比如商朝作為人牲的小奴隸、行刺秦王的白衣少年、晉末戰亂的逃兵、武周酷吏治下戰兢的小吏等。講述著不同歷史時期小人物的悲歌與掙扎、歷史的輪迴與無奈,喜歡動漫《進擊的巨人》的小夥伴肯定會非常喜歡這本書。
《進擊的巨人》“滅世”的艾倫與“救世”的阿爾敏
雖然書裡面不同時期的故事是分割開的,但不同故事之間草蛇灰線式的描述與鋪排非常緊湊,而且作者的文筆極富視覺衝擊力,時而讓人如入火聚,時而讓人如墜冰窖。讀完讓人冷汗淋漓,宛如置身在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冰窖中觀看著眼前那一幕幕慘絕人寰、鮮血迸流的浩瀚畫面,有著很強的史詩感。
01 歷史的顏色
《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吉本曾這樣擲筆長嘆:“那些歷史記錄讀來乏味的國家和民族都是幸福的。”很可惜的是,我們的歷史卻是那樣地跌宕起伏。如果用一種顏色來描述我們的歷史,我覺得一定是黑紅色,那種混雜著黑土、硝煙與鮮血糊成而又飽含神秘感的顏色。
《鹿隱之野》的第一個故事“天人的禮物”,講的是天人起初為了自己的目的,用帶血的符片引導部落酋長的兒子辛,助他走向一條通往戰爭和部落吞併的道路。在這條造神之路上,我們看到人們需要戰爭,因為戰爭可以滿足人性對旗幟、對鮮血、對奇蹟的渴求,而那些領袖們在平時做不到的事情,透過戰爭就都能輕易地做到,他們自然也成為戰爭最大的贏家。
但是瘋狂就像萬有引力,事態最後的發展也超出了天人的預料,或者說辛骨子裡的惡毒和渴望超出了天人的預想,最後天人的願望不僅沒達成,還被辛功成之後割去舌頭弄成廢人。
雖然這段對於夏朝以前的部落戰爭的描寫並不來自於真實的史料,但很可能就是最初我們人類發展的形態。讀堯舜禹以及夏朝建立的歷史,經常會有太多的疑點,這些疑點既不合邏輯與也與人性相悖。或許最真實的情況就像上帝在拋擲骰子,因為某個偶然的節點,某個偶然出現的野心家,使用了某個出其不意的奇襲策略,把歷史拖入了另一個軌道,而後陷入迴圈往復。最後就像《鹿隱之野》第六章的“迷宮”一樣走不出去,選擇左數第二條和第三條路到頭來都差不多。
02 黑神話的輪迴
人間有龍,那麼自然也就有獵龍者。有無法無天的王,自然也就會催生無法無天的反抗者。更何況由於王沒有在法下而可以為所欲為,這天然就對各路野心家們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
近期大火的遊戲《黑神話悟空》講述的也是一個反抗天庭、企圖推翻天庭規則、反抗上位者們的故事。但大多數獵龍者都只有砸碎舊世界的願景而缺少對新秩序的思考與構建,他們的反抗模板是法國大革命式的,但結局也正如托克維爾筆下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樣:他們殺死了舊王,卻匍匐在新的暴君拿破崙的腳下。
《黑神話悟空》遊戲的名字起得非常棒,就連他的故事情節也與我們的黑暗歷史脈絡一樣:主角也是一位龍者,他要反抗天庭,卻缺少對天庭制度弊端的思考和剖析,缺少對新秩序構建進行的系統考量,到最後也淪為單純為了砸碎而砸爛、為了殺戮而殺死的破壞者。《黑神話悟空》中的主角所到之處無論敵友皆家破人亡,導致我嚴重懷疑它的現實原型或許就是流民頭子張獻忠。甚至大西王張獻忠的經歷也跟猴哥比較相似,他也曾和弼馬溫一樣被招安,然後由於對官職和利益的不滿而再度反叛。
張獻忠與波爾布特cosplay圖
過分崇尚個人的力量和黑暗森林法則,而缺乏對制度的思考與構建,結果便是因個人慾望的不斷擴張而陷入無盡的暴虐,獵龍者在獵龍成功之後也不過是陷入成為新龍的迴圈。甚至每一次迴圈對這一路徑的拓寬和加強都遠比上一輪更猛烈更迅速。當某個人掌握了接近100%的權利,那麼下面人的生活空間無可避免地被擠壓趨近於0。比如進入到秦代,秦三個人以上喝酒即犯法,這在秦以前的時期都是不可想象的。在此之前的春秋戰國時期,普通人外出可以隨身攜帶兵器,但自秦開始“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就不行了。到了明代更為變本加厲,皇帝規定人們不許自由旅行,外出村落需要路引,否則就是流民,抓住需要蹲監獄。不斷的迴圈帶來王權的更大範圍的擴張。
03 鎮魂曲和驚魂曲
索多瑪很糟糕,這裡面從底層到精英都非常墮落。無數尋求改變的強人最後也都無法逃出黑暗神話的歷史迴圈。所以對於一個這麼糟糕的索多瑪,到底應不應該像《聖經舊約》裡面一樣派遣天使將其焚燬?又或者像《進擊的巨人》中的艾倫·耶格爾一樣,啟動地鳴才是救贖?《鹿隱之野》在最後一章進行了探討。
《鹿隱之野》的最後一章藉由寺廟方丈之口,講述了亂世中棘城的悲慘遭遇。棘城收留了一大批無處可去的難民,給予他們食物和庇護。然而這些難民為了能長久留在棘城,選擇在月黑風高之夜對棘城進行突襲,將一城的居民屠戮殆盡並鳩佔鵲巢。也許是因為良心不安,他們佔領棘城後每年中元節都會舉行盛大的活動來安撫鬼魂。
《鹿隱之野》極富意境的封面
每逢中元節這些鬼魂真的會回來棘城,只是這些鬼魂沒有肉體,也忘了生前的事情,因此只能渾渾噩噩地回到城中游蕩。棘城中的許多年輕人也都不知道他們先輩犯下的罪行,許多當年犯下罪行的老年人也都已風燭殘年。然而有一個知曉這一切的吹笛者,他每年中元節都會來到此地,選擇一個外來旅客,讓旅客選擇吹起鎮魂曲還是吹起驚魂曲。
選擇鎮魂曲,鬼魂們會繼續忘卻之前的悲慘經歷,他們不會知道自己死於何事,不會知道扼死自己孩子的那雙手正在用自己陪嫁來的鐵鍋翻炒栗子;他們不會知道劈殺自己的那個人正在自己購置的婚床上翻雲覆雨;他們只會懵懵懂懂地離開,一年後的中元節再懵懵懂懂地回來。棘城也會繼續在一片“祥和”中走向明天。棘城會繼續沒有公道,但是有太平。
選擇驚魂曲,鬼怪們便會恢復生前的相貌和前世的記憶,回憶起當年的血仇,並對城裡所有的活人展開屠殺與報復。無論當年殺人的老者還是他們的子孫後代,都會變成一具具屍體。殺人者受到懲罰,鬼魂們找回了公道,但棘城也將失去未來。殺人者的孩子什麼也沒做,但也會跟著沒了未來。
04 作者的溫柔
吹笛人每年都會在棘城找一個旅行者,讓他來做決斷。因此我們可以猜到,至少是在故事進行到目前這一刻為止,之前的旅行者們無一例外都選擇了鎮魂曲。真正的公正非常沉重,沉重得超出了凡人的承受程度。但是凡人們不願承擔這份重量,那也就必然會有不公正。
天人因為有更長的壽命,也就在凡間見證了更多的苦難。殺人,強暴,劫掠,圍城,人相食。天人也很困惑,困惑人為什麼要活這一遭。當然偶爾也有太平年景。但是天人看得越多越覺得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錯誤。他確信這裡的人們走的路無非是通往另一場末日之戰而已。妄念滋生妄念,痛苦繁衍痛苦,思考和摸索最後得到的也依然是黑暗和鮮血。
這一切彷彿就像凡人下的圍棋,黑子和白子變著花樣擺來擺去,也無非縱橫19條線和361個點。等到最後山窮水盡了,就把棋子收回小盒子裡,好像它們從未落下一樣,一切盡歸虛空。
天人在旅途的最後來到了鹿隱之野,這一切開始的起點,他猶豫要不要使用他的法寶進行滅世。像艾倫·耶格爾使用地鳴那樣,給這無休止的黑暗歷史按下最後的休止符。但在他即將啟動滅世法寶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龍少年在刺殺秦王前夕於石頭上刻下的小字:“天地不仁,今我隳肢體以為天地存仁;萬民芻狗,今我抉雙目以明民非芻狗。若能獵鮫屠龍,齊物均生,雖死何恨。”

想象中的白衣獵龍少年

這一刻天人想起了那個風度翩翩的刺殺秦王的少年(懷疑這一少年的歷史原型是荊軻、高漸離和張良的集合)。滅世會抹殺所有獵龍勇士的努力,而這種努力是用生命作代價的。即使宿命與結果逃無可逃,這種努力也是最真實的。只要還有一個獵龍者,只要還有一個在以生命為賭注戰鬥著的義士,那麼這真實的世間便還擁有再試一次的權利!
書的結局沒有像《聖經舊約》一樣讓索多瑪毀滅,天人最終決定收起法器,走出鹿隱之野。這也是作者最後選擇給這片苦海留下的最深沉的溫柔。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