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喬雨萌
編輯 | 荊欣雨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網文作者變成高危職業
被開盒是怎樣一種噩夢般的感受?
網文作者任平生不幸經歷了。去年11月,在小紅書、微博、豆瓣、抖音等六個社交平臺上,一個使用相似使用者名稱的賬號多次@和評論任平生,表達對她八年前一篇文中男主角的強烈不滿以及對她本人“厭女”的指責,語氣激憤,並提到她的真名以示威脅。任平生意識到,自己被開盒了。
八年前的那篇小說中,女主從14歲開始喜歡男主,除了男主只談過一段止步於親吻的戀愛,而男主至少談過四任女友,並被形容為“一個好情人,該霸道的時候霸道,該溫柔的時候溫柔”。
這位讀者對此發帖怒斥:“現女主接盤前女主玩爛的lhg(爛黃瓜)……可憐的女主寶寶必須清清白白獻身給公交車男。”
幾個月裡,任平生和家人遭到持續的騷擾。今年二月,這名讀者以任平生妹妹的名義在一個政務平臺舉報了她。三月下旬,對方又一次舉報,甚至寫明瞭任平生傢俱體到門牌號的地址。任平生在微博上說,幾個月以來她噩夢頻頻,經常跟孩子玩著玩著就爆哭,“無妄之災四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這件事了,有時候荒謬到我肉體跟靈魂分離,就是不斷在想,為什麼這個世界上能存在這樣惡意滿滿的人。”

任平生講述被開盒經歷@任平生微博
然而,在相關討論帖的評論區,不乏有認為讀者的行為情有可原、甚至為之叫好的聲音:“極端仇女的爛黃瓜男寶媽作者,因為在網際網路寫極端虐女文,被噁心到的路人讀者給開盒了,後者應該舉報不該開盒,為個爛黃瓜男寶媽把自己送進去不值得。”52人點讚了這條評論。
類似的事情降臨到寫文一年多的周茜身上時,她首先感到的是荒謬。去年冬天的一天,周茜正在上班,HR把她叫到一個小會議室,面色尷尬,說公司收到了一封舉報信,附上了周茜寫過的一篇網文,以及大量她的個人資訊,從姓名、生日、籍貫、畢業學校到在大學期間獲得的獎項,舉報的理由是她侮辱女性。
震驚之下,周茜回憶了自己的社交圈和可能交惡的人,終於想起了一年前一條要求她刪文的私信,理由正是認為她侮辱女性。“我寫的角色裡都沒有女人,哪來的侮辱女性?”周茜無法理解,“你不喜歡不看就好了,一定要點進來看再這樣做嗎?”
自那之後,和任平生一樣,周茜也活在擔驚受怕中。三個月前她參加一個漫展,提前在網上買了全套的防護裝備,包括防腐蝕面罩、防火防腐蝕的手套、迷你滅火器以及摺疊盆。周茜家人說她亂花錢。她說,有個變態盯著你,你卻不知道他是誰的這種感覺,你不會懂。
任平生報警後,警方找到了舉報者的手機號,但尚無法確認機主是否是施暴者本人。周茜同樣沒有抓到那個躲在暗處的人。為了不影響工作和生活,她把寫過的文全部刪掉了。一篇一篇按下刪除鍵的時候,她覺得“就像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對方是誰,我會一直心裡不安生。”周茜說。

“現在是輕則差評排雷,重則網暴開盒。”在多個網文平臺寫文12年的作者許珊總結。
嚴華在晉江文學網、番茄小說網等平臺全職寫網文已有16年。她寫過的女主裡,有的是妾室上位,有的幾次嫁人,有的要智鬥惡婆婆,因此作品被一些讀者詬病是“網文版娘道”,在評論區和私信裡罵她、發帖掛她的人也有很多,而且大多“罵得很髒”。剛開始時她很難受,後來習慣了,還會回一句,“你們又來團建了”。她的一位作者朋友則是根本不敢登微博,因為一開啟就會看到各種不堪入目的謾罵。網暴到了一定量級,據她瞭解,有相當一部分作者因此報過警。
不公開社交媒體賬號、不暴露“馬甲”(即筆名)成為最後一道屏障。同我聊過的六位作者中,有四位不願透露自己的筆名,在晉江文學網寫文三年多的作者劉依婷說,“作者都對自己的馬甲保護得很死,即使在作者群裡,也都會裹好馬甲”。
只是,再厚的馬甲也難以抵擋惡意窺伺的目光和網路資料的洩露。在任平生被開盒事件的評論區,有人感嘆,“網文作者都變成高危職業了”。許珊無奈地表示,“我每一天都在為(被開盒)這種可能做準備”。

“讓女性多吃肉,少吃糖”
劉依婷又被罵了。
她正在更新的網文中有一個舉止輕浮的男性角色,有時會開黃腔。那天她點開評論區,看到好幾句憤怒的質問,“作者你是個男的嗎”,“寫這種角色,作者真噁心”。她瞬間心一滯,“感覺被討厭了”。劉依婷說,其實塑造這種反派角色時她也很痛苦,寫一會兒就得停下來緩一緩,但每次最難受的還是收到讀者這樣的評論,讓她總有一段時間不太想寫了。
如今,女性網文作者頻頻遭受網暴和開盒,大多因為被讀者認為“厭女”和“愛男”。

部分讀者對“愛女”的要求@網路
2019年以來,隨著上野千鶴子在國內走紅,其代表作《厭女》的相關理論日益深入人心。網文作為亞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也在積極吸納著這樣的思想。上野千鶴子在書中寫道:“厭女症就是絕不將女人視為與自己同等的性的主體,而是將女人客體化、他者化,更直接地說,就是歧視、蔑視。”她認為,厭女症在男人身上表現為“女性蔑視”,在女人身上則表現為“自我厭惡”。
2022年,晉江文學網作者哀藍髮布一篇自我剖白,講述了女性意識覺醒對她創作的衝擊。她從2014年開始寫網文,寫過的女主中,有的“嫁給一個偏執狂”,有的“和一個精神病人度過一生”,還有的“愛上一個比她大二十歲還有許多個兒子的老男人”。轉折點出現在2021年,“層出不窮的社會新聞、新認識的好友以及一本名為《厭女》的書”,讓哀藍逐漸認識到,“我賦予女性主角的全部苦難都毫無意義,因為在賦予她們苦難後,我只給予了她們‘被男人愛’的權力,沒有讓她們成長,也沒有讓她們自強,她們只是我筆下任意打扮的人偶,我愛她們,但這份愛淺薄又無知,與‘我都是為你好’沒有區別”。
大量讀者也開始帶著一種全新的視角重看、批判之前一些被奉為經典的網文作品。比如匪我思存的《東宮》被總結為“一個上門女婿殺全家的故事”,再如Twentine的《打火機與公主裙》,新一代讀者對這本書相對含蓄的描述是“男主是劍,女主是劍鞘,女主是為了契合男主而造的”,更直白的評價則是“龍傲天狀元大男主和崇拜他的賢妻”。
藉由對“厭女”的否定性定義,“愛女”的概念應運而生,以《穿進賽博遊戲後幹掉BOSS成功上位》《女主對此感到厭煩》(出版名為《她對此感到厭煩》)《我在廢土世界掃垃圾》為代表的一批“愛女文學”也陸續出現。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肖映萱在《“大女主”的遊戲法則》一文中總結了新型“大女主”的兩個特點:一是“開始具備強大行動力、甚至成為救世者,用新發明的話語來說,女主正成為‘英雌’”;二是“性緣關係被重新檢視”、“戀愛關係退位”。

越來越多讀者追求“愛女”,許珊認為有其合理性,“這是過去十幾年積累下來的一個集體反彈,大家之前要麼是被男主噁心到,要麼是被女主憋屈到,現在自然會有一個更高的要求”。
網文環境的變化也引起了學界的關注。清華大學人文學院講師薛靜長期關注網路文學,特別是女性向網文,著有《脂粉帝國:網路言情小說與女性話語政治》一書。2022年,一份“愛女寫作綱要”在社交媒體上引起討論。薛靜告訴我,“綱要”中的幾條,比如“如果要寫女男交往,最好加上上床前要對方體檢單這一項”,“宣傳女性獨有生育權:包括單身生育權、冠姓權、撫養權等”,“讓女性多吃肉,少吃糖”,尤其引起了她的關注。



“愛女寫作綱要”部分內容@網路
聯想到近年來類似的話題也在社交媒體上被廣泛熱議,薛靜意識到,女性讀者對於網文“愛女”的要求很多來源於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的焦慮和思考,是“將生活中面臨的諸多困境投射到網文中”,也是一種“以比較低的成本迅速介入女性主義討論”的出口。
但逐漸地,一種良性的期待在某種程度上演變成了事無鉅細的審判。
劉依婷經常因為讀者對於個別用詞的過分敏感而困擾。“英雄”是錯的,“英雌”才是對的;“甲方爸爸”是不能說的,要稱之為“甲方媽媽”、“金主媽媽”;如果師傅的角色是女性,要稱她為“師母”;甚至“老天爺”也要改成“老天奶”。
嚴華則用“越來越變態”形容如今女頻讀者們的要求,“甚至有人的雷點是言情小說裡女主和男主發生關係”。
經歷過多次被讀者罵“愛男”以及旁觀其他作者被批“厭女”後,許珊總結出了四個在寫文過程中一定不能觸碰的雷區:首先,對女性不能有生理上的凝視,假如寫到女性被欺凌,不可以描寫女性的弱勢,比如“哭起來楚楚可憐”,而要將視角對準施暴方,描寫對方的猙獰和醜惡;其二,不能寫有性經驗的男主、甚至是男配(女主是否有性經驗則無所謂);其三,女性角色之間不可以雌競,不能有女性角色是工具人;第四,當女主角遇到困難時,不能依賴或等待男性角色的幫助,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包括開金手指)解決問題。


許珊所在作者群中關於“愛女”的討論
“把寫文當成一個職業,你就不能‘我愛怎麼寫怎麼寫’,知道讀者‘雷’什麼就不要去踩。”許珊的聲音裡透著無奈。

被束縛住手腳了
當“愛女”被固定為某種正規化和一條條具體的準則,質疑聲也同時出現。
有讀者髮長帖條分縷析地指出,“一個好的故事最基本的是要寫得讓人像‘人’,能不能載道,載的什麼道,都是下一步的事了”,“讀小說並不是要獲得什麼生活指南,心智成熟的人會明白幻想和現實的邊界在哪裡”,“女性去書寫各種男性,不是因為拜男,而是因為人有幻想的自由”。
而對於創作者而言,“被束縛住手腳了”,許珊說。在她看來,很多不那麼“愛女”的情節其實是故事的“調味劑”和“讓讀者看下去的情緒點”。但現在寫到這樣的橋段,一想到可能隨之而來的差評和排雷帖,她只能略帶不甘心地一一刪掉,“能省則省了”。
許珊最近在寫的一篇網文,靈感來自於十年前。這次重啟更新後,為了“少被罵”,許珊對角色設定和人物關係都做了大量調整,比如將男配改成了沒有性經驗,女配的感情線也從“和女主競爭男主”變成了“不稀罕男主”。
但這樣一來,劇情中便會出現許多難以調和的不合邏輯之處,小說的趣味性和深度也會大為減弱。在原本的設定裡,男配有一條相對完整的成長線:他心機深沉,結過婚(自然有性經驗),曾為了權力親手殺妻,結識女主後逐漸意識到之前的錯誤,但為時已晚。但出於男配必須是處男、劇情高光不能落在男性角色上的考慮,許珊將男配的過往經歷全部刪掉了。於是,在現在的版本里,男配就是一個28歲、認識女主前感情經歷一片空白、“很飄”的角色,整個故事也從權謀文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甜文。“劇情變‘白開水’很多,”許珊坦言,“看的人少了,但差評也少很多。”

讀者喜好變化@網路
許多作者並不認同創作風向的這種變化。許珊所在的作者群中,談到“女性角色不能接受男性角色的幫助”這一點時,有人感慨,“隔絕女性的社會關係,讓女性誰也不能借力,其實是套在女性身上的另一道枷鎖”。
在嚴華看來,很多被批評為“厭女”的作者只是寫出了女性的真實處境,“說白了現在還是個男權社會,我們應該先將女性的真實處境反映出來,在這個基礎上再給予她們更多的選擇,讓她們走不同的路,而不是營造一個虛幻的烏托邦”。
看到更真實的女性角色,其實也是很多“沉默”的讀者的期待。看網文八九年的陳水發現,現在很多女頻作者都不敢寫女性的陰暗面,筆下的女性角色要麼是純潔可愛,要麼是英姿颯爽,但是“像假人一樣”,讓她無法代入也很難共情。
這也是薛靜的擔心,“當‘愛女’的規則演變成怪談,網文構建的世界可能會變成虛無縹緲的幻境,稍縱即逝,經不起追問。”
圍繞“愛女”的種種爭議裡,最讓嚴華覺得矛盾的是,認為她“厭女”而網暴她的基本都是女生。“她們號稱自己愛女,要幫助女性,但是網暴女作者的時候一點都不手軟,甚至逼女作者退圈。這是最大的悖論。”
一個直接影響是,近幾年大批女頻作者轉戰男頻。一位晉江作者改到起點男頻寫作後,在社交媒體上感嘆,“終於不用每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了”。
“我們想看到更多血肉豐滿的女性形象和女性故事,前提條件是更多的女性參與創作,”薛靜說,“任何的標準,無論是‘愛女’還是‘厭女’,如果最後指向的是封閉了女性的創作——作者寫得不好就一槍把文斃了,或者把作者開盒了——只能是適得其反。”

取悅讀者比自我抒發更重要
如果真有一天被網暴、被開盒怎麼辦?許珊想好了三步應對之法:
“第一,對方對什麼情節生氣,我改;要是依然不滿意,我退錢;如果還是要網暴我,我專門寫一本她想看的。謹遵一點:保持服務態度,讀者是上帝。
“第二,如果對方要開盒,我主動交代,我可以聊到讓她對我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一種擺爛性自我保護。
“第三,但如果對方還不停止,進一步騷擾我的三次元生活,我一定會拿起法律武器。我也不是被任意宰割的小白兔。”
這樣的局面,追本溯源要回到網文作者和讀者之間關係更近的根本特點上。在薛靜看來,相較於傳統文學範疇內作者幾乎是居於絕對話語權的位置,網文的創作過程允許讀者積極地參與評論,這正是網文最初的魅力所在。
商業化給這個場域帶來了變數。2010年以來,幾家網文平臺巨頭逐漸形成,網路文學從野蠻生長的狀態進入商業性更強的階段,薛靜說,“創作者想要脫穎而出,取悅讀者變得比第一階段的自我抒發更重要”。
2015年起,IP改編熱潮大大豐富了網文的變現渠道,加之近年來七貓、番茄等免費網文閱讀平臺的出現,以及AI的快速發展,網文作為商品被批次化生產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在這樣的背景下,網文領域的競爭日趨白熱化。《2023年中國網路文學發展研究報告》顯示,2023年,新增網文作品達420萬部,相當於每一天都有一萬多本網文湧現。“當供需發生變化後,權力關係當然也會隨之變化。”薛靜總結。
網文平臺也推波助瀾,藉助大資料為作者提供詳盡的受眾分析。在薛靜看來,這是一個反向的動力,“資料都放在這裡了,你很難不去看看喜歡你的人都是什麼樣子的,男生多還是女生多,他們喜歡什麼樣的情節,那麼必然會對創作產生一定的影響”。
這一點從網文主流題材的變遷中可見一斑。以晉江文學網言情板塊為例,縱觀過去十五年裡歷年積分TOP30的作品,校園文和甜寵文逐漸成為中流砥柱。這和網文讀者的整體變化相吻合:頭豹研究院的報告顯示,如今網文讀者低齡化的特點明顯,14-21歲使用者為網文的第一大閱讀群體,佔比達39%。相對應的,十幾年前風靡一時的宅鬥、宮鬥類網文,因被詬病書寫“雌競”、“壓迫女性的封建制度”而日趨衰落;“霸總”、“帶球跑”、“追妻火葬場”等一度深受追捧的老梗,現在也因為“愛男”、“厭女”而被棄之如敝履。

晉江文學城言情板塊總分榜
對網文創作來說,讀者的深度參與是一把雙刃劍。好的一面是,許多作者都從讀者處汲取過靈感和建議。劉依婷說,有時她對劇情走向不確定,不知道選A還是B,就會發到讀者群裡問問大家的看法,有的讀者還可能在A和B的刺激下提出C甚至是D。比如她設計一個角色的性別時,覺得男性女性各有千秋,一個讀者建議她可以寫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讓劉依婷覺得非常妙。
另一面則是束縛,比如令許多作者聞之色變的“排雷”。排雷,指讀者在評論區和其他平臺指出小說中讓人不適的點,讓其他讀者“避雷”。
談到排雷,網文書齡十六年的資深讀者趙絮坦言“尊重但不理解”。親歷過網文鼎盛階段的她記得,最初作者們“百無禁忌”,讀者們也“有什麼看什麼,什麼都能接受”,但慢慢地,“HE黨”、“雙潔黨”出現,後來又有了“愛女準則”,“看小說變成了一個是非題”。她也有不喜歡的情節,比如男性角色對女性角色有暴力行為,但看到這種她頂多私下和朋友吐槽幾句,發在社交媒體上都會特意“設為好友可見”。
讀者陳水也發現,現在的排雷正變得越來越極端,抓住一個點不斷放大、以此否定整篇文甚至上升到作者的情況很多,還有“造謠式排雷”(腦補文章沒有的情節作為排雷)。在她看來,沒有作者是刻意埋雷給誰看,而且眾口難調,作者也無法考慮到每一個讀者的雷點。

作者害怕被“排雷”©網路
因為排雷,不乏極端事件出現。
2022年7月,晉江文學網全職作者洛拾意的新文登上“新書千字榜”的第一天,她四年前的舊作被組團排雷、刷負分——一些讀者認為她在番外中改變了主角間的主動被動關係——導致榜單排名、收藏數和收益下滑。心灰意冷之下,洛拾意發帖稱,“靠寫文掙錢,生活壓力那麼大,寫文那麼累,一萬字要寫十個小時,還要拿四年前的錯不停折磨我……我也累了,就這樣解脫吧”,隨後她吞下大量褪黑素自殺。幸好發現及時,洛拾意被搶救回來。
輿論沒有因此平息。有人質疑洛拾意的自殺是“自導自演”,有作者為她不平,也有讀者覺得委屈。風波中,有六名讀者宣稱自殺未遂,原因是沒有參與排雷或刷負分但公開被“掛”。接著,洛拾意因為私信裡許多人要她“為那六位讀者的命負責”,再度自殺入院。
洛拾意事件後,晉江更新了論壇讀書心得區的版規,禁止違規排雷,包括虛假排雷、無視排雷(以作者排雷的內容為雷點排雷)、強求排雷(自定義雷點且強行要求作者必須排雷)、標籤排雷(針對網站提供的各種標籤型別排雷)、三次元排雷(以作者作品之外的私生活排雷)、禁止排雷(網站明令禁止讀者排雷“雙潔”“副CP性向”)、舊事排雷(一文事一文畢,請留給他人重新出發的空間)。
薛靜認為,現在的讀者越來越依賴排雷,反映出了文藝作品的整體閱讀環境在變化。“當一個人的生存有餘裕的時候,他才會樂於探索更廣闊的世界,想了解跟自己生活狀態不同甚至是意見相左的人們的心靈。但在生活壓力比較大的階段,他會覺得,生活的苦我吃得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在作為消遣的文藝作品上看到任何忤逆我的存在。”

“這個不合我的心意,
那我就一把火把它燒掉”
作者嚴華注意到,主導和參與網暴事件的很多是學生或初入社會的年輕人。
她有時會順著自己評論區裡的汙言穢語翻進這些人的賬號看一看,發現存在明顯的共性:經濟條件普遍一般、也很喜歡給人打標籤——比如給她打的標籤是“被婆婆罵、被老公罵、努力生兒子討好全家”——嚴華覺得,這說明她們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成年女性裡很少有人能為自己的生活做主,所以他們對他人生活的想象才會是如此。
我也點進了開盒任平生的讀者的社交賬號。顯然,她厭惡小說裡一切“厭女”的描寫——“女主接盤爛黃瓜”、“超雄男強取豪奪”、“女主卑微暗戀風流浪子”、“結局生男寶”,都被她在社交媒體上狠狠批判過。
實際上,她的社交賬號裡90%以上的內容和“愛女”有關:她支援蔣勝男建議取消離婚冷靜期的兩會提案;她批評出軌的男藝人;她喜歡百合韓劇《善意的競爭》;她在大S去世後轉發過數條或緬懷或憤怒的帖子,“我始終覺得你應該更幸福”,、“那些網暴過大S的網友,他們罪孽深重”。
也同樣是她,網暴和開盒女作者,僅僅因為對方寫的小說不符合她所認為的“愛女”。
在薛靜看來,這些年輕人的行為本質上是源於他們的一種“失語”。
“與其說是他們過度援引各種龐大的他者(如舉報作者“厭女”、“教唆男性欺壓底層女性”),不如說是他們尚不足以用正常的話語體系,也沒有足夠多的知識經驗來準確表達對自己對一部作品的看法。他們只是盲目地覺得,這個不合我的心意,那我就一把火把它燒掉,”薛靜分析,“網路將豐富的世界提早展現給他們,但他們尚不具備足夠處理這些的能力,而學校和家庭中關心的往往又只是成績,很少有機會能讓他們坐下來坦誠、平等地聊一聊自己的精神世界。”
面對商業化的需求以及被網暴被舉報的風險,很多作者選擇像許珊一樣明哲保身。一個直接的後果是,“網文一年比一年不好看了”,讀者陳水說。
讀者趙絮有類似的感慨:“現在的文都不夠勁兒。”這兩年每次她陷入文荒,都會重看老文,沉浸在那些行文大膽又刺激的情節中,她一邊感嘆“自己當年吃得可真好”,一邊暗暗慶幸——“幸好作者生逢其時,要是今天再寫,估計早就被罵到退圈”。
陳水喜歡的作者就經歷過大規模的辱罵,因為她筆下的角色面對選擇時有掙扎,有猶豫,雖然在陳水看來這是人物弧光所在,“更像一個活人”,但顯然其他讀者不這樣認為。後來,這位作者寫的主角都變成了“聖人”,罵聲少了,但陳水覺得,靈氣也沒了。“一味迎合讀者的作者很難寫出好的作品,”陳水說,“但人家之前被罵得那麼慘,這也是合理的選擇。”
自稱“創作心態比較卑微”的作者許珊坦言:“現在寫文肯定沒有之前那麼純粹了,但也沒辦法,這就是新時代網文作者的宿命。”
每次看到充滿戾氣的排雷帖和作者被網暴的事例,陳水都感到很困惑:為什麼看個小說都要這麼較真?她覺得,現在很多人無論討論什麼話題,似乎都抱著一種不能吃虧的心態,要選一個陣營,去對抗,去戰鬥。
薛靜認為,從根本上來說,這背後存在著一個機制性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以充分溝通後達成共識、終止討論為目的,而網際網路的機制則是要讓討論一直持續下去,這樣才能盈利。
“或許唯一的解法是,回到現實之中,重建彼此之間的信任——一種對於我們還有透過溝通達成共識的可能性的相信。”薛靜說。
(來源:騰訊新聞)


◦ 任平生為筆名,薛靜為真實姓名,其他人物使用化名
◦ 頭圖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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