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靠寫作養活自己是許多人的夢想。袁凌41歲成為作家,46歲從職場抽身、全職寫作。
和妻子生活在北京,袁凌沒有北京戶口、單位社保和固定工作,在北京也沒有房產。寫作,是他支撐起生活的方式。但今年,出版業的萎靡讓他更明顯地感受到自由職業的艱難。他感覺生存根基正在動搖,日常生活中,他愈發頻繁地與不安全感對峙。
51歲這年,袁凌考慮重新開始找工作。

一個作家的生存憂慮
2024年7月的北京浸在高溫和雨水中。一個週四清晨,51歲的袁凌早起,牽著小狗“滾滾”到溫榆河畔散步。回到家還不到9點,妻子羅蘭還沒醒,“滾滾”進門後默默在客廳一角趴了下來。袁凌則坐到長桌前,打開了電腦。
他又一次置身憂慮的炙烤之中。安靜的客廳裡,袁凌腦袋空空,一如面前空白的文件遲遲擠不出一句話。
兩個月前,袁凌的新書《我的皮村兄妹》出版,這本書聚焦於北京皮村文學小組成員們的人生故事。此後這幾個月,袁凌一邊忙著配合書店和出版社宣發,一邊著手新題材的寫作。
開頭總是最難的,但是,靈感缺失的茫然和挫敗,還是很快翻出了袁凌內心對未來的焦慮和不安。
袁凌想起,前兩天羅蘭聽相熟的出版行業人員說,“按照書的口碑、認可度,如果(一本書)放在頭一年可以賣五本,今年只能賣一本。”《我的皮村兄妹》的銷售資料也印證了這一點。這本書即便接連入選各類圖書榜單,蟬聯豆瓣社會紀實類圖書一週熱門榜,卻銷量低迷——前兩年,同樣聲量和口碑的書,兩個月能賣到一萬多冊,今年一個半月的時間才售出了千冊。
這是袁凌全職寫作的第五年。出版行業的萎靡,正動搖著他的生存根基。寫作出版,是袁凌主要的收入來源。今年,靠著往年籤的出版合同、雜誌刊發稿費,加上一些講座、活動的費用,他起碼能有十多萬元收入。但按照如今的市場走勢,他不確定明年是否還會有出版社和他籤合同,即便有,他猜測合同金額也不會太大。
袁凌坐在桌前想了一會兒,決定未雨綢繆。他拿起桌上的手機,發了一條朋友圈。
“出版市場極度萎縮,對於沒有體制養的本人來說,意味著持續了數年的‘職業’碼字生涯難以為繼,尋找一份生計成為必須。想找一份時間自由些的兼職編輯工作,不知哪家媒體需要。”
當晚,袁凌又發了一條同樣的動態在豆瓣上,只是多了一句,“心頭竟然湧起莫名的失敗感,雖然知道這是不必要的。” 之後的一個多星期,袁凌的豆瓣賬號新增了七百多個粉絲。這是前所未有的增長速度。評論區有人說:“來美國跟我開貨車。”袁凌覺得有趣,還留言詢問了需要滿足的資質條件。

圖 | 袁凌跟著皮村的王海軍去打零工
袁凌不是家喻戶曉的作家。普利策獎得主張彥(Ian Johnson)曾評價他是中國的“非虛構寫作大師”。不過,“非虛構寫作”和其他文學品類相比,在中國相對小眾,近兩年才收穫更多關注。袁凌的書時常關注“被忽視的群體”,像是一個隱喻,很多時候,他的作品和他書中關注的群體一樣,大部分時間被置於角落,難以暢銷。賣得最好的,是2017年出版的《青苔不會消失》,但也未突破5萬冊。
他也不是那種早早得到出版界青睞的作家。1999年,袁凌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後,輾轉在新京報、財新等多家媒體做了十幾年記者、編輯。期間,他堅持寫作,作品一直沒能得到發表。2014年,袁凌41歲,才迎來第一部作品《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問世,2015年,他憑藉此書獲得“騰訊書院文學獎年度非虛構作家”獎項,頭銜也逐漸從“媒體人”轉變為“作家”。
成為一名作家,不意味著步入體面的生存處境,甚至躋身上流社會,衣食無憂。
生存的憂慮始終纏繞著他。袁凌在2023年出版的作品《冷淡》的序言中寫道:“我時常擔心自己的生存憑據在一夜間化為烏有,像開春的殘雪流入下水道。”作為一名北漂,他形容自己是“沒有北京戶口、沒有單位社保、沒有固定工作、沒有房子的外人”。
在《我的皮村兄妹》裡,袁凌記錄的幾位作家,沒有因為寫作徹底走出生存的困境。範雨素走紅後,名氣沒能真正改善她的經濟。陳年喜在寫作出版外,也在靠銷售農產品改善生活。曝光並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顛覆性的改造。和範雨素、陳年喜一樣,袁凌的生活,也沒有因為終於成為作家而一躍千里。很長一段時間,他仍舊租住在北京邊緣,窩在沒有書架的狹小房間裡。
2014年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時,理想國曾邀請袁凌和作家蔣方舟在中國人民大學以“真實,文學,語言”為主題開展一場對談。至今,袁凌仍記得,活動結束後,蔣方舟面前大排長龍,幾百名讀者拿著書找她簽名,自己面前只有零星幾個人。在現場時,他還慶幸“好歹還有幾個人”,可活動結束後,他看到網上有人發帖,“大意是,這個人看起來也沒什麼能力,也沒什麼影響力,為什麼要把他和蔣方舟放在一起。”袁凌明白,不能把這種評論放在心上,但當時還是忍不住感到鬱悶。
2018年,首部中篇小說集《世界》出版後,銷售成績不好,但有喜歡這本書的讀者篤定地說:“袁老師,這本書兩百年後會成為一個很重要的作品。”袁凌嘴上調侃:“你這到底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心裡,他卻思索出了一個想法:“可能生前我享受不了什麼好處,但作品本身有它的生命,這也算是一個好事。”
他評價自己,不是一個多偉大的作家,但起碼每一個作品都是認真寫出來的,“比我靠坑蒙拐騙弄個大獎,還是要強一點。”
始終沒有“爆款書”,出版社的壓力有時也會傳導到他身上,“有些人會說你怎麼總差口氣,怎麼總是沒有爆的”。
袁凌深知什麼樣的書才能在當下賣出好成績。“一個是重大的議題,一個就是心靈按摩”,但他排斥這兩者。他不想讓一個個具體的人,變成議題裡的一個程式碼,“爆款背後,其實是對人的個體性、豐富性和複雜性越來越粗暴、簡單的認識。”他也不願意提供無意義的“雞湯”。書寫人類個體的真實處境,豐富對人性的理解,才是袁凌認為自己該努力去做的事。

圖 | 袁凌在皮村做現場籤售
無法依靠一本書持久獲利,袁凌便以幾乎一年一本書的速度,平衡著內心和生活的安穩。
直到今年夏天,市場變動搖晃他對未來的信心。
朋友圈發出的當天,就有一些人聯絡上他,推介工作機會。大部分是出版社的審稿和編輯工作,也有小部分媒體公司的邀約。聊過一圈,袁凌覺得,還不到做決定的時候。完全理想的工作不好找,他不希望兼職佔用過多的時間,耽擱寫作的進度。不過,他仍覺得這是一種有意義的嘗試。至少,他了解到了市場的情況,“你還會不會被需要,或者說需要你的方向在哪裡。”

擰緊的螺絲
今年從北京東四環搬到五環外,51歲的袁凌才終於在北京擁有了佔據一面牆的書架。從前一本疊一本擠在箱子裡的書,第一次伸展著將脊背上的名字露出來,豎立在架子上。
與多數人對作家的想象不同,袁凌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他時常坐在不同場景不同大小的桌子前寫作。過去十餘年,他不斷地更換住所,徘徊在城市的邊緣,一箱箱書也跟著流轉、離散,有的寄存在朋友那兒,有的不知流落何處。沈從文的小說和保羅·策蘭的詩集,他買過很多次,因為在搬家過程中,這幾本書多次失蹤。
前兩年,袁凌和妻子羅蘭帶著小狗“滾滾”住在東四環的十里堡附近,一套由一居室改造的小兩居。房屋結構彎繞緊湊,陽光沒法繞過曲折的牆體,照進客廳。到了冬天,陰冷的房間裡,暖氣聊勝於無,只能再放上一臺取暖器。住到後期,牆皮不斷剝落,下水道也老化,許多小蟲從隱秘的縫隙裡鑽進來,四處留下它們的屍體。頭頂的燈搖搖欲墜,衣櫃的門也瀕臨崩潰,似乎隨時會倒下。
“那個房子就是到年紀了。”羅蘭形容。
長期流連在城中村的袁凌,已經習慣了住所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但考慮到妻子的舒適,袁凌還是決定搬去一個面積更大、採光更好的房子。像無數北漂一族一樣,為了升級房屋條件、節省預算,他只能往更靠近城郊的方向尋找。今年,在通州,他找到了現在這套一百平方米的正規兩居室。
對於沒車、沒房,也不打算要孩子的袁凌來說,搬家要考慮的因素不多。沒有固定資產要處理,也不用考慮學區,唯一難以割捨和處理的就是一箱箱書籍。因此,在看到陳列在客廳的書架時,他已經對這套房子滿意。
這是袁凌第一次租這麼大的房子。剛搬來時,他還覺得不習慣。住在十里堡時,客廳放不下“滾滾”的狗窩,就只能把狗窩擺在臥室床側。袁凌每晚要踩著狗窩才能上床,睡前也時常摸摸“滾滾”的頭。新的房子有充裕的空間,卻拉遠了他和“滾滾”以及妻子的關係,也削弱了他的存在。

圖 | 袁凌和小狗“滾滾”
物質生活的過剩令他感到罪惡。
在物質稀缺的時代長大,他秉持著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他不應該佔有太多”的倫理觀念。
早些年,即使是月薪過萬的時候,袁凌出差也只住30元以下的賓館。有一次去城裡找同學玩,同學幫忙訂了一間100元的賓館,他覺得震驚,“我怎麼可以住這樣的。”他習慣性地讓自己過較為艱苦的生活,有時也是為寫作做積累。他曾遺憾沒在北京住過地下室,就和朋友在城中村合租了一段時間,感受那裡的煙火氣。
不買房、不買車、不生小孩,不給生活增加槓桿,袁凌夫妻選擇過一種輕體量的生活。
袁凌清楚地知道,自己追求的人生路徑“沒有那麼靠譜,沒有那麼正常、主流”,收入也不穩定,“這就意味著你可能有一天掙不到很多錢,享受不了很好的待遇,如果那個時候你已經習慣了很浮華的生活,你可能就因為落差太大適應不了,不得不放棄寫作,換別的容易掙錢的工作來幹。”
他希望能夠透過降低預期的方式,換取自己長久地走在寫作這條路上。
開始出版作品後,袁凌起初沒想過全職寫作。
2016年,結束在多家媒體間的輾轉,袁凌進入非虛構內容平臺“真實故事計劃”擔任總主筆。之後三年,他在穩定的收入之外,也擁有了自由創作的時間。像是一段天賜的過渡期。除了擔任“真實故事大賽”評委,其餘時間他都在按照自己的規劃寫作,只偶爾將作品釋出在“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上。那是袁凌少有的一段平靜、安穩的時期。
2019年冬天,袁凌在隱隱的不安預感裡,接到了CEO雷磊的電話。由於經營上的壓力,真故沒法再和他繼續簽約,袁凌的創作失去了穩固收入的支援。
又一次失業,袁凌感覺到,“時代好像變了,以後機會會越來越少,生活會越來越不容易。”想到無處掛靠、斷繳的社保,和以後只能依賴市場、賣字為生的不穩定收入,他感到不安。當天,他寫下了一首詩:
“又到歲末敘飄零,三度失業愧世情,兩肘清風華蓋運,一生輾轉驛馬星。
斯人自古唯寂寞,儒冠從來多誤身。虛名實惠復何計,窮文敗筆安此心。”
“窮文敗筆安此心”成為袁凌此後幾年的生活寫照。當時他已46歲,沒再找工作。失去安全口岸的他,將寫作當作安放自己的礁石。他始終遊走在社會的角落,去關注、記錄那些被人忽視的群體,寫一些難以被關注到的故事。
當時,袁凌才重新步入婚姻不到半年,和妻子羅蘭住在西安。羅蘭曾經是一名公務員,那時也因不喜歡一直以來的工作,剛辭職沒幾個月。夫妻二人同時失去了穩定的收入。
剛結婚時,袁凌在岳母看來,是一個完全飄著、沒有保障的人,沒什麼錢、沒房子、也沒有一份正經的工作。袁凌聽說,岳母曾對羅蘭說,“袁凌快50歲的人了,還一無所有。”作家的“虛名”,難以讓岳母放下心來。在當地,有許多人自己花錢出書,有的追求名利,有的則是騙術的一環。當岳母聽說袁凌靠寫書賺取收入時,還很驚訝:“寫書還能掙錢的?寫書不是要花錢嗎?”
岳母後來才知道羅蘭辭了職。她經常問羅蘭,還有沒有可能再回去考個公。羅蘭回答:“我已經超齡了。”
辭職時,羅蘭剛好36歲。2019年冬天,西安的霧霾很大,濃重地籠罩著城市。家中的氛圍也陷入低沉。時隔十幾年重新找工作的羅蘭,在脫離熟悉的環境後陷入了茫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嘗試過和朋友一起做音樂節目,也先後找到兩家媒體,還給一個小公司寫過一些軟稿,但都離她最初預想的“自己想要做的、有價值的工作”相去甚遠。
袁凌安撫羅蘭低落的情緒,也支援羅蘭做不同的嘗試,“一個人沒事幹,整個人都會很頹廢。”他清楚地意識到羅蘭有文字上的天賦,“我很少遇到和我對飛花令,能對到十幾句的人。”恰巧有雜誌的編輯找他約稿,正在寫長篇的袁凌便推薦了羅蘭。稿件成功發表後,羅蘭開始做自由撰稿人,為各類媒體供稿。
2021年,為了尋求更好的工作機會,袁凌和羅蘭一起搬回了北京。

圖 | 袁凌在溫榆河裡游泳
長久地在生活的浪潮中撲騰,袁凌逐漸習慣了生活在危機狀態中。他靠不斷寫作來克服時不時冒頭的不安全感。有事可幹能讓他覺得“實在”,躺平休息令他心虛,他儘量不讓自己處在無事可做的狀態裡。出第一本書時,他還體會過短暫的喜悅,等到後來,寫完一本書讓他精疲力盡,沒過多久就會感到空虛。
緊繃的姿態是自幼年起形成的慣性。袁凌在山裡成長,從小父母就教育他要爭氣,不能吃乾飯,躺平是邪惡的。大人在種的地旁邊,闢了一小塊田給他,他要學著種莊稼。冬天糧食不夠吃,就到田裡把可能殘留的土豆挖出來。“一直是要勞動的,勞動像天職一樣。”袁凌回憶。
走出大山後,他仍喜歡攀越山嶺的感覺,“(山)隨時有變化,它會有一些困難需要你去走,有很多變化是你可以參與的。”他不習慣海,不習慣無所事事地躺在沙灘上,也想不到在海邊可以做些什麼。他覺得深不可測、帶有鹹味的海是拒斥人的,少數人可能可以潛入其中,但他不熟悉也無法探索它的變化。
隨著年紀的增長,生活日漸平靜。
年過五十,除了額頭和眼角日漸明顯的紋路,袁凌的身軀在規律的日常中保持精瘦挺拔。每天早晚在固定的時間點遛狗,和羅蘭分工做飯、做家務,剩餘的空閒時間,他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就依據自己的狀態進行寫作。偶爾,他應邀去外地參加活動,他會多待兩天,在當地逛一逛。他也會不定期自費出差,做社會調研。
那些曾經激盪的情緒、長久的執念漸漸平復。他不太做夢了。曾令他惶惑的、與故鄉有關的夢很少再出現。他漸漸接受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寫出的文字也較過去更鬆弛。
這種鬆弛一直持續到兩年前。那年他49歲,臨時掛靠社保的機構通知他,超過49歲之後,機構不能再接受他掛靠在那裡自費交社保了。那之後,袁凌不得不開始憂心社保和養老的問題。自己交社保,每個月的費用都很高,戶口不在北京交不了居民險,他也擔心自己交了多年的社保,最後卻不能正常退休。
從那時起,他考慮過要不要再找一份工作。羅蘭也勸過他,找份工作可以多與社會接觸,也能分攤生存的壓力,寫作不再是唯一的生存手段後,或許也能變得輕鬆些。
不過,袁凌手頭上總有急切要寫作的題材,找工作的想法被擱置至今。
有時候,袁凌覺得過度憂慮未來也沒什麼意義。社會瞬息萬變,“說不定到時候退休延遲到65歲了,我們也活不了幾年了。”他覺得靠勞動活到死也沒什麼關係,他見過這樣的老去方式,家鄉的老人沒有社保,就一直在田裡勞作。“可能有一天你發現他不在田裡了,不到一週,他就已經死了。”老人們總會幹到幹不動為止。
他讚許這種生活方式。“人的老年都是沒有質量的,這是任何人都逃不了。”與其沒有尊嚴地等待死亡,他希望能一直寫到寫不動為止,在七十多歲、還不至於成為家人負擔的時候,適時離去。
他將自己的生存狀態比喻為“無腳鳥”,因為沒有腳,所以只能一直在空中飛,始終缺少一個可以長久坐臥之地,沒有一刻安閒。

自由的價碼
知道袁凌成為自由作家後,曾有同學評價,“你走上了賣文為生的可悲道路。”但這條路,袁凌從初中時就開始夢想。
袁凌出生在陝西南部一個叫筲箕凹的村子。回憶起童年,秦嶺、巴山起伏的山脈似乎就是世界的邊際。袁凌感覺自己處在一個密封的甕中,離外面的世界很遠。在他目之所及的生活裡,是始終彎著腰在勞作、為生計發愁的母親,和吞噬掉同鄉人的黑色礦洞。
他還記得有一年發課本,他將封面鮮豔的語文書抱在手裡,興奮地小跑著回家,一不小心被絆了一跤,他硬撐著用手肘著地。語文書仍然鮮亮,他的兩條手臂沾滿了地上黑色的煤渣。
父親是小鎮醫院的醫生。袁凌在小學三四年級過後,下山搬到了醫院裡和父親一起生活。上世紀80年代文學熱,醫院裡好幾個青年都訂了一線的文學雜誌,新的舊的雜誌疊在一起,堆成高高一垛。放學了,袁凌就從書堆裡抽一本,躲在窗臺和樹下面看。
在吸收營養、拔高個子的年紀,袁凌身形清瘦,大量攝取的是文學上的養料。“那幾年使勁填鴨似的,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反正就囫圇吞棗,但是是有作用的。”袁凌說。
曾有文學夢的初中語文老師,將期望寄託在了袁凌身上。老師在他的作文字上寫下“如線串珠”“如珠落玉盤”的評語,還囑咐袁凌的父親,一定要讓他去讀北大中文系。
文學的夢,在十幾歲的袁凌心裡生根,始終纏繞著他的心志,將他引向一條偏離世俗成功標準的路。
袁凌沒有考上北大中文系,但作為村裡唯一的大學生,1990年進入了西北大學中文系就讀,1996年又考上了復旦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中文系不培養作家。雖然在研究生導師的幫助下,他曾在省級刊物上發表過一些作品,但他知道,僅憑這樣的成績當不了作家,因此去當了記者:“至少能生活,至少也是寫作。”
想要記錄,想要寫作的衝動,推著袁凌做了一個又一個與主流浪潮相悖的決定。
2003年,袁凌考上了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的博士。同年,加入正在籌辦階段的《新京報》,在兩頭奔忙了半年,無法繼續兼顧之際,他選擇了退學。幾年間,從新京報創刊號核心報道《北京非典患者骨壞死調查》的成功到北京新聞部副主編,袁凌職位迅速攀升,似乎印證了所做決定的正確性。隨著門戶網站出現、發展,袁凌作為第一批進入“大廠”工作的媒體人,在32歲這年晉升管理層,成為新浪網新聞中心的副總監。
但是,不過七八個月後,2006年,袁凌就放棄了高薪、股票期權和去美國的機會,辭職回了老家寫作。
對袁凌來說,這是在一次短暫的出神過後,重新迴歸自己的軌道。
在新浪工作的那段時間,是他少有的“上班”體驗。記者時期,凌晨電話一響,就要起身奔赴現場,沒有上下班的時間。但在新浪,他需要每天按時到辦公室,卻不一定能準點下班。他不再需要前往現場和採訪物件交流,也很少抬頭和同事溝通,只坐在座位上盯著電腦螢幕排列程式碼,抓取最新的資訊。晚上回家也難有自己的時間寫作,他需要將一絲心神始終掛在手機上,及時接收訊息,調整出現亂碼的頁面、更新突發新聞。
一行行無趣的程式碼,和日復一日重複的打卡聲,絲絲縷縷結成繭,緊緊裹著袁凌的生活。時間久了,袁凌感到憋悶,他覺得自己的思想變得臃腫而遲鈍,身體也隨之膨脹。他胖到了140斤,肚子慢慢鼓了起來,頭髮也漸漸稀疏。
“思維變得不敏銳,沒什麼語言感覺,自己覺得自己很可恥,變得很腐朽,行屍走肉一樣掙錢。”這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早在2004年11月,袁凌就想從新京報離開,回老家寫作。一次偶然的回鄉探親,他發現老家正在斷裂衰落。以前農民住的土房子消失不見,沒什麼裝飾、冷硬的水泥樓房,像是卡夫卡的城堡矗立在農田。梯級水電站大壩截流,從前承載著不少童年記憶的河流正逐漸乾涸。他迫切地想要記錄下鄉村的劇變。可在新機會到來後,這個想法前前後後耽擱了一年多的時間,2006年,他才再度回到家鄉。
“我始終不願意走那種正規的,就是大家主流的道路,但是我卻也沒有說很堅決地走上我自己的道路。”袁凌有時候會想,如果2004年秋天就回老家,鄉村的變化還沒有開始太久,有足夠的時間讓他融入,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圖 | 2017年,袁凌在老家的山野裡
回到老家的袁凌,仍舊像一個寄居此地的外鄉人,與周遭格格不入。起初,他住在廢棄的糧管所,和一個老道士同住。那是一棟瓦頂長著狗尾巴草的老屋,腐朽的木地板踩上去會發出“咚咚”的空響。沒有空調、熱水器這類現代設施,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大部分時間,袁凌都躲在房間裡寫作,偶爾遇上有人來找道士算命,他也會湊上去聽一聽。有時寫累了還會跟著道士出去看墳地和風水,在鄉間轉一轉。
沒有經濟來源、成日在鄉間遊蕩的袁凌,被異樣的眼光和議論包圍。當地人不理解袁凌年紀輕輕為什麼不做事,也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從大城市回到閉塞的農村,覺得他一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有人看不下去,勸袁凌:“你住在糧管所裡,成天和陰陽先生混在一起,你不想想別人會怎麼看你?”
幾個月後,袁凌搬進了當時的岳母開的商店,在商店二層的房間裡寫作。議論聲不停歇地鑽進袁凌的耳朵。有人會問岳母:“你女婿老待在這兒幹什麼?”聽到他是在搞寫作,他們更加疑惑:“也沒見發什麼。”
比他人的眼光更讓袁凌感到壓力的,是作品不見天日。他不斷地寫作和投稿,卻一直沒有發表的機會。“哪怕你發表一篇都會對你有很大的鼓勵,但那時候就完全發不了。”
挫敗感和社會壓力壓垮了袁凌。多年後再回看那時的相片,袁凌發現三十多歲的自己憔悴到像有五十歲,當時寫的詩也都極度黑暗。
在家鄉前後待了兩年,無望之下,他又一次離開家鄉,回到了北京。結束的不僅是一段失敗的全職寫作嘗試,還有一段破裂的婚姻關係。他孑然一身,剩下的只有一個揹包和4000元積蓄。他將對自己的期望降到了最低——以後再也不做管理,哪怕就做普通的編輯、記者,只要是跟文字打交道就行。
反覆地脫軌,不斷地歸零。趕不上社會時鐘的進度,袁凌淪為社會評價體系裡的失敗者。在老家,“成功”有直觀的標誌:駛進鄉鎮街道的小轎車、麻將桌上百元一把的賭注和宴席“上位”的座椅。袁凌沾不上邊。他搭乘公交回家,打不了百元一把的麻將,還總坐在宴席桌的邊緣。
賺不來錢的袁凌,在同鄉人眼中不如學修車的表哥。有一次他和表哥一起搭煤車,司機讓表哥坐駕駛廂,袁凌只能坐到貨廂,遇到下雨,袁凌被染成了黑色。還有親戚當著父親的面說:“別看你讓你兒子上了那麼多學,還研究生,這個沒用,啥戲也沒有,他就不會成器。”哥哥也勸過袁凌:“別幹這個了,再幹一輩子都要投在裡面了。”袁凌只沉默地聽著,不多辯解。
最給他帶來打擊的是父親對他的放棄。36歲那年,袁凌回鄉和父親見了一面。在袁凌住的賓館裡,父親宣佈了他的三大失敗:“婚姻失敗、經濟失敗、工作失敗。”說完這句話,兩人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袁凌送父親出了賓館。
像咂摸一口烈酒,挫敗和悲痛是在回味中湧上來的。他不斷地品味父親的語氣和情緒,從中解讀出父親的失望:“可能以前對你憤怒、斥責你的時候,他都對你還有希望。這個時候他是一個很平靜的說法,就意味著他認為你這一輩子不會有希望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袁凌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會這樣,不會發表一篇作品,沒有好的家,沒有名聲,沒有好的收入,什麼都不會有。他強迫自己消化掉這樣的情緒,決定即使一輩子沒有作品發表,也要一直寫下去。
下了決定,就得迴避其他人的目光和評判,“這些東西必然會誤導你,(讓你覺得自己)沒有按正路走,沒有按大家合適的道路走,沒有在合適的時間點站到大家覺得應該站到的位置。”
生活反覆歸零,也使袁凌不斷被置於生存危機之中。
2011年,在鳳凰週刊做了兩年編輯的袁凌,覺得編輯的工作始終和文字隔了一層,決定辭職重新尋找記者的工作。接近40歲重新投入就業市場,年齡成為門檻。他聯絡過一些以前熟悉的媒體,但給出的待遇都不高。在年齡的顧慮面前,以前的工作經驗好像被清空了。市場總是更需要年輕力強,能適應高強度節奏、不斷奔波在現場的記者。有半年的時間,袁凌都處於失業狀態。
自我懷疑的時候,袁凌只有憑本能生活下去。無事的時候,他就靠寫長散文度日,回憶自己的漂泊歷程,記錄下與故鄉深刻相關的夢。
最後是新京報的前同事,為袁凌提供了一個機會。他進了財經雜誌做記者,以前帶過的記者成了他的主管編輯。角色倒轉也曾挫傷袁凌的自尊心,但抱著一定要寫出來的念頭,他決定忽視內心難免的不平衡,“在寫作的前提下,其他都是可以克服的。”
發了第一篇特稿《血煤上的青苔》後,袁凌陸陸續續有了自己的成名作,接連獲得騰訊網“年度特稿寫作獎”和“年度調查報道獎”。出版的機會也找上門來,袁凌逐漸走上自己盼望已久的道路。
如今,隨著作品不斷出版,袁凌在老家有了一些聲名,加上2019年他重新步入婚姻,妻子羅蘭當時還是公務員,在老鄉們眼裡,他的生活終於重新迴歸正軌。
父親某天對他說:“你是個聰明人。”沒有更多解釋。
但這句話,已經讓袁凌時隔多年如釋重負:“雖然這不是蓋棺定論,但至少意味著他對你的看法有了改變,當初那個話的陰影才算消散。”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