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獻給城市的人文禮」主題交流現場
本文轉自:尋麓書館
生育選擇,這一歷久彌新的話題,總能在時代變遷中激起層層漣漪。隨著生育政策的調整和生育觀念的演變,它變得更加複雜而多元。從法定婚齡的起點,到更年期的轉折,女性始終面臨著“是否要生孩子”的抉擇,以及“如何撫育孩子”的挑戰。
11月3日,上海交通大學副教授沈洋、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蔣萊與愛思青年創始人周玉亮從女性生育決策需要考量的因素出發,分享了多位城市女性的婚育故事,探討關於新時代女性在生育婚姻中的現狀與挑戰。
回顧精選
NO.08
生育與母職:
當代女性的雙重挑戰
沈洋x蔣萊x周玉亮
01.
當代女性如何權衡生育決策?
生育與母職:當代女性的雙重挑戰
周玉亮:《新生育時代》的開篇探討了生育前諸多值得深思的議題,其中提到,“對另一半的考察期”這一關鍵詞尤為引人關注。基於你們的訪談物件以及個人經歷,年輕女性在決定生育前,有哪些因素值得她們考量?
沈洋:我們書中的受訪者雖以居住在上海的家庭為主,但即便是在上海,也有一半是新上海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攜帶著各自的地域文化,所以我們的訪談也不僅僅體現了上海的特色。

▲紀錄片《生門》
關於生育決策,多數受訪者表示,生育第一個孩子往往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彷彿結婚後就該生孩子,這也反映了當時中國普遍的婚育文化。然而,在當下的大城市中,生育和結婚已不再是理所當然。
我在書中也記錄了自己的生育決策過程,與那些認為生一胎理所當然的受訪者形成了對比。我的經歷或許更能代表後來的90後、00後,我認為生育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所以在決定生育前,我和愛人甚至在結婚前就已經討論了孩子由誰帶、第一個孩子跟誰姓、居住安排、是否購買學區房、孩子就讀公立還是私立學校等諸多問題。我們在經過充分討論後才做出生育第一個孩子的決定。
你提到的考察期,在我與丈夫初識時便已開始。他告訴我,他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曾讀過貝爾·胡克斯的《寫給所有人的女性主義》,我聽到後還挺感動的。戀愛期間,他也經常下廚,讓我相信婚後他也會如此。我知道他渴望成為父親,也很顧家,我對他充滿信心,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父親,因此我們才決定生孩子。
蔣萊:那麼,關於孩子的姓氏呢?
沈洋:對於第一個孩子,我丈夫傾向於傳統,他認為應該隨父姓。當時我們甚至開玩笑說擲骰子決定,但後來他覺得這樣做太過隨意,而且受到了來自家庭的期待和壓力的影響。我想,第一個孩子隨父姓也符合社會傳統,做了妥協。但孩子出生後,我付出了很多,也時常對姓氏問題表示不滿。後來,他提出二胎隨我姓。其實,孩子的姓氏常與性別相關,許多地方,如果第一個孩子是女孩,第二個孩子是男孩,即使事先說好二胎隨母姓,男方家庭也可能反悔。在我們家,第一個孩子是女孩,我們事先約定好,無論二胎性別如何都隨我姓,我才同意懷孕。
《新生育時代》中也提到了隨母姓的四種動因:一是父權制動因,女方父親有傳承姓氏的需求;二是性別平等動因,夫妻認為這樣更公平;三是孝順性動因,女方為感謝父母辛勞而提出;四是隨意性動因,如妻子懷孕時提出二胎隨母姓。
但無論哪種情況,女方在經濟和照護方面的支援都很大,甚至超過男方。然而,在我們調查的45個家庭中,儘管女方對小家庭有諸多貢獻,但有的丈夫或男方父母仍然不同意二胎隨母姓,女方也為避免衝突而選擇放棄。我們家的情況既有父權制動因,也有我對公平的追求。公公婆婆主動提出二胎隨我姓,這在我們家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在全國範圍內仍較為罕見。

▲極晝新聞工作室相關報道截圖
上海的戶籍女性總和生育率為0.6,相當於100個女性中只有60個生育,我能生二胎已經是上海平均生育率的三倍了。家裡親戚都覺得很厲害,因為現在的生育文化和女性期待已大不相同。
蔣萊: 對比70末、85後這兩代人,我觀察到一個非常明顯的生育變化,這也契合了我們的主題“新生育時代”。“新”在哪裡?70末這一代大多是自然而然地生育,遵循計劃生育政策,這已深入人心,尤其是城市家庭。但現在,即使政策放鬆,年輕人也不再認為生育第一個孩子是理所當然的,他們的生育決策發生了巨大變化。當然,這也有地域差異,在大城市中,人們有更多自由決定的空間,但在三四線城市或農村地區,女性的選擇仍然有限,家庭仍會催促她們在適齡時生育。然而,這種鬆動已經出現,這是我們想透過“新生育時代”記錄的。
關於沈洋老師提到的孩子姓氏問題。我作為70末,從未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有幾個孩子,大家都會認為,孩子隨父姓,不是一個姓就不是一家人。
但沈老師提出這個問題後,我去問了之前的受訪者,那些與我同階段、同齡的受訪者,有的人覺得這個問題相當冒犯,說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這會影響家庭關係。有這種想法,就說明他們認為這不是一個問題。但絕大多數人,無論是否思考過,都會順應現有的格局。這一點也與二孩政策有關,政策出臺後,生二孩成為了一件大事。在我們城市、在長三角地區,當女性原生家庭給予小家庭更多支援時,無論是女性自己還是她的原生家庭,都有了這樣的期待,於是這個問題被提了出來,它不再被忽視,而是成為了一個問題。
我們的書中也有很多上海本地的故事,甚至因為這個問題引發了巨大的矛盾衝突、家庭破裂。我受訪者中有些甚至家庭破裂。我很難理解,因為現在的孩子上網,他們想怎麼稱呼自己就怎麼稱呼自己,姓氏對他們來說重要嗎?對他們來說不重要,但對父母來說很重要。所以我們說“新生育時代”,其實這種新、這種變化是持續進行的。
02.
“新生育時代”下,
男性如何擺脫“喪偶式育兒”標籤?
生育與母職:當代女性的雙重挑戰
周玉亮:書中提到的“喪偶式育兒”也經常被討論,儘管一方身在家庭中,卻未承擔起應有的育兒責任,好點的或許能提供經濟支援,更甚者既不給錢也不出力。
所以,《新生育時代》這本書也促使更多男性認識到,若不主動且充分地參與到育兒過程中,那麼他們未來成為父親的機會將為零。成為父親是一種榮耀,而非不勞而獲的權利,因為這份榮耀需要付出。

▲《新生育時代》 沈洋 蔣萊/著
兩位老師,能否談談在您們訪談的數十個家庭中,男性,尤其是父親們的參與情況是如何的?
沈洋:實際上,從經濟層面看,父親們通常都有所貢獻。因此,如何定義“喪偶式育兒”就顯得尤為關鍵。若以父親不參與育兒為標準,那麼確實存在一些因工作原因,如長期在國外或外地,而無法參與育兒的父親。然而,在我進行訪談時,有一點讓我感到驚訝:起初我們訪談的二十幾個家庭均屬於高學歷家庭,女性至少擁有碩士及以上學歷。我原本以為她們的生活狀態與我相似,但訪談後發現,她們在家務分工上並不平等,女性既主外又主內,承受著雙重負擔。她們對丈夫的要求似乎並不高,或者說,即便曾有期待,但當丈夫無法達到時,她們可能也選擇了妥協。
“喪偶式育兒”這一術語自2016年開始流行,與女性主義的興起密切相關。隨著越來越多女性主義書籍被翻譯成中文,許多年輕且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開始覺醒,對家務分工中的性別不平等現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其實這種不平等一直存在,但自2009年起,女性高等教育入學率已超過男性,女性變得越來越優秀,並開始對這種分工表示不滿。在此背景下,我們的受訪者提到了“喪偶式育兒”,但更多是以無奈的口吻。

▲電視劇《坡道上的家》
然而,也有例外。有位受訪者她的丈夫每天能花8小時玩遊戲。由於他的職業是建築師,工作有淡旺季之分,忙時非常忙,閒時可能整個月都在家。我們首次訪談這位女性時,問她是否考慮過離婚,她表示家庭資產深度捆綁,離婚只是隨口說說,並非真意。但後來我再次訪談她時,她表示已嚴肅諮詢過離婚律師,並談到了離婚事宜。她的丈夫在她的期望下也做出了很多改變,從最初的不知如何帶孩子、幾乎不參與育兒,到慢慢開始接送孩子,甚至開始嘗試別的工作,以兼顧家庭和工作。這位男士從小被父母要求考進好大學,他成功考入了985大學,成為了一個“好兒子”,但卻沒人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好爸爸”。他缺乏反思,是在與妻子的不斷鬥爭中才慢慢改變的。
蔣萊:大家普遍認為男性角色在文明進步中表現較好,但在上海,好爸爸的角色卻相對淡漠。因為上海的高競爭環境和對工作時間的要求,對所有人都一樣,女性也應承擔,但對男性的承擔和期待似乎更加理所當然。當用人單位的老闆或上司聽到一個爸爸說因為孩子生病要去醫院而請假時,可能會覺得很奇怪,會問你老婆幹嘛去了?我們有過這樣的案例。他就直接這樣問,說我老婆也要上班。但整個社會結構並沒有接納這種觀念。所以說到“喪偶式育兒”。

▲電視劇《坡道上的家》
從書中的案例可以看出,男性的主動參與與否是非常重要的。這種參與是否源於他們的意識?他們成長的環境中,他們的父親是如何做的?他們是否知道如何參與到家務勞動、心理勞動和情感勞動中?這些都是需要學習的,也是可以培養的。我們媽媽也不是一開始就會做媽媽,我們都是在不斷學習中成長的。爸爸也可以學習,如果他們主觀上願意幫助妻子、願意參與家庭,或者他們也面臨著分開的選擇,如果他們不想家庭解體,他們也會去改變。
但更重要的是,社會應該有一種機制來呼喚和要求這種改變。社會是否支援所有成員,尤其是過去由女性承擔的勞動,父親是有責任的,我們也期待他們參與進來。甚至當父親想要參與時,社會也應該包容他們。比如男性的育兒假、親子假等。我們經常看到國外或者學界、政界的男教授回郵件說他們去度假了或者參加家庭活動了,這很自然。
但在我們國內職場中,很少看到領導幹部說他們去扮演一個好爸爸的角色,去陪伴孩子、去家庭度假。我們目前的大環境並不太主張這樣,我們對工作上的投入是全心全意的。但女性有生育的職責,這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在職業的設定上,其實就先把女性擋在了外面。而在把女性擋在外面的同時,也要求男性無限度地投入。這對男性來說真的是有利和公平的嗎?也未必如此。並不是所有男性都享受這種生活。
從社會學角度來看,在新的生育時代,這種結構是行不通的。如果媽媽們不願意生孩子了,如果只看到職場這一維度的參與,那麼回到一開始說的生育和就業的關係上,不僅僅是女性需要處理這種關係,男性同樣也需要。只有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我認為生育文化才有可能真正改變,並趨向於生育友好。這不僅僅是對女性的呼喚,也是對男性的呼喚。畢竟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
03.
如何看待
女性在生育、婚姻中的主體性變化?
生育與母職:當代女性的雙重挑戰
周玉亮:在《新生育時代》中也提到獨自撫養孩子的單親媽媽以及單親家庭的話題。在你們的受訪物件中,婚姻對她們撫養孩子有哪些影響?以及關於這本書,你們的出發點是什麼?
蔣萊:現在我們有一個新的稱謂,叫“獨撫媽媽”,稱其為“單親”似乎也不太貼切。書中有一個案例是離婚後的母親,完全獨自承擔育兒責任;另一個案例是一位85後女性,她對丈夫深感不滿,在朋友圈公開宣佈將要離婚,雖然尚未正式離婚,但她已告訴大家,如果你們認同,我便會做出決定。我們最終分析發現,其實她們早已處於喪偶式育兒中。面對喪偶式育兒,或許需要協商、鬥爭,包括做出一些決斷和準備。我們希望,這樣的困境並非只有女性在獨自承受。
沈洋:雖然我們的受訪者很多時候生育第一個孩子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但生育之後,她們也會進行反思。我們的受訪者中有位母親正處於離婚的程序中,她在生育兩個孩子後,甚至覺得,不婚不育也挺好的,她認為那樣的人生會更加開闊、自由。就像60歲的蘇敏阿姨走出家庭,開始獨自旅行,確實有很多女性在成為母親後會有很多反思,有的甚至流露出後悔生孩子、後悔結婚的想法。其實,後悔主要是對丈夫的不滿,但她們都表示非常愛孩子,孩子給她們帶來了苦樂交織的體驗。
對於個體來說,直接挑戰婚姻制度是不可能的。但不能否認的是,觀察世界的變化,婚姻制度正在鬆動。未來中國社會,城市發展很不平衡,成都和上海就很不一樣,當然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觀察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現在的婚姻制度已經非常淡化,因為社會支援和保障、政府支援和保障家庭,並不是以一紙婚約作為條件的。你們共同生活,哪怕是同性的伴侶,只要大家表示出共同生活、共同育兒的意願,都能獲得社會支援,包括男性育兒假、親子假等,還有各種福利補貼。
所以,婚姻本身趨於式微,這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大趨勢。但這並不重要,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裡,重要的是我們想和誰共度一生,我們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在我們的生活中遭遇困境時有哪些對策和方案。回到一開始的話題,特別是對於女性來說,因為我們有生物鐘,有生育年齡段。男性可以隨時決定生育,甚至未來換個伴侶繼續生育,但女性有一個固定的時間段,這很不公平。當女性越來越接近這個階段時,她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這並不是說我不婚不育,這輩子就下定決心了,這個問題就不會再困擾你。不是的,它一直都在那裡,可能只有過了生育年齡,它才會消失。

所以,我們在《新生育時代》中談到了生育的準備有哪些,在當今大家認為生育友好的扶持還不夠充分的情況下,我們學者的呼籲希望被看到。但就個人而言,你可能等不起這個時間。當你面臨處境和抉擇時,你可以瞭解的情況,你可以知道的準備有哪些,這本書會給你一些幫助。現在是三孩時代,只要你沒有過生育年齡,你總是在想生還是不生。無論你什麼時候結婚,生一孩,還是要不要生二孩,或者會不會生三孩,你總是會被置於這個處境下。這是我們的不幸嗎?是性別決定的嗎還是說是我們的特權,是我們一種獨特的權利?這樣來看,可能女性在這個階段的人生挑戰會大一些。但過了生育年齡,就像蘇敏阿姨一樣,我們可能會有新的自由人生可以去追求。
所以,每個人的生命安排是不一樣的,這件事情也不是那麼絕對。我希望它不會造成一個絕對性的、不可逆轉的結果。因為孩子生下來是不可撤銷的,這跟結婚不一樣,沒有辦法再塞回去。這也是一個非常獨特、難以替代的,有時會是無與倫比的體驗。這是丈夫永遠不會有的體驗,他參與得再多,也可以有很多育兒的參與和體驗。但母親和孩子之間的深度連結,以及如何去建構、定義、發展這個連結,這都是獨屬於我們的權利。
我們也希望透過這些案例表達出來,女性並不完全是弱者。在現行的社會結構下,我們也想舉這樣的例子:在發達的北歐國家,要求男性休育兒假,實施一攬子計劃政策時,人們就不會認為這是女性獨有的問題。甚至男性可能經常要休產假,反而職場發展會比較不利,因為他們的生育年齡可能會推遲得很晚。所以,現在的一些狀況可能在現行社會結構設定下造成了局面,但它不是不可動搖的,也不是沒有彈性的。
就我個人而言,我們也許不應該把自己設定為總是被動的、被要求的、被安排的弱者角色。而是應該思考,在這個時代、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我們的能動性、主體性如何發揮。這樣可能會讓你覺得自己掌控人生的能力更強,是你自己可以去規劃它如何精彩的。這也是當今女性主體性的體現。如今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我相信她們對自己的生活也會有非常高的期待。

▲交流現場剪影


編輯| 毛茸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