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減重下沉

文/六神磊磊
羅振宇十週年跨年演講,叫“來自未來的好訊息”。
在臺上,他努力說了很多好訊息。看完之後,我覺得最好的訊息是羅振宇還有那麼多商單。
從這個意義上說,羅振宇成了指數了。
第一個羅振宇,當媒體人看;第二個羅振宇,當商人看;第三個羅振宇,當指數看,可以稱為“羅指”。
羅振宇還在蹦躂,行業就可以稍微放心,經濟也還好,老闆還有信心,這不都去聽跨年演講了麼。
之前有個著名故事,首都機場有幅潑水節的裸女壁畫,霍英東每次來投資,據說都要看看畫在不在,還在就放心。
老羅就像是那個裸女壁畫,去看不是為了好色,是為了放心。
羅胖這個人,許多人在他面前,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但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樂見其成的人和準備看他笑話的人一樣多。
個人對他的印象,經歷了一個有趣又詭異的變化過程。本段會有人身攻擊,建議忠粉跳過。
十幾年前,還沒見過他的時候,恰恰是最喜歡他的時候。
有一期他講胡適,我在臥室,一邊收拾衣櫃、疊衣服,一邊聽。這人口才太好了,抽象概括能力也太強了。那一次他險些讓我愛上做家務。
如果他這樣播下去,我估計自己會成為一個收納博主。
當時的羅振宇,是我覺得能看得明白的,是心理距離感最近的時候。
後來幾年,我就開始怕他了。用詞沒錯,就是怕。原因之一很簡單:話太多。
螢幕對面,他活像是家裡的一個叔叔或者伯伯輩,全知全能,無所不曉,整天能在你耳朵邊上叨叨叨叨。
特朗普叫“懂王”,在我心裡羅振宇才是初代懂王,給人感覺是,無論你在什麼行業,他都能評點兩句,指點迷津,叨叨叨,萬一說錯了還老能圓回來。 
如果他問最近在忙什麼,絕對能引起過年回家般的恐慌,我一定說,瞎忙,瞎忙。
然後在他說出“瞎忙好啊,這個‘瞎’字裡面就有學問”之前跑掉。
產生這種距離感的,還有他寫滿頭髮絲的精明。
他反覆展示“我很坦誠”,但一進入人們耳中,就自動變成了“我很精明”。
那幾年,他給我感覺是老謀深算,彷彿什麼事都手拿把攥。賣書,賣貨,搞社群,新動作不斷,還總能信誓旦旦、言之鑿鑿。
這使人一方面很佩服他,另一方面覺得距離更遠了,我幾乎無法想象與他有什麼連線、合作,覺得一切都會入他彀中,會被他逮著攥出尿來。
事後回想,這可能是一個I人對E人的恐懼。
真正產生肉體交集是2017年,編輯告訴我,唐詩新書首發,羅振宇老師會來現場支援,而且不用任何酬勞。
我當然非常感謝,同時又非常慌張,他老說自己是商人,我不知道怎麼和這個最奇特的“商人”打交道。
私下聊的時候,他絕對猜不到我在想啥。我盯著他的衣服,那是一件挺隨意的hugoboss的polo衫,我想的是這品牌給他錢了嗎?羅老師這麼精明的人,如果沒有商單,應該會不穿帶這麼明顯logo的衣服吧。
他則對我說了兩件事,第一是你要生孩子啊,叨叨叨叨。
第二,你的書電子版也放到得到來吧。
我張嘴就說了句傻話:為啥啊?
那一秒鐘,我感到他迅速評估了一下我的智力,千真萬確地,有一種過地鐵安檢被掃描的感覺。
然後他決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以示尊重我的智商,說:“賺錢啊。”
最近一兩年,對老羅的感覺又變了。
不知是因為他老了還是我老了,我今年默默成了他影片號的粉絲,沒事愛聽他嘮幾句。
或許是時間的沉澱,還有同行的襯托,羅振宇明顯退掉了不少老謀深算的味道,整個人反而清爽起來。
他好像把一些東西放下了,開始願意暴露更多真實的一面:疲憊感,耳朵失聰,身體不聽使喚,想過放棄,等等。
這在之前是沒有的。之前他給人感覺是全想明白了,做對了有闡釋能力,做壞了有解釋能力,咋都贏。
現在他反而不繃著了,植髮的事兒也聊,三板斧的鋼琴也敢展示。
聽他聊天,才發現原來他賣東西也是走一步算一步,事先心裡也沒譜,並不是全都兵棋推演得明明白白。
跨年演講,兩度碰上特殊時期,一樣把他打得手忙腳亂、煩躁不安。
他開始發狠減肥,起因是老婆說“以後出事我可弄不動你”,他不想屆時讓家人彷徨落淚。
反正,之前的羅振宇,像是城裡新開的高階商場,老繃著,凸顯高貴,哪怕禮數周到,你也覺得有壓迫感。
但現在,他更像是大遊樂場裡某個時間沉澱下來的老遊戲,守門人不繃著了,更鬆弛,憨態可掬。
所以費翔說上年紀是有好處的。
之前十年,好幾次跨年演講,我都有聽,或者部分聽。
但次次都是“學習的目的”為主,感動的東西更少。
在經濟好的時候說企業好,老羅總給人一種“時代門客”的感覺。
當一切都蒸蒸日上,好比大晚會舞臺上,本身就華燈璀璨了,你再去打一束光,照住幾位明星,論述紅火的為什麼紅火,當紅的為什麼當紅。
說幾句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
商業價值是有的,但是人文價值在哪裡呢?
萬一某個企業忽然不好了,還要承受翻車的反噬。老羅就承受過這樣的反噬。
但是今年很不一樣。
寒暖交疊,冷熱不均,不少行業在陣痛,時代請不起門客了。
這個時候,羅振宇顫顫巍巍,拎著個燈上臺,說這個小企業有意思,那個一線員工案例還不錯,大家要看到希望啊叨叨叨。
反差就來了。
以前臺上,他表情挺倔強,卻總像有股諂媚。現在他表面上努力諂媚、打氣,但內裡卻有一股倔強。
這次他吹的幾個企業、銷售員、一線員工,是值得尊敬的。
勇猛出海,把稀爛的英語操起來去賣太空艙的大姐。
把窗簾掛出來,減少大家交易成本的織顏窗簾。
靠寫出一期《文明》稿,成功求職的小宋。
這些更下沉的企業、這些普通人,恰恰是需要被光照到的。對著他們,羅振宇手上的燈能發揮最大的意義。
個人覺得,觀察家的使命不是錦上添彩,而是去暗的地方照亮苔花。
什麼叫油膩,用光去照不缺光的人,這就是油膩。
反之,哪怕不植髮、不減肥,也膩不起來。
我也是現在才琢磨出來,二十年跨年演講,真正的意義是四個字——穿越週期。
穿越經濟的週期,時代的週期,光和暗的週期,以及自己人生的健康週期。
能不能把上一個週期裡攢下的能量、信心、臉皮、肉身,帶到下一個週期去衝殺,盪開幾尺陰霾。
這事兒被羅振宇搞出哲學感來了。起初謅了個“時間的朋友”,最後應到自己身上,被套牢了。
記得當年那場發書會,有人問羅振宇最喜歡的唐詩是什麼。他想了下說:“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放在今年多應景啊。
結果演講上,他愣把這兩句忘了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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