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週前開車帶艾文去參加一次小托福考試,去之前,我幾度腸子悔青。
幹嘛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我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艾文自從在新加坡上學後,他們學校考試是拿百分比說話的。它既不告訴你考了幾分,也不告訴你什麼等級,只告訴你,在全球的孩子裡,這人大概是在什麼位置,以及他的整體趨勢怎麼樣,是向上走還是向下走。
怎麼說呢,對於習慣百分制的中國人來說,我很難受。這種難受,在一個同學媽媽告訴我她兒子的百分比後達到了頂峰,她兒子的百分比比我兒子高20個點。
20個點啊!那到底是她兒子超塵絕俗,還是我兒子爛泥扶不上牆?我得整整明白,於是好幾次建議小陳,要不再給他報個小托福考考,你說怎麼樣?
小陳一開始斷然拒絕,說我可不幹這種事,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我心想能有多麻煩呢?是孩子去考試又不是我去考試。
於是一個多月前,終於報上了。那次正好我回上海,背了八本真題冊過去,重到行李差點超重。那時你就懷疑人生:這麼辛苦,到底何必呢?這小子會做嗎?
當時我還天真地以為,這是我為這件事的最大付出了。後來才發現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這之後家裡就多了一個大矛盾,你想讓他練,他死活不想練。儘管艾文一開始答應得好好的,他得做兩套真題卷。當你真的告訴他,開始做吧。
他就像習慣了一個朝九晚五上班的人,忽然聽到命令說最近要開始加班了,他滿臉都寫著拒絕。
嘴上卻說,好的。然後就開始了一系列拖延操作,先是告訴你,很快,馬上做,等我休息一會。接著要上廁所,要喝水,要吃點東西……然後他再選點平常根本不會做的事情,比如,陪妹妹玩,看一本借了很久的書。等到快9點,他又出來倒了杯牛奶,心平氣和告訴你:我現在就去做卷子。
20分鐘後,我拿著一碟蘋果想送進去犒勞一下他,發現從來不早睡的兒子,已經在床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他把你的耐心當作是一塊擦腳布,擦來擦去,擦來擦去,擦得世界上最仁慈的父母,都站起來決定,還是做個暴君算了。你甚至忘記了,這只是一套英語閱讀卷子。不,不是,我要拿這套卷子讓他好好做個人,你爺爺的,你為什麼說話不算數?
終於,第二天,在小陳和我的雙重施壓下,他做了,帶著極其不情願的神情,還有那種欠揍的臺詞,“好,我做行了吧?!”
有時候我也會做做他的卷子,測試一下難度。有一套卷子,裡面一篇講青少年時尚的文章,艾文幾乎錯了大半。下一篇講霸王花的,這小子倒是一點沒做錯。我忍不住想,如果所有題目都是跟植物和鳥相關的就好了。
我更忍不住想,別人家孩子的爸爸媽媽是怎麼做到的?怎麼能讓小孩做什麼卷子小孩就埋頭做什麼卷子,不帶一點反抗,拖延和磨蹭?
每到這個時候,小陳總是提醒我,是你要報名的,沒報名前老問我為什麼不報,報了名又說不如算了。
我默默吞下苦果,是啊,怎麼這麼想不開?
這就像登頂前的體能訓練,太累了,不想堅持了,又不是非爬山不可,何苦呢?
終於,登頂的日子到了。雖然我沒登過頂,但聽小陳說了不少,比如糟糕的天氣,風吹得人幾乎站不穩,走幾步就要栽到雪地裡去。
去考試那天,小陳真的安排自己去青海登頂了。我只能帶艾文去,一大早7點來鍾,我們從松江家裡出發,橫穿半個上海去寶山參加考試。
車剛開出小區,坐在後座的艾文就給我來了道無理要求:你把廣播關了行嗎?
你爺爺的,我開了十幾年車,從來沒人教我開車不能聽廣播!
我告訴他,太早了,我得靠聽歌提神。
他說,那你小點聲。
那還不如不聽,這一天天氣陰沉,就像我的心情,持續不斷地想著,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開出去沒多久,艾文睡著了。平常他出門拍鳥,能5點起床。7點多出門去考試,他在車上睡了整整一個小時,下車的時候人還是懵懵的。
我看著各種孩子在我們面前走過,活潑的,安靜的,一律都比艾文矮,看起來只有三四年級的樣子,該死的,上海為什麼這麼卷?
一群孩子被領進去考試,一群家長被領進休息室,我在裡面待了一會兒,覺得很難受,又想到考試時長兩小時,不知道這些孩子怎麼坐得住的。站起身來,去附近買咖啡,路上下起了細密的小雨。咖啡館裡坐著幾個顧客,顯然跟我一樣,是溜出來的家長。
他們聊著amc競賽之類,這就好像你去爬黃山,旁邊有人在說六千米的玉珠峰,七千多米的慕斯塔格峰,你心想,我去,我爬個黃山都喘不動呢,你們可真行。
中午,我也變成了那種脖子一伸,等孩子的家長。艾文真是魁梧,孩子堆裡就他大隻,就他滿臉急切。他奔向我第一句話就是:咋辦?我准考證交上去了,下午的准考證也在裡面。
旁邊老師說:不要緊,下樓就有列印的,再列印一張。
小孩好不容易鎮定點,又帶我來到第二個拐彎:我考砸了,聽力好幾道題都不知道選哪個,閱讀也有點難,哎,考砸了,考砸了。
完了,這相當於哈巴雪山剛出發500米,嚮導勸退說,不行,哥們,還是回去吧。
但是這時我告訴自己,別罵他,下午還得考呢。當小孩表現得很失望,我只能大力開導他,沒事啦,只是一次考試而已,決定不了什麼,以後你還有很多考試,真的,這啥也不是。我們就是過來看看。
為了讓他心情舒暢,我拉著他去了附近的公園,在裡面聊天,散步,天空依然下著細細的小雨。公園裡有人支了個帳篷,正面對著一片森林綠地,圍爐煮茶,旁邊還放著橘子花生柿子。
你本來也可以這樣。我在心裡說,但你選了帶小孩來考試。
艾文又告訴了我很多考場的事,他剛進考試,要開始答題的時候,提前準備的兩隻鉛筆都斷了。什麼?!怎麼可能兩隻都斷了?
原來他毛手毛腳把兩隻筆都掉在地上,還好考場老師送了他一支筆。
大概是為了安慰我,他說旁邊那哥們沒帶橡皮,他借了個橡皮給他。他還說,那人很自信,考完了就趴著睡覺,都沒有檢查。
此時艾文又說:完了完了,這回我爸肯定很生氣,我考得比上次還爛。
上一次是四年級的時候,他大概考了個及格分。
這回我真的覺得天塌了,起這麼早,去撿一個家庭矛盾。
遛完公園,我去列印准考證,他在便利店坐著吃飯。等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他正起勁地吃著一包辣條。看到我慘淡一笑,說是那個借橡皮的哥們剛剛路過送他的。
我心想,反正你都考這樣了,下午的口語和寫作,不如好好調整心情。於是摸出筆記本,給他放了部電影,《THE BIG YEAR》。一個網友介紹的,講的是一群觀鳥狂人的電影。裡面有個胖子,想去挑戰觀鳥大年,被他爸一陣數落,你36啦,you quit grad school, you quit your job at DELL, you quit your marriage!
你研究生沒讀完,戴爾工作也辭了,還離了婚,整天就想著觀鳥?上帝啊,做點有意義的事吧。
這胖子多像艾文啊。

他在呵呵傻笑中,被我催促著去參加了下午的考試。
考完出來,又是完了完了完了。
我說怎麼了?
他說他口語剛講了兩句,就pass了。寫作也不行,打了一大串,回頭一看都是大寫,又全刪除了。
“好了,別跟我說了,我們快點回家吧,沒事的,這不代表你真正的水平。你只是考試不行,但你有你的優點,是吧。”
我苦口婆心熬著自己都不信的心靈雞湯,轉頭一看,艾文已經在後座續上了沒看完的電影。
這時候高潮來了。剛開出去三個路口,在一個紅燈前,如有神諭一般,我抓過了他的帆布袋,檢視他的身份證是不是還在。
當然沒有,他忘了。
轉頭回去,考點已經關門,所有的地方都鎖了,
我咬牙切齒對著艾文說:今天掘地三尺也要把身份證找出來。
在問遍了大樓裡所有的人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來關燈的老師。他說,對,是有個老師說,考生准考證掉了,你等等我來聯絡聯絡。
在這個過程中,我當然是無數次地想,以後再也不幹了,絕對不幹。
身份證沒丟,但人是徹底丟完了。
你猜怎麼著?
一個星期後,出了成績,不僅比原來的提高不少,還比小陳的要求高了不少。
我撤回了所有的後悔,不禁在心裡想著:噫!再苦再難,要不再爬一座?
別笑我,我也知道我病得不輕。人類自從吃飽穿暖後,就在琢磨自討苦吃這件事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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