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有朋友問我怎麼看馬斯克要組建美國“第三黨”的事情,馬斯克7月5日在社交媒體上宣佈成立新政黨“美國黨”,聲稱該黨將代表美國社會“80%的中間選民”,瞄準明年的國會中期選舉,爭取在參眾兩院佔得一席之地。
實話實說,我覺得馬斯克這個時間點抓的挺準的,川普上臺後乾的這幾個月,確實出了一大堆問題,而美國民眾正在進入一種無奈的選擇中,民主、共和兩黨都有各自的問題。“第三種選擇”似乎正逢其時。
但馬斯克也有自己的問題——美國的現行政體,是一個很難容納第三黨的結構,關於這個問題,我之前寫過文章。發過來與大家分享吧:
美國為什麼不會有第三個黨。
特朗普和馬斯克鬧掰了。在被踢出執政團隊之後,馬斯克在X上攻擊特朗普的施政政策,並舊事重提、曝光特朗普與愛潑斯坦的交往。而特朗普則在新的發言中威脅馬斯克不要資助他的民主黨對手,否則有他好看。並公開表示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結束。
我在簡中網際網路上看到不少人在用“狡兔死,獵狗烹,高鳥盡,良弓藏”之類的中式格言去吃這個瓜。甚至把川普和馬斯克的反目比喻成劉邦殺韓信、朱元璋殺藍玉、胡惟庸之類的故事。還有人P了這張圖,說是想起了慈父斯大林和葉若夫同志的故事。

但實話實說,我覺得這種比喻多少有點過了。
美國目前的政治雖然說不上有多清明,但於古代皇權不同,皇權的最大特點就是拒絕也不能夠被分享,一個功臣、能臣、權臣一旦擁有了與皇帝旗鼓相當、或者可堪一戰的實力,雙方就一定會陷入“我怕你反”“你怕我怕你反”我怕你怕我怕你反”的永恆無解猜疑鏈中,因為在這場猜疑當中輸掉的成本太巨大了,闔門九族都要被誅滅,那隻能先下手為強,圖個自己的絕對安全。所謂“主疑臣而不誅,則臣疑而反;臣疑主而不反,則主必誅之。”掉到這個黑暗猜疑鏈陷阱裡的人永恆無解,不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就萬劫不復。活活能把正常人給逼瘋,更別說川馬這兩個作貨了。
但川普和馬斯克在大洋彼岸上演的這一齣有點不一樣,美國政治本來就是兩黨唱對臺戲的存在,不得不容忍對手的存在本來就是美國總統的題中應有之義,你是川普你也必須忍,因為你辦不到,馬斯克這把雖然反了,但是他的不少支持者依然是川普的“可團結物件”,你做的太絕人家真跑民主黨那邊去,導致政治天平的失衡,川普只要不是個徹底傻子就不會這麼幹。另外各級法院、議員、和全社會的媒體畢竟也不是吃白飯的,特朗普真要不擇手段的打擊報復、趕盡殺絕,大家都看著呢。只要你敢出手,就是給反對者提供彈劾你的素材。
川普只要不是徹底的瘋子也不可能做此舉。
毋寧說,馬斯克此次迅速而堅決的跳反川普,大約也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把兩個人的矛盾及時公開化,明確化,是保障馬斯克自身利益目前最好的方法——大家都看到了哈,我現在已經不是老川的盟友了,今後他再利用總統職權做什麼對我不利的舉動,那可就涉嫌打擊報復了。
所以我覺得,以傳統中式宮鬥思維去嘲笑馬斯克此次跳反川普是膚淺的。就像你不能用下五子棋的秘訣去指揮人家下圍棋。在美國目前的遊戲規則下,被踢出執政聯盟後立刻公開自己與川普的矛盾,反而是馬斯克最聰明的一手。
與之同樣聰明的一手,還有馬斯克在X上高調宣佈他打算組建“美國黨”,並立刻獲得了數萬點贊和80%投票者的支援。此舉的意義在於適度的對老川釋放威懾——我的確不會直接資助民主黨人,但我可以透過自己組建第三黨的方式在中期選舉、乃至下一屆大選中分你的票。
這個威脅力度其實是不小的,遙想2021年,特朗普下臺並與副總統彭斯代表的共和黨建制派公開翻臉後,也曾威脅要組建一個第三黨參加競選,此動議最終雖然也是不了了之。但是成功逼迫共和黨對其進行了一系列妥協,造成了今日共和黨一定程度上成為他的MAGA黨的局面。由此觀之,川馬兩人雖然名義上鬧掰了,但在思路上卻還是非常契合的。
不過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雖然像川普和馬斯克這樣一言不合就宣佈要組建第三黨的美國政客不少,美國在這方面確實也比較寬鬆自由,但歷史上的美國,似乎一直都是一個“兩黨制”國家,鮮有真正能產生威脅的第三黨長期存在並對總體證據產生作用,這到底是為什麼,又是好是壞呢?
我們花些筆墨來聊清楚這個問題。

為什麼美國聯邦層面“一山只容二虎”?
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國現實執行的兩黨制,決定於它的聯邦制。
聯邦制的特點是作為國家的聯邦與各州之間進行分權,根據“社會契約論”的原則,公民自願上交的那部分權利集合起來成為政府公權力,這個公權力先被各州“節流”一部分,再將剩餘的那部分上交給聯邦。
也就是說,嚴格意義上講,美利堅合眾國的國會議員和總統並不是一個由全體美國國民選舉出來的,而是由各州推選出來的。一定程度上講,聯邦其實有點像一個被極大限度加強了權力的聯合國或者歐盟,組成的聯邦的主體是各州而不是個體的公民。
那麼各州在選擇總統和國會表達自身意見的投票中,就要進行博弈學的選擇了——如果他們把選總統時的選舉人票和國會中自己的議席進行分散,按照比例原則分給州內的各個黨派,那就意味著其在選舉和國會內總體話語權的分散與降低。基於這種考慮,美國除了緬因和內布拉斯加兩州之外的所有州都在聯邦選舉中採取了“贏者通吃”(winner-takes-all)的制度,即獲得該州多數選票的候選人贏得該州全部選舉人票。
而這個制度事實上成為了扼殺美國選舉中第三黨的致命毒藥——因為一個第三黨想要從小黨壯大為一個有足夠影響力的制衡力量,是需要時間與“發展臺階”,歐美日其他國家選舉中的第三黨往往先是在一次選舉中獲得國會少數議席,獲得國會的發言權和影響力,然後在進一步緩慢壯大。

但在美國“贏者通吃”的原則下,對於第三黨來說,即使它能在某些選區中獲得相對較高的支援率,也幾乎無法一上來就在某個州掀翻在該州深耕多年的民主或共和兩個大黨,導致該黨在聯邦選舉中最終“參與了個寂寞”。
而這種“贏家通吃”的機制也導致美國選民往往會“戰略性投票”——即選擇自己不一定最喜歡的主要黨派候選人,而不是投給他們更喜歡的第三黨候選人,因為他們的普遍預期是後者參選也選不上。
更進一步的,在獲得這種選民預期反饋之後,真正有意有所作為的候選人們也多半會放棄以第三黨或獨立參選的意向,而根據自己的政治主張向靠近自己政治光譜的民主或共和黨進行集中。這就導致了共和黨和民主黨其實並不是兩個有著自己明確、剛性政治主張的政黨,而是兩個不斷吸納靠近各自的政治思潮群體,在動態平衡中不斷嬗變自己觀點的政治聯盟。共和黨內有茶黨、MAGA黨的隱形的分支派系;而民主黨內也有號召在美國搞社會主義的桑德斯桑書記、極端支援LGBTQ的平權派等團體。
更進一步展開說,特朗普目前的強勢,其實恰恰在於他的MAGA黨雖然觀點極端,擁躉覆蓋率不高卻小而結實,這個忠誠度極高的團體一定程度上“奪舍”了共和黨,共和黨內其他的派系雖然未必贊同特朗普的所有做法,卻更加厭惡走向極端政治正確的民主黨,所以不得不容忍特朗普成為他們的代表。
那麼馬斯克的“第三黨”計劃,能否給這些同樣反感特朗普的共和黨人一個新的選擇呢?這看上去很美,但目前看來短期希望不大。因為首先,馬斯克在政治上是一個比曾經的特朗普更加“素人”的企業家,他的政府效率部計劃雖然讓人振奮,但最終的實踐效果虎頭蛇尾——在商業上可行的方案未必在政治上可行。馬斯克本人在領悟這一點上尚有很長的路要走。此外一個極大的問題是,由於出身南非,依照美國憲法,馬斯克本人終身沒有參選美國總統資格(除非南非有一天加入美國)。而作為美國四年一度最大的政治選秀,總統選舉拼的就是候選人個人的政治魅力,在未來幾年內,馬斯克即便組黨成功,也不太可能找到一個與其魅力相似的政治夥伴,就算找到了,以其特立獨行的性格,兩人能否和衷共濟,而不是再鬧一齣他與特朗普的始亂終棄也是個問題。
所以,綜合看來,還是沒戲。
雖然聯邦制和隨之而來的“贏者通吃”造成了第三黨很難生存,但在美國曆史上,也的確有過不信邪的“狠人”試圖衝擊一下這個規則,比如1992年,商人羅斯·佩羅就曾經高調宣佈以獨立參選人的身份參加競選,並在當年的選舉當中分走了18.9%的選票。但是如前所述,在大多數州普遍“贏者通吃”的前提下,這接近20%的得票率居然沒有讓羅斯·佩羅拿到哪怕一張選舉人票。
不過羅斯·佩羅在當年的這一通折騰並非全無效果,由於他的政治主張是右翼保守的,他分走的選票本來都該投給共和黨的老布什。謀求連任的老布什這一年本就有37.4%的得票率,如果得到 羅斯·佩羅的支援將穩穩贏下這一年的選舉——那樣的話1990年年代的美國恐怕就沒克林頓什麼事兒了。
而到了2000年,也正是因為羅斯·佩羅的“歸順”,小布什才在選舉中艱難的戰勝了戈爾,開啟了美國的另一段故事。
“一山只容二虎”的兩黨制設計到底對美國是好是壞呢?
其實這個問題接近一個偽命題,因為在美國的建國先賢那裡,黨派政治本來就不是他們對聯邦設計的初衷。
比如華盛頓本人就非常討厭黨派政治,他在《告別演說》(Farewell Address)中,曾經嚴厲的警告人民,他認為黨爭帶來的危險如下:
第一,煽動人民之間的敵意與分裂;
第二,削弱國家統一;
第三,為政客謀取私利提供工具;
第四,引發外國勢力的干預和操縱;
第五,阻礙政府正常運作,破壞公共利益。
……
華盛頓甚至說:“黨派政治是自由政府最強烈的敵人之一。”
以歷史的後見之明看,我們似乎很難說華盛頓的這些擔憂和警告是錯的。因為今日美國所陷入的這種民意的極化對立、社會的撕裂、特朗普政府的以權謀私、通俄門等猜疑、乃至民主共和兩黨輪替所帶來的政策不確定性、政府因黨爭而停擺、對公共利益的損害……凡此種種,似乎都在驗證華盛頓的擔憂。
其實按照華盛頓的原意,美國做好能建成的是一種不分黨派的“紳士政治”——各州議員在像開大陸會議時一般不分黨派的齊聚一堂,秉持公正、禮讓、寬容等文明人的原則和平有好的共商國是。
但是這種紳士政治的前提條件是參政者需要有極高的政治文化素養——換而言之,“紳士政治”的參與者自己首先必須是紳士,甚至也只能代表紳士。而近代民主共和制度的特點和合法性來源,就在於它隨著社會發展和時間的推移一定會把選舉權逐步下沉。而越下沉的民眾越沒有耐心和受教育背景去理解的紳士政治的優點,正如《烏合之眾》所指出的,他們更容易被一個簡單的動員口號所吸引和鼓動。這就導致了想在這場競賽中獲得勝出的人不得不拿起政黨政治這個工具。通俗的講,目前的美式兩黨制可以看作一種劣化的選舉制度。
美國從“紳士政治”向“政黨政治”的蛻變大約經歷了三個階段——
建國之初,以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為首主張為聯邦擴權的聯邦黨人和反對他的傑斐遜為首的反聯邦黨人時代。
安德魯·傑克遜橫空出世(此人某些性格上酷似特朗普)後,以其為旗幟組建的民主黨,和為了反對民主黨而形成臨時而鬆散的輝格黨聯盟。
在這兩個階段裡,美國尚未成型的政黨政治還只是因為某人的某個主張(比如聯邦或反聯邦,傑克遜或反傑克遜)而掀起的暫時的風浪。
但從1854年林肯牽頭組建共和黨、並在1860年擊敗民主黨獲選總統,進而引爆南北戰爭之後。美國的兩黨政治才真正固化。至此驢象之爭才成為了美國政壇上的固定戲碼。
也就是說,美國目前的政治狀態其實是一個建國者始料未及的意外,甚至是個變態。聯邦制不是為了這個意外而制定的,各州紛紛採用的“贏者通吃”原則更是基於黨派政治的現實而“進化”出來的。
但正是因為這種意外進化,它才顯得出奇牢固。因為它來源於歷史經驗的自然累加,而非人為設計。
當然這種狀態也是有問題的——如前所述,由於第三黨幾乎不可能在這樣的規則之中生存,所以美國每一屆大選的議題設定是高度單一化的,正在社會中湧動生成,但尚未成為主流的各種思潮,往往無法在大選中以第三黨主張的形式獲得表達,而只能繼續積聚勢能,最後“搞個大的”。
比如前文提到的羅斯·佩羅參選,你把他當年的參選綱領翻出來一看,會覺得極為似曾相識——主張貿易保護主義、孤立主義、反對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反對美國插手海外戰爭充當世界警察,主張尊重白人和基督教精神,主要支持者來自鐵鏽帶工人和南方紅脖子。——這不就是20年後特朗普的主張和基本盤麼?
但是羅斯·佩羅由於是第三黨,其主張和議題甚至沒有成為主流爭論議題的機會。羅斯·佩羅後來“歸順”的小布什其政見也與其多有齟齬。所以這種主張成為了美國政治當中長期湧動的一種暗流,直到20年後,才隨著特朗普的橫空出世被擺上檯面,而一旦出山,它幾乎就立刻“奪舍”了之前壓抑它的共和黨。這是美國為兩黨制帶來的主流政治生態單一性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而“以古推今”,此次馬斯克從特朗普陣營中的反出,並試圖組第三黨,還獲得不小的響應。其實也暗示著美國中右翼力量“非特朗普”的另一種力量正在積聚、發酵,它不會立刻爆發,掀翻特朗普的統治。但在其力量衰弱後,被MAGA黨奪舍的共和黨,可能再次被“奪”回來,走上一條特朗普未經設想的道路,這種可能性正在變得越來越大。
或許,看膩了特朗普並不精彩的“王者歸來”之後,美國自由保守主義傳統正在為自己準備一條重生之路。
我覺得這挺好的,而這一切的前提,還是特朗普雖然嘴炮無敵,咬牙切齒的威脅馬斯克,要他“付出代價”,但在美國現行的法律制度下,他其實沒辦法把馬斯克真的怎樣——像劉邦殺韓信、朱元璋屠藍玉,或者斯大林派特工用風鎬敲死托洛茨基這種事,幾乎註定是不可能在川馬二人之間上演的。
所以,把特朗普先生警告澤連斯基總統的那句話回敬給他自己吧:想整叛徒馬斯克?總統先生,你手上沒有牌。

這是一條對個人權利的保護底線,正是因為守住了這條底線,兩黨制雖然是一個能把華盛頓氣的在墓地裡打滾的始料未及之物,但這套體系卻還依然有著值得期待糾錯能力。而不必等到錯誤累加到壓垮整個系統時,以治亂迴圈的方式被迫開啟新一輪重啟。這是美國的萬幸之處。
由此也可知,尊重每個個體的權利底線、發言機會,其實就是給整個社會和國家留下後路、機會與保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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