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羅方丹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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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給我裡giaogiao”的一聲怪叫，給中文網際網路送來了紅人阿giao。
阿giao原名展亞鵬。7年前，他還是一名困守農村的無業青年，靠著生吃蚯蚓、裝猴扮豬、拍打自己的頭等“電子小丑”的直播方式走紅，遭遇平臺管治一度沉寂。2023年中，展亞鵬在短影片平臺以體面整潔的新面貌復出，坦白自己已娶妻生子，名下三臺車四套房，財產過千萬，並將過往經歷總結為一個基層青年透過賣醜實現階層躍升的故事。
展亞鵬底層逆襲的人生模版，引發了網路間的模仿潮，渴求翻身的男女老少復刻他當年的影片背景和語言神態，在各地發出“giao”聲，並以此收穫網路圍觀和打賞。“七年前換成你，能giao出來五千萬，你說你giao不giao？”面對一些對賣醜行為的批評，展亞鵬發出靈魂叩問，激勵出更多模仿者。曾經的電子小丑，如今已躍遷為照亮前路的人生導師。
2024年7月，展亞鵬在短影片平臺公開教授自己的絕學，學giao的人一時蜂湧。拜師展亞鵬的人又被新加入者拜為師長，徒子徒孫綿延不絕如同門派傳承，“giao門”在網路上成為一種奇觀。
加入這個門派的人奮力演出，試圖重走展亞鵬的來時路。
giao門盛世
過去這一年半，楊洋無數次想起命運齒輪開始轉動的那個日子。
2023年秋天，農村青年楊洋在家裡刷影片，剛好刷到展亞鵬和另一位主播打PK，直播間觀看人數十萬加。展亞鵬，網路人稱“阿giao”，好幾年前憑藉其標誌性的怪叫“giao”成名。剛在2023年6月解除封禁的他，復出後人氣頗高，直播的代表性背景是一輛黑色賓士。
猶如神啟的一個念頭出現在楊洋的頭腦裡。“我想現在模仿，肯定能一戰成名。”年輕的農村小夥子決定抓住這個想法，他開來一輛黑色別克，停在農村山腳的草坪上，在額頭用透明膠貼張紙條，上書“拜師展亞鵬”五字。遼寧農村秋日的陽光裡，楊洋蹲在翠綠草坪中，在直播間發出“giao”的聲音。
楊洋不斷地模仿展亞鵬的早期動作，玩“拍頭小遊戲”，僅不到五分鐘，觀看人數暴漲到24000人。就這樣，楊洋成了網際網路上學giao的第一人。
第二天楊洋開啟手機，發現自己的行為出現病毒式複製。無論男女老少，影片平臺的人們紛紛開始用字幕或紙條的方式寫上“拜師展亞鵬”進行直播。楊洋模仿展亞鵬的行為，引發了持續效仿，熱度數月不減。
“我感覺我非常的驕傲。我成就了一個時代。”後來楊洋在自己的網路賬號後加上“拜師展亞鵬創始人”的字樣，並將那個秋日定義為“giao門”成立的日子。
90年代末生於遼寧農村貧困家庭的楊洋，學giao走紅前，常年在村裡幫父親伐木賺錢，被鄰居稱為“守村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一米五的身高，又黑又矮，性格內向，不愛社交”，找不到女朋友，也沒有好工作。想到模仿展亞鵬的成名路徑，是因兩人起點接近。
展亞鵬在家裡排行老六，他1991年出生時，貧窮的農村家中已有5個姐姐。高中畢業後，他做過蛋糕店學徒、去廣東工廠打工、去擺攤賣小孩棉褲，都沒賺到錢。直至2016年，他還在村裡賣蘋果，年收入不足五萬元。粘膩的蘋果汁沾在身上，覆上灰塵，讓他的臉和衣服看起來都很髒。拍一些短影片放在網上時，網友們都覺得他智力有問題。
直到某一天，展亞鵬在村裡小樹林錄短影片時，對著鏡頭來了一聲怪叫“一給我裡giaogiao”。
這一聲翻遍整個中文辭典也找不到出處的“giao”，搭配展亞鵬滷蛋般的光頭和系列對鏡扭臀、親吻等抽象動作，打出了“阿giao”的名號。七年間，伴隨聲聲怪叫，展亞鵬裝猴搶饅頭，扮豬趴料槽，生吃過蚯蚓，也狂扇過自己耳光，引來謾罵、驚奇與注目的同時，也實現了他個人的階層躍升。因低俗惡劣直播層出不窮，平臺對展亞鵬實施多次整頓和封禁。
2023年夏天，被多次整頓後的展亞鵬重回網路，人們發現他變了一個人。在直播間，他開始講述自己七年間從底層躍升的風風雨雨。曾經黝黑的皮膚白淨了，骯髒的衣服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價格近萬元的名牌外套和脖間不經意露出的玉墜。
小樹林還是那片小樹林，但影片背景裡，多出一輛賓士E300。展亞鵬坦白，現在自己有三臺車四套房，在2020年娶了美貌妻子，存款超千萬。直播間有人嘲諷他，說“你的一切都是giao出來的”。展亞鵬氣定神閒發出靈魂叩問，“七年前換成你，能giao出來五千個w，你說你giao不giao？”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誰又願意去扮小丑。”“當時我沒有尊嚴，因為我拿尊嚴掙錢了。但我現在想拿錢換回尊嚴，可以嗎？”“窮人的孩子想要成功，必須是先在萬人腳下行，才能走到千人頭上啊！”直播分享人生經歷與感悟時，展亞鵬總會隨口加上一句“我愛說實話”。這句話代替曾經的怪叫，成了他新的標誌性話語。
從電子小丑躍升為人生導師，展亞鵬的金句切片開始在網際網路流傳。“以前阿giao發癲我嗤之以鼻，現在亞鵬老師講話我拿筆記。”靠在虛擬世界賣醜取得真實成功的展亞鵬，與過去的自己告別，“阿giao”翻篇，又在當下以“展亞鵬先生”的逆襲敘事俘獲人心。
“他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阿giao變身展亞鵬先生的奇蹟，點燃無數人心中的翻身渴望。展亞鵬復出，透過楊洋等學giao的成功示範，引來網路間無數男女老少的模仿。他們在自己的角落裡發出“giao”的怪叫，在giao前加上高矮胖瘦等字首，宣佈自己拜師展亞鵬，加入giao門，以期複製展亞鵬的成功路。
一giao功成萬giao出。像楊洋這樣成功學giao的人，也成為新加入者追捧的物件。有細心者發現拜師展亞鵬，不如拜師展亞鵬的優秀模仿者們。阿giao已成過去式，但此刻靠模仿走紅的新起之秀們，比giao本人還更具感染力。於是，“giao門”逐漸開枝散葉，徒子徒孫綿延開來，甚至發展出幾大門派，爭奇鬥豔，在過去一年多時間，成為興盛於網路的一大社會奇觀。
giao門蔚然成風，自然也引起了展亞鵬本人的注意。2023年冬，展亞鵬以師尊之貴與giao門徒子徒孫中最有成就者之一的“小giao”進行了一場直播連麥。出身河北農村的小giao，憑藉與年輕時展亞鵬高度相似的長相與幾乎一比一復刻的模仿，讓展亞鵬回憶起了自己的過去，一時流露真情。
在連線中，直播間的螢幕一分為二，左側的展亞鵬穿著黑色皮草外套，嚼著口香糖，神色鬆弛，坐在泥土地的凳子上，背後是熟悉的黑色賓士。右側的小giao穿軍綠棉襖，坐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背後沒車。兩人有著幾乎一樣的滷蛋狀臉型，一樣眯成縫隙的眼睛。在略微羞澀的氛圍中，面容青澀的小giao開始表演。
“你小giao我現在閉上性感的小眼，阿拉伯數字從10數到1，公屏上面能不能走出十個小皇冠？”小giao用手指向鏡頭喊話，而後閉眼，埋頭。“我說皇冠你說走。皇冠走！皇冠走！你的皇冠砸到giao的小頭上！”
小giao模仿的是展亞鵬早期的經典動作“皇冠小遊戲”。每說一次“皇冠”，他就用手拍打頭頂，雙手按節奏不斷交替，引導粉絲在直播間刷虛擬禮物，每個皇冠價值人民幣2800元。“皇冠小遊戲”的低配版是“啤酒小遊戲”，一個啤酒價值人民幣0.2元。
大約七年前，展亞鵬在河南農村的小樹林常用這種拍頭的方式直播，讓觀眾為他刷禮物。最著名的一次，展亞鵬在直播間遇到一位大哥開麥挑釁：我給你刷一個皇冠，你就叫我一聲爸爸。展亞鵬連叫了幾十聲爸爸。從第三聲開始，他越叫越快，邊叫邊笑。直播間的皇冠禮物飛了滿屏，大哥不得不窘迫叫停，“好了好了，餘額不足了！”
沒人知道阿giao那次到底賺了多少錢，“皇冠小遊戲”自此成為傳奇，這場直播也成為展亞鵬早期“敢於用尊嚴換錢”的經典選段。
小giao的模仿惟妙惟肖。左側仰靠在躺椅上的展亞鵬幾度仰身大笑。在小giao的皇冠倒計時數到六時，展亞鵬張著嘴，卻無法再笑出聲。他的眼角開始下垂，而後的笑聲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般酸澀。他的眼睛眨了起來，把頭別向一邊。
“從對模仿者的蔑視，到回憶自己的心酸，到輕舟已過萬重山。”評論區的網友們解讀出展亞鵬的心情，聲稱畫面裡的豐富情感層次足以納入電影學院的教材。師徒互動這一幕也成為了giao門史上的典籍文字，被無數後學者反覆揣摩和效仿。
當天表演結束，小giao後退五步，雙手胸前合十，撲通一聲跪下，在雪地上磕了三個頭，表示對恩師的敬意。展亞鵬不再嚼口香糖了。他對模仿者的決心表示感動：“我的腳下已經不再溼潤了，但小giao還站在這個雪地裡。我希望靠著我的能力，能夠讓對面這個小giao，也能有機會上岸！”
學giao的人
從展亞鵬再度復出開始，出身河南農村的阿走就開始關注這群學giao的人。“當時在我心中，他們都是傻X，都是小丑。低俗、拋棄底線、博眼球。”2004年出生的他，當時還在讀大專三年級，學習之外幾乎不刷短影片。阿走相信讀書和打工才是正道。
大專畢業後，阿走跟隨父母的軌跡去廣東打工。在工廠車間，他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開啟機器，預熱，讓錫在300度高溫後融化，拿起電線穿過機器，再把鍍好錫的電線放到指定位置。從早上8點到晚上22點，除開吃飯時間，他每天工作至少12小時。
最磨人的是廣東夏日的高溫。每天下午三點，太陽準時直射向阿走靠窗的工位，車間沒有空調。回宿舍時，一開啟門又是一股熱浪。宿舍沒有窗戶也沒有空調，只有一個生產於2000年，比他年齡還大的三葉式風扇，吹兩下停兩下。
夏日夜晚，阿走熱得無法入睡，養的烏龜陸續也被熱死了幾隻。為賺錢，他想出一個繼續堅持的辦法：在工廠17點30分到18點的晚飯時間，抽空提一桶水，潑在宿舍樓頂的天台上，晚上帶著被褥去天台睡覺。在天台，阿走擁有了整個夏天“最愜意最享受的時刻”。躺在地上，他望夜空，吹晚風，數星星。他喜歡看深圳天空上一閃一閃的飛機。
一個凌晨睡得迷糊時，阿走被瓢潑大雨澆醒。他爬起來提著鋪蓋卷，一路跑回宿舍。那晚的雨下下停停，反覆幾次，阿走也在宿舍和天台跑來跑去，直到凌晨四點。第三次在天台被雨澆醒時，阿走不再跑動了。在如柱的雨水下，他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根點不燃的煙，將溼熱的菸嘴含在嘴裡，在雨中顫抖著流淚。
“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面對自己的無能。”在天台淋雨的十幾分鍾，阿走想到了這句話。曾經他試圖衝刺過專升本考試，知道自己也有過“不服輸不甘心”的少年心氣。如今他感覺一切都被澆滅了，“我放棄了和命運的鬥爭。”
圖丨阿走在天台睡覺（左）宿舍溫度達到35度（右）
就在阿走被無望的人生反覆搓磨時，giao門正在網路世界發展得如火如荼。“鐵鐵你記住，見不得你好的，見不得你掙錢的，永遠都是你身邊的人。”在河南農村田野邊上，主播小超嚼著口香糖講道理，食指直戳觀眾的鼻樑，身後停著一輛大眾汽車。他的神態一如當今的展亞鵬。
這種復刻式的極致模仿，讓阿走尤為厭惡。如同工廠一成不變的日子。
2024年7月，隨著模仿者越來越多，展亞鵬開始在短影片平臺公開教授自己的絕學。“如果你現在賦閒在家，你giao弟這個賽道是最好入門的。”展亞鵬直言他的技能並不難學，“不需要才華與智商”，幾乎零門檻，只需要一點：“直播的時候別把自己當個人。”“你就想這樣能掙到錢，你就放空自己，放飛自我。瘋狂的一個狀態，瘋癲，你就成了！”
展亞鵬還說，他發現大部分模仿自己的人，都是貧困的單親家庭，希望靠直播賺錢翻身，因此，他對大家的模仿表示支援。“大giao小giao中giao老giao少giao男giao女giao笨giao醜giao帥giao，所有的giao，我都讓ta掙！”他在直播間豪氣發言。
giao門人數自此迎來井噴式增長。後來，人們將展亞鵬的此次公開表態命名為“推恩令事件”，是giao門歷史的最高潮。
古有漢武帝允許諸侯王分封子弟為列侯，今有“網紅阿giao大義凜然，允許免費模仿，猶如古代開宗立派，宛如推恩令雨露均霑”。講述“推恩令”事件的giao門科普影片中，20個學giao人齊齊拍頭，展亞鵬的形象最終在一片龍虎圖騰中緩緩升起，露出“giao father”的字幕。這個作品獲得1.6萬轉發，評論數過千。
“俠之giao者，捨己為人。”推恩令事件讓網友對展亞鵬的評價上了一個臺階。阿giao自此成為一代giao師。
到2024年10月，阿走發現，他曾看不起的主播“小超”，已經火得一塌糊塗。阿走的心開始動了。
“不是，你賓士還沒開上就給我講道理了？”“三分人樣尚未學成，七分擺譜栩栩如生。”小超透過全篇背誦展亞鵬復出後的直播語錄，一比一復刻其導師神態的方式，重新整理了大家對“模仿”的認知。罵聲持續數月後，2024年底，小超穿著黑色羽絨服，一邊吃著保溫桶裡的餛飩，一邊展示自己的收入：2023年11月，他的打賞收入為9558元，2024年1月，這個數字飆升至42406元。
在徒子徒孫們的奮力生長中，giao門已然開枝散葉：在giao一代展亞鵬之下，是成功的模仿者giao二代，如楊洋與小giao等，在賬號名後他們會括弧“拜師展亞鵬”。進一步，又發展出拜師giao二代的giao三代。三代模仿二代對於展亞鵬的模仿，括弧“拜師楊洋”等。
橫向來看，giao門除了三個代際，還在開宗後分立出三大門派。“古典派”giao專注模仿展亞鵬早期動作，表演“扮猴吃饅頭”等經典場景。“融合派”giao將早期小丑動作與後期導師語錄結合。
一位皮膚皺巴、年齡估摸七十歲往上的農村大爺自稱“老giao”，是融合派代表。他對鏡怪叫的同時，不時搭配兩句“實話”：“我這把年紀了，我去工地搬磚人家要我嗎？我為什麼不搞直播呢？我愛說實話，一給我裡個giao。”老人沒賓士，只能在身後停輛三輪車。
在古典與融合兩大派別外，“導師派”giao以反常識思路殺出重圍。他們跳過giao的小樹林階段，直接當上導師。小超就是此派的代表。
2024年11月，終於決定加入giao門的阿走，選擇拜小超為師。在已然爆火的“導師風”基礎上，阿走進行改良，在勵志講師與小丑間來回切換，走“反差風”。他認為展亞鵬能火主要就是因為反差，所以在直播中，阿走“前一秒講道理，後一秒變小丑”。
11月中旬，阿走辭掉廣東月薪五千元的工作，坐火車回家鄉河南農村全職做直播。
在直播間，阿走拍過頭講過道理，也下過跪，在田間地頭打過滾，也跟評論區對吵。有人罵他“小丑”。他一會兒講道理，說“先拿尊嚴換錢，後拿錢買尊嚴，阿giao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一會兒又用戲劇般的語氣吶喊，“你就笑吧！我能捨棄我的所有！”
有人評論，“你就是個廢物。”阿走唸完，站在夜晚的田地間仰天大笑。“我是廢物，你是什麼？總有一天我會站在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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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走玩啤酒小遊戲每次點選開啟直播的“+”號時，阿走都感覺自己能進入一種第二人格。或者說難聽點，他認為那時的自己已經不是人了，不是裝瘋賣傻，就是搖尾乞憐，“我就是路邊的一條哈巴狗，看到人過來就搖搖尾巴衝上去，眨巴著眼睛對著別人。”
除了直播，自己錄製釋出的短影片，阿走也幾乎不看第二遍。他覺得那不是自己，是個丟人的小丑。但他必須這麼做。
開始學giao後，阿走認識了許多giao門人。他發現無論是做主播的，還是看直播的，包括自己在內，幾乎都和展亞鵬一樣來自廣袤華中華北地區的農村，學歷不高，家庭貧困，父母在工廠打工或者種地，“一無所有，家徒四壁。”
阿走分析，giao之所以成為這些人模仿的目標，是因為門檻低、成本低，只需要“迎合惡意”，丟棄尊嚴，就有機會獲得打賞。對於一無所有的人而言，尊嚴本身幾乎就是他們唯一還能丟棄的東西。
阿走的父母都在廣東工廠裡打工，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麼。回老家後，他和爺爺同住。爺爺看他每天好像很忙，也沒多問。
最初讓阿走感到不堪的，是有一次在村裡出門時，一位好心的鄰居對他說，“最近晚上別出門了，你小心點，咱們村裡來了個神經病。”鄰居說最近晚上總聽見有人在外面大吼大叫，讓她覺得怪異。阿走頓時羞赧不已。他不敢直說，那個“神經病”就是自己。
那天后，為避免驚嚇鄰居，阿走推著他作為直播背景的三輪車，跑到離家幾百米遠的一片墳地中的空地去直播。那片空地周圍有十幾座墳塋，都是他的“列祖列宗”，一大半都跟他有血緣。
幾次半夜直播時，阿走看到評論區說“你後面有影子在動”。他的後背驚出一身冷汗，“頭都不敢回過去。”想起自己小時候調皮時曾在好幾個墳頭撒過尿，他感覺更加後怕。
可一旦進入直播狀態，阿走能忘卻一切。“扮上那副小丑的嘴臉，什麼都能置之腦後，底線拋之身外，很低賤的東西，你都能做得出來——只要錢給得夠。”
一次，曾經的好朋友來直播間看他時，開玩笑式地說“你磕幾個，我給你刷跑車”。阿走立刻趴下不斷地磕頭。朋友被嚇到了，立馬解釋自己是“說著玩的”。
門派離散
2024年11月的河南越來越冷。夜晚，在墳地學giao的阿走感覺自己鼻子都凍爛了，腳凍麻了，心也麻木了。他的賬號關注者只有幾百人。熱度最低的時候，直播間只有1人在看。
一天下播後，他發現三輪車被凍得打不著火，只能推著回家。在冷風中推車時，他算了下這個月學giao的營收，不足一百元，幾乎都是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刷的。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何而giao。
“一晚上，一群人看我笑話，一群人在評論區噁心我、搞我心態、噴我，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豁出去了，尊嚴努力體力都豁出去了。但我得到了什麼？”好幾次下播時，阿走感覺自己比評論區的任何黑子都更瞧不起自己。
可如果放棄學giao，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出路。想到學giao前的生活，他更覺得暗無天日。曾經，從電子廠辭職的他，看到學giao的小超靠模仿展亞鵬的方式月入過萬。阿走一度看見了希望。
“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地giao自己，我也會成功的！”加入giao門時，阿走也喊出了自己的豪言壯語。
僅僅一個月，阿走就釋出了退圈影片。聲稱自己作為“展亞鵬的第376代徒孫、師承小超”，在賽道流量最低谷時“雪中送炭”，“奈何大勢所趨”，不得已告別師門。告別影片獲得了11個點贊。
後來阿走才知道，學giao失敗並不完全歸因於自己。在他加入giao門的前不久，在7月“推恩令”發出後短短兩月，平臺上學giao的幾大派別幾乎都達到飽和。在2024年9月，因低俗等原因，平臺封禁一批模仿者的賬號，10月，“啤酒小遊戲”在直播中被禁止。
在10月剛起號的嘎嘎，也體會到giao圈的失落。她師承giao二代白貓，最紅火時，一條影片有200萬觀看，一場直播打賞能有一萬元。在10月末與楊洋線上下見面連線後，她的直播間突破兩千人線上。
汙言穢語在一段時間衝入她的評論區，有人認為嘎嘎作為女giao能與知名giao二代連線，一定是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嘎嘎從來不看這些評論，只看資料。
在成功與楊洋連線後不久，正讀大專二年級的嘎嘎申請了休學，回到農村老家全職做直播。她認為這樣既能節省在合肥的高額開銷，又能專心直播，獲取更多的收入。農村的父母無力負擔她的大專學費和生活費，她申請的助學貸款，需要在畢業後及時還完。
11月，伴隨學giao潮遭受的整治措施，嘎嘎的直播間人數從兩千人銳減到十幾人。她不得不另尋出路。得知張詩堯的青海搖舞蹈在網路上很受歡迎，嘎嘎決心轉戰青海搖賽道，坐火車到西安各大景點拍攝跳青海搖的影片，“這或許是00後翻盤的最後機會了。”影片中，她無數次重複練習著這段舞蹈。
評論區的人們繼續發表嘲諷，“你怎麼棄giao從堯？身在giao營心在堯？”還有人勸她進廠打螺絲攢學費，“網際網路這碗飯非吃不可？”嘎嘎毫不在意。高中時，她就輾轉在網咖做網管，在蝦堡店做服務員，自己養活自己。高考畢業的第二天，她就進工廠打工了，在車間操作機器給電視機螢幕接線，每天工作11.5小時，日薪130元。
在她打過的所有工種中，她認為直播是最輕鬆的一個。打工時的老闆一樣“吵你罵你攻擊你”，網上這些惡意“不痛不癢”，又算得了什麼呢？
從13歲初二輟學第一次進入工廠後，今年20歲的阿走陸續進過15家不同的工廠。他記得壓制手機殼時，脫下手套看見五根手指的道道血痕。記得被廠裡的領導罵“屌毛”時，來自河南農村的自己甚至沒聽懂。記得沾錫機隆隆的聲響像電鑽直擊他的胸膛。他不願再進工廠了。
在廣東讀大專時，阿走曾偶然交了一個一本大學的女友。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對方，因而努力奮鬥，試圖自考本科。那幾個月，他會在圖書館學一整天，又坐在宿舍樓下對著月光背書到凌晨3點。最終阿走沒有去參加專升本考試，也沒和女友走到最後。媽媽介紹他去廣東熟人的工廠裡打工，說那位叔慷慨、實在又大方，只要好好幹，就會帶他升遷，“七八年就能自己出去單幹開廠。”
阿走認為一年前的自己太幼稚天真，才相信了這等幻想。進廠的大半年裡，叔從未表示過提拔的意思。坐在車間走神時，他想的問題總是，“用什麼方式可以沒有痛苦地離開？”是短影片給了他新的希望。
瞭解到giao門沒落的真實原因後，阿走決心再開兩個賬號，同步進軍三個賽道。大號“阿走有夢想”，仍然保持跟師父“小超有夢想”一樣的起名方式，堅守giao圈，二號他用來拍攝爺爺，搭配傷感語錄，模仿以傷感中年男人形象走紅的“聞神”。三號走紀實風，更新農村生活日常。
“距離成功最近的，就是模仿成功。”這是阿走現在堅信的生存哲學。辭職後的這兩個月，除了短影片平臺，他沒有別的收入來源，每天吃泡麵或掛麵。
最近，墳地裡新埋下一個老人，辦喪事的人敲鑼打鼓，阿走不得已暫停了直播。他繼續拍攝影片。入冬後的12月，阿走站在一片寬闊的江面岸邊。江的對面，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草木荒涼，排排樹木被大風吹得歪斜。
他朝江面大喊：“我一定會成功的，我就要翻身，我不認命，我就要年少有為！”
這條影片是阿走的徒弟幫忙拍攝的。12月初，一條“爺爺勸我去進廠，我勸爺爺去當保安”的影片，為阿走帶來了285個贊，成為他的第一條熱門影片。一位隔壁縣城的19歲少年，在看了影片後發私信，說想要拜阿走為師。
少年買火車票來到阿走的家，向阿走熱血宣告：“到年前，還有2個月，我一定要在網際網路闖出自己的天地！”
第二天中午，少年就收到了父母的電話。阿走這才知道，他是瞞著家裡自己偷偷跑出來的。父母要求他立刻回家。阿走看見，少年衝著電話大喊，“我就不回去，我有夢想。我就要年少有為，就要逆天改命！”
阿走拍影片用的指令碼，出現在了少年的口中。那一瞬間，阿走覺得不可思議。他感覺自己在看一個外星人，覺得“可笑又不可理喻”。
笑了一會兒，阿走突然覺得可悲。他意識到，眼前少年可笑的模樣，是來源於對自己的複製。他想起自己曾在直播中無數次說起，他終有一天會翻身。那些勵志語錄並非出自他本心，而是“讓真實的自己鑽進另一具軀體”。他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他知道自己必須入戲，這樣才能讓看客們真的相信。
這樣自己才會相信自己身上會發生奇蹟。
看著少年，阿走覺得好像看見13歲剛出社會前的自己。那是2017年，展亞鵬剛在短影片平臺發出第一聲giao的年代，也是短影片崛起的時代。就在展亞鵬決定不再賣蘋果的第二年，他所在的平臺使用者數在短短兩年裡從一億人暴增至七億人。
那時正在河南農村上初二的阿走聽說展亞鵬招收徒弟。一念間，他想過坐車去拜阿giao為師。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初二退學後，他相信自己好手好腳，種地、撿廢品、養牛、進廠，怎麼都能活。
– END –
撰文 | 羅方丹
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ID：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裡拿出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