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的困境,是屬於千千萬萬個女性的

黑箱的困境,是屬於千千萬萬個女性的
—“看得見的她”對談系列之丁天X伊藤詩織
作者按:
戰鬥才剛剛開始,甚至遠未結束。我始終不認為,《黑箱日記》的意義僅止於此——它關乎和講述的,絕不是一部分“特定群體”的事。
事實上,每一次看《黑箱日記》和見到詩織,我都越加堅定和清楚地覺得,這個黑箱幾乎可以指向所有女性的困境。“受害者應該看起來像受害者”,這個句式在很多時候,主語都是女性的角色:妻子、母親、女孩。
每一個女性,都是當下社會輿情環境中的“不完美受害者”——這個“不完美”,說白了不過是,我們每一個都不是大家所期望看到的那個“她”。
對女性而言,最好的事就是——我沒有變。
“會不會因為別人說你時髦、愛笑、不像一個受害者而改變自己
“我沒有變。我不會改變。”這是這次的整場對話紀錄中,最讓人欣慰的時刻——那一刻讓我想告訴全世界說:你看!她重生的臉,是源自相信自己的臉。
詩織小姐,5月17日生日快樂。
我毫不懷疑,伊藤詩織是這個時代最值得的“看得見的她”——她的特殊性更在於,她以其冷靜和勇氣,親手塑造了被看見的那個“她”。
2015年4月4日,時年25歲、在湯森路透社實習、立志要成為一名優秀記者的伊藤詩織,在與東京廣播系統華盛頓分社社長、時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傳記作者山口敬之共進討論後續工作機會的晚餐時,被迷醉強姦。兩年後,她首次公開了自己的指控,由此成為日本歷史上首位公開姓名和長相,指控職場性侵害的女性。在展開長達數年的法律鬥爭後,2019年,伊藤贏得對山口的訴訟,駁回對方提出的誹謗反訴。2021年,她出版記錄調查和鬥爭全程的回憶錄《黑箱》。如今,她的首部紀錄長片《黑箱日記》入圍奧斯卡並在諸多地區陸續公映,她的經歷和所為越來越多地呈現在銀幕上,被人們所看到。
我喜歡她,因為她用非常現代女性的方式,解決了這一切——雖然這只是暫時的,而絕不是全部。就像電影最後所說的
即便勝訴,也不代表此事從未發生過。
這也並不代表,我沒有懷疑過她。
詩織非常美麗——美麗到讓人在某些時刻覺得,如果不是這樣一張特殊的臉,這樣的故事還會不會被看見。她的臉出現在書封上、海報上……被特寫放大的臉上,是一雙非常有力量的眼睛,眼眸中那種直視前方的堅定讓她像勇往直前的車燈,劃破所有黑暗,只是筆直向前。
在《黑箱日記》於去年第八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首映上,名為站臺的千人露天場座無虛席,詩織一襲白衣黑靴——讓我想起曾以衣戰鬥和替自己說話的典範:戴安娜。此刻,她堅定無暇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映後,有一個有同樣經歷的女生從人群中站起來邊傾訴邊對著她大哭,臺上的詩織對她伸出雙手說:讓我抱抱你——這一刻,觀眾席上很多女生原本的暗自啜泣蔓延成了泣不成聲,好像一片覆舟前哀傷的海洋。
伊藤詩織在平遙
為她們代言——這是詩織自《黑箱日記》的書出版,和電影上映以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所擔任的角色。雖然她對我坦承最初她並不想她的臉出現在任何封面上,但出版社的編輯在出版前幾近最後一刻執意讓她去見的攝影師,說服了那一刻並不堅定的她:
“我不是在拍你,我是在你身後的成千上萬女性——所以你不是那個人。
他們是對的——在這個視覺為先的時代,這樣一張美麗的臉所引發的關注是蝴蝶效應式的。人們拿起她的書,去到電影院,對原本避之不及的大人物或並不想關注的事件投去了注視,而在這樣的關注度決定很多事的世界裡,每一束目光都可以是探照燈。
關注帶來了改變。侵犯事件之初,僅有一家日本媒體報道了此事,多數同行的靜默和退縮是因為害怕身為安倍晉三好友的山口的報復。但當詩織的回憶錄《黑箱》2017年出版後,許多人開始肯定她的所為幫助引發了日本的#MeToo運動——要知道,根據2017年的調查,日本只有4%的性侵案件被報告給當局。
《黑箱》至今,在日本,一些政策得以改變。如:2023年,日本將性同意年齡從13歲提高到16歲,並將強姦的定義從“強制性性交”擴大為“非自願性性交”。而受害者的定義範圍,現在的法律包括了:因酒精或藥物而受損的受害者,被權威人士脅迫的受害者,以及因震驚狀態而無法表達拒絕的受害者。
越來越多的受害者,正在像伊藤詩織那樣站出來,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黑箱日記》在香港上映第一日,葉萱前來觀片,她是韓國邪教攝理教的受害者——是她和一名澳大利亞女孩的有力指控,讓邪教教主鄭明析再次被捕,她本人則在Netflix和韓國MBC合作的紀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中,出鏡講述被誘姦和性侵的經歷。她的臉毫無遮擋,十分美麗,坦坦蕩蕩。
這一次,她和伊藤詩織緊緊擁抱在一起,一起說著“我們做到了”,而她對她說:是你的書,讓我有勇氣做到後來的一切。
伊藤詩織和葉萱
戰鬥才剛剛開始,甚至遠未結束。我始終不認為,《黑箱日記》的意義僅止於此——它關乎和講述的,絕不是一部分“特定群體”的事。
事實上,每一次看《黑箱日記》和見到詩織,我都越加堅定和清楚地覺得,這個黑箱幾乎可以指向所有女性的困境。“受害者應該看起來像受害者”,這個句式在很多時候是,“妻子應該看起來像妻子,母親應該看起來像母親,獨立女性應該看起來像獨立女性”——於是才有那麼多女性,婚後就開始無名無姓,把幫夫教子作為自己的冠冕,或者才有那麼多強迫自己強硬起來的臉,拒絕婚姻,只為獨立。
我只覺得,這些都不對。一個對的世界——不會對一張美麗的臉出現在書封和海報上就覺得“她不像受害者”,也不會對一個已婚女性在家以外的地方活躍或獨立女性向往愛就覺得“她不應該”。一個對的社會,不會讓女性覺得無論處在什麼位置,對“想要成為自己”的野心和不符合刻板印象的惡意,都如此,一直,源源不斷。
每一個女性,都是當下社會輿情環境中的“不完美受害者”——這個“不完美”,說白了不過是,我們每一個都不是大家所期望看到的那個“她”。
專訪前,狹小的電梯裡詩織問我:婚後有什麼變化嗎?
我說:對女性而言,最好的事就是——我沒有變。
這個句子在採訪中又原封不動地出現了一次,從詩織的口中,在我問她“會不會因為別人說你時髦、愛笑、不像一個受害者而改變自己”時。
“我沒有變。我不會改變。”我們抱在一起,笑成一團——這是我這次的整場對話紀錄中,最讓人欣慰的時刻——那一刻讓我想告訴全世界說:你看!她重生的臉,是源自相信自己的臉。
伊藤詩織專訪對談
紀錄片《黑箱日記》最後,伴隨著詩織的旁白“25歲到33歲,這是一個時代的落幕”,畫面上,是她和女性友人坐著車穿過黑暗的隧道,逐漸亮起來的光束中,她蜷縮起身體,嘴角從上揚到下沉。
不少人將之解讀為事件餘燼下的悲傷。而我覺得,事實是,之於詩織個人,這場蝴蝶效應才剛剛起頭,不知將把命運扇往何處。這是每一個坦誠地拿出自己的創作者所必需面臨的一種犧牲,在她,也許更甚——我毫不懷疑,如果不是這個事件,她一定能透過努力成為那個“想要成為的自己”,一個記者,一個書寫者,事實上此前她就是了,一個為電視臺接拍攝案的自由工作者——《黑箱》讓這一切都轉了一個大彎,暢銷書、聖丹斯、奧斯卡……人們只看到了成果,卻似乎沒有想過,這也是另一種,“她”被攔腰斬斷了自己自由選擇的人生。
這也是這一次專訪,我最想問的部分:詩織,你知不知道,要想獲得更大的肯定和承認,你將面臨更大的挑戰?《黑箱》之後,你想要做什麼工作,成為什麼樣的人?
她也許並不能招架我的問題,但她還是堅定地坐在了我的對面。哪怕因為電影還未在日本上映,完整的對話和影片還未知何時能公開。
為什麼女孩總是這麼難相信自己?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們互相告訴對方,我相信你,我也相信自己。
最後在這個香港預報將要暴雨的夜,我們決定去酒店附近找地方喝一杯,面對我們身為女性的共同的困惑。
原諒我,酒局裡有很多,哪怕在這篇以朋友視角的文章裡也不能講的事,我能說的是——從平遙的烤串攤、頒獎禮到香港的小酒館,很多次她在我旁邊,像個孩子一樣發問和大笑,而我無數次地想:多好啊!她依然充滿真正的好奇——對親密,對婚姻,對辣菜,對旅行,對這個世界,儘管她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很難,很多人會告訴你各種各樣的事情,即使是那些你在網路上連臉和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但你最清楚自己的感受,你正在處理的事情無論那是什麼。
最後她說:我想對女孩們說,只要相信自己就好。
事實上,也是兩個女孩,為我們能喝上啤酒,洞開了這道夜的門——蕭條如香港,很多酒吧過十二點就關門打烊,是這兩個年輕的打工女孩為我們指點了酒吧門外屋簷下的街邊座椅,加班為我們做了最後一輪啤酒後才滅燈關門——最可愛的是,她們也給自己各自做了一杯酒,臨走和我們碰杯,其中那個印度女孩突然發問:看著好眼熟……你是誰?
你是誰?她們那麼開心,那麼自由。
你是誰?穿過平遙的“小城之春”廳,我指著高懸的黑白劇照裡梳著兩個小辮的姑娘說“這是我奶奶”時,詩織也這樣問過我。
在《看得見的她》出版後漫長且煎熬的宣傳期裡,我第一次覺得,“看得見”沒那麼重要。就“她”而言,最好的答案或許是:我不是誰,我不過是每一個你,對“人生的黑箱”——出自他人之口的惡意和斬斷的自由感同身受的你。
那個晚上有兩張自拍——一張趕在身後的酒吧滅燈前拍的,一張恰好按在燈暗後的那一瞬。誰能知道呢?當我們的身後是一方黑暗,鏡頭前笑著、摟著、在一起的我們,才是最明亮的存在。

“原來,這是我們版本的黑箱日記。”我問,“也許……是個隱喻?
“雖然我愛你,但QA時間結束了。”詩織說,“我能告訴你的是——你的問題像一顆顆子彈,但最後會得到治癒。
丁天對談伊藤詩織:關於《黑箱日誌》,一些“黑箱”以外的事
勇氣的由來——
丁天:我一直覺得,《黑盒子日記》最令人鼓舞的部分是,你以一種非常現代女性的方式來處理這整件事。這種勇氣從何而來?
伊藤詩織:我想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講述這個故事。但我覺得有很多女性,包括我自己……我感覺我已經沒有精力了。但是,我相信講故事的力量。我看到過很多其他精彩的電影,它們真的啟發了我,還有書,其他記者的作品,這些都讓我堅持了下去。雖然我個人經歷過一些非常非常艱難的時刻,但我認為我從未懷疑過講故事的力量。所以,勇氣就是從那裡來的。
最脆弱的時刻——
丁天:除了電影中的那些脆弱時刻之外,還有什麼你感到缺乏勇氣的時刻?
伊藤詩織:對我來說,剪輯這部電影真的是一段充滿挑戰的時光。我們花了四年時間。我們沒有放棄,但一開始面對它真的很困難。這就像重溫我希望忘記的創傷。這真的,真的很具挑戰性。而且,要思考如何並展現多少情感,才是恰當的。作為導演,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和剪輯師、團隊討論過很多次。但最好的事情是,我的團隊理解我需要一些時間,所以有時我不得不暫停,這也是為什麼我花了這麼長時間——但他們尊重我需要的時間。這非常有幫助。
《黑箱日記》在戀愛電影館
打破“完美受害者”——
丁天:我記得電影裡有一句話說,受害者看起來不像受害者。我也認為,每個女性似乎都會面臨類似的情況。我們也面臨著,比如,母親就應該像個母親,女人就應該像個女人,獨立女性就應該像個獨立女性,妻子就應該像個妻子……諸如此類。你對此有什麼感受?
伊藤詩織:透過這部電影,我想打破“完美受害者”的概念。因為根本沒有所謂的“完美”。但我覺得每次我試圖講述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時,“完美受害者”的概念就出現了,從警察那裡開始,我被告知我還不夠沮喪。我哭得不夠多,所以他們不相信我。或者當我公開露面時,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所以這是我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傳達的——定義我的是我自己,只有我才能做到。
關於“父親的擔憂”——
丁天:你的電影裡也呈現了,你父親非常擔憂……我想很多人都會記得,他希望你成為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平凡的女人,過著幸福但普通的生活。那他改變了嗎?
伊藤詩織:嗯,那是一個特定的時期,也經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意思是,是的,太難了。我不知道什麼是正常,什麼是幸福……也許父親希望我成為那樣的人。但最終,我知道他現在很開心。他很高興我還活著。其實這只是社會如何看待這個案件。而且,我們經歷了那麼多。
結尾唱響的歌和後續——
丁天:我非常喜歡整部電影的結尾。當《I will survive》歌聲響起,陽光完全照在你和夥伴的臉和整個銀幕上。後來呢?
伊藤詩織: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僅給了我安全的住所,她還和我一起經歷了這一切。事實上,她成了我參加奧斯卡的+1,我們一起走紅地毯。電影裡,那實際上是我們真正擁抱彼此的時刻——互相祝賀,我們是如何倖存下來的,作為女性,作為朋友。她是真正相信我的人。尤其當我和其他所有人相處都很困難時,我很幸運有這樣的朋友在我身邊。這個世界很糟糕,所以女孩們應該告訴彼此,是的,我相信你。
注:
完整訪談對話和影片紀錄將擇日釋出,敬請期待。
特別鳴謝:EricNyari
影片:Penny LAM
(附)
丁天
作家影視訪談人策展人
代表作影人訪談集“青春三部曲”:《驕傲是另一種體面》(2021)(29+1種相遇方式》(2018)和《天意春顧倔強的你》(2014)。
“好萊塢百年文娛聖經”之稱的雜誌Variety中國版2020-2022主編。2023年起任澳門國際紀錄片電影節藝術總監、澳門文化局轄下“戀愛·電影館”華語選片人。第四屆澳門長片計劃電影《日漫夜長》監製及編劇。
丁天是影壇伉儷丁然(代表作《女理髮師)和張鴻眉(演員代表作《小城之春》、導演代表作《珊瑚島上的死光》)的孫女。
2024年9月出版的主編選集《看得見的她》,精選Variety雜誌的“經典”專欄,聚焦女性題材經典電影,如《阮玲玉》、《臥虎藏龍》、《20 30 40》等,叩問女性的命運走向,收錄多篇對導演、主創、知名女演員的訪談,同時對女性成長、婚戀抉擇、事業發展等當下熱門議題進行探討,引導讀者關注那些“看得見”的名篇與名家背後“看不見的風景”。知名訪談人陳魯豫、導演張艾嘉、文化人歐陽應霽親筆誠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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