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群，上一堂性教育課
木地板上藍紫色的積木拼成長方形，孩子們隨意地或坐或躺。老師拿出兩個紙片做成的玩偶，一個女生，一個男生，再給孩子們一人發一張“紅點點”貼紙，讓他們貼到玩偶身體的“隱私部位”。
孩子們興致盎然地將紅點點貼在玩偶的眼睛、耳朵、手掌上，還有胳肢窩、胸上、屁股上。都貼完了，有些正確，有些不正確。老師舉起兩個玩偶，告訴他們：“ 背心和內褲遮住的地方都是隱私部位，包括胸部、大腿、屁股、性器官，這是不能被別人觸碰的部位。”
之後，孩子們逐個上臺，用玩偶來扮演被侵犯身體權的孩子和侵犯他人身體權的孩子。有人扮演放學回家的孩子，有人扮演偷摸別人屁股的大人，還有人扮演小賣部的老闆和支援孩子們的警察叔叔。
這位老師叫Koney，是童年秘密檔案館的性教育導師，在透過戲劇扮演教孩子捍衛身體權，Koney扎短馬尾，笑起來酒窩很深，下巴留一撮山羊鬍。他蹲在表演的孩子中間，告訴他們，“當有人摸我的屁股時，當別人不停撓我胳肢窩時，當別人摸我的胸部時，我們要大聲說 : ‘不！你侵犯了我的身體權！’”
在角色扮演之前，Koney老師透過一本書《我們的身體權》，告訴孩子們：身體權，就是“沒有我的同意，別人不能亂摸我的身體” 。
圖 | Koney給孩子們講解“隱私部位”的概念
這是一堂專門針對10歲以下孩子們打造的性教育戲劇課，針對更大的青春期的孩子，則有另外的“青春期工作坊”。
差不多一週前，37歲的全職媽媽光芒在網上看到，成都武侯區玉林東路社群（以下簡稱“玉東社群”）開設了性教育課程，她當即繳納費用報了名。給女兒蒐羅各種性教育資源是她的日常工作之一，而這次性教育活動來得恰逢其時。
光芒的女兒10歲，上五年級，幾個月前，女兒向光芒講起，班上同學會玩 “挨在一起”的“遊戲”，有男孩用生殖器對女孩比劃。光芒心情複雜，她覺得遊戲有些過分，但也理解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對身體發育、男女不同的生理構造感到好奇，她想找學校老師溝通，但不知如何開口。
3月初，光芒特意從成都錦江區打車來到玉東社群，帶著女兒來上性教育課。
這也是光芒自己上的第一節科學的性教育課。光芒坐在教室後面，和女兒一起看PPT上放映的人體結構構造圖：包含男性與女性的性器官及其不同形狀的圖畫，來幫助孩子認識不同性別的身體構造。
圖 | 玉東社群的青春期性教育工作坊
少男少女在房間裡圍坐一桌，他們中最大的16歲，最小的10歲。那些家長不講，老師不教的性知識在這群孩子面前鋪展開來。老師以自然坦誠的口吻講述性、生命從哪裡來，講到爸爸的陰莖勃起後，放入媽媽的陰道，射出的精子和媽媽子宮內的卵子相結合，孕育出了生命。
說到這裡，性教育講師張佳停住，補充提問：“但接吻和性行為，是什麼時候可以做的？是長大成人以後，對不對？”
“彼此之間一定是平等、自願。如果過早發生的話，它可能會傷害到我們尚未發育完成的生理器官。並且我國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如果你和 14 歲以下的小女生髮生性關係，不管對方是否願意，都會涉嫌強姦罪。”
年齡尚小的孩子專注地盯著螢幕，16歲的男孩覺得有點兒尷尬，全程低著頭看手機。媽媽們坐在身後，神情放鬆，饒有興致。
之後，老師講解到男性的生殖器官，還有對應的衛生知識，當老師講到“包皮垢”要定期清理時，把它描述為“像豆腐渣一樣”，有個男孩兒大聲說，“以後再也不想吃豆腐渣了！”家長們笑作一團。
44歲的母親王杉也帶著兒子出現在現場。王杉的兒子16歲，是裡頭最大的，已經上高一了。
青春期的時候，王杉發現了兒子床單上的遺精和用過的紙巾。王杉告訴兒子，這以後，你就有了繁殖能力。“有些行為是不能做的。”
王杉的兒子個子高，學擊劍，王杉總能在他口袋裡翻出女孩兒的小紙條。過去幾個月，他交了個女友，吃王杉做的早餐時，還要給女孩帶一份，王杉從不說什麼。王杉和丈夫沒有粗暴地斬斷孩子這段萌生的感情，他們告訴他，“在這個年齡，有喜歡的人，被人喜歡，都是正常的。但要注意行為的邊界。”
這是王杉第二次帶孩子來參加性教育課程，第一次是帶5歲的女兒來的。2025年2月末，她在朋友的推薦下了解到這次的性教育課。對於兩個孩子，王杉覺得， 對男孩要教育他不要傷害別人，對於女孩要教她學會保護自己。女兒出生後，她和丈夫購置了不少性教育繪本。
性教育講究科學和適齡。對於像王杉女兒這樣4-10歲以下報名參加的兒童，合適的方式是性教育繪本課或戲劇課。光芒還帶女兒來上過一節繪本課，這節課在身體權的基礎上進了一步，《拳擊少女》的故事關於自我成長和性別平等。
帕芙麗娜是家裡唯一的妹妹，大家都叫她“小乾巴枝兒”。帕芙麗娜有幾個哥哥，家裡的家務活分配，靠帕芙麗娜和哥哥們比力氣，輸的人做。
因此，力氣最小的帕芙麗娜總要承擔家務，會在和哥哥們打架時青了眼眶。帕芙麗娜決心開始學習拳擊，她無視哥哥們的嘲笑，刻苦訓練，後來在自己的首場拳擊賽中取得勝利，也能在和哥哥們抗衡時勝出，拿回是否做家務的主動權。帕芙麗娜的故事鼓勵孩子們勇敢面對不公，女孩也能勇敢追求夢想。
講完故事，繪本課老師Koney給孩子們準備了兩副拳擊手套，現場的孩子們輪流進行拳擊對抗遊戲。有兩個高個兒女孩兒從教室中央一直對打到角落，有力的揮拳聲和拳擊手套的砰砰碰撞聲中，氣氛變得緊張興奮，孩子們鼓掌叫好，有小女孩在旁邊模仿著揮拳高踢腿。這天下課後，女兒纏著王杉購買了一本《拳擊少女》的繪本。
一起行動起來
在成都玉林東路，第一次性教育行動發生在2023年，契機是童年檔案館的一次“檔案館之夜”活動。
童年秘密檔案館位於成都市武侯區玉東社群，玉林街7號。從8號線倪家橋站出來，沿玉林東路主路向西走300米，大概10分鐘，到達玉林東路與玉林街交叉路口，就能看到玉東園的小廣場。在畫滿“跳格子”彩繪的廣場一側，童年秘密檔案館就坐落在這裡，一個約30平方、原木調的小屋子，落地玻璃牆面在夜晚透出暖黃的燈光。
圖 | 玉林東路社群的童年秘密檔案館
檔案館的大多數活動現場，發起人胡燕子常常和志願者一起，早早等待著，幫助家長們簽到。她身材高挑，穿著利落的長風衣，面容柔和。
2019年4月，胡燕子發起“童年秘密檔案館”，這本是一個短期專案，鼓勵公眾匿名書寫童年秘密，記錄社會如何塑造個體並影響每個人的成長軌跡。胡燕子在社工組織“愛有戲社群發展中心”的幫助下收集到一千多份童年秘密檔案，在這些隱秘的講述中，胡燕子看到了很多觸目驚心的關於性侵害的童年秘密。 這些侵害多發生在對性缺少認識和風險意識較低的孩童身上，包括熟人作案，甚至有施害者靠一顆糖果騙取孩童的信任。
這個專案從當年4月開啟，8月在A4美術館展出，原定11月撤展。但在10月份的時候，胡燕子聽說一件事。當時她合作的社工組織救助了一個20多歲的女孩，說她打算去自殺，因為從小被親生父親性侵。
胡燕子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心痛震驚之餘還有無力，“雖然我們的專業社工把她救下來了，但是她未來是否有能力進入到正常的社會網路？她還能夠在日常交往和情感中去接納別人嗎？”
但這些寫下秘密的人都還活著，還有人勇敢地走入了婚姻、生了孩子。胡燕子覺得，“如果她能在某個地方看到我們的檔案，是不是就會意識到，她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檔案裡的其他人都在堅強地活著，她不孤獨”。胡燕子決定把檔案館堅持做下去。
美術館撤展後，“童年秘密檔案館”以在不同社群流動展出的形式存續了兩年。2022年，玉東社群改造，希望有一個兒童友好的專題空間，因此社群書記楊金惠邀請童年秘密檔案館入駐，為檔案館提供了一個30平米的免費空間，從此檔案館有了固定據點。
到今天，檔案館裡有了6000多份來自不同地區、不同年齡人們的童年秘密檔案。胡燕子把它稱為“家附近的童年庇護所”。
留存在檔案按快樂和悲傷分成白黑兩色，每十年一個檔案盒，放在架子上，左邊白，右邊黑。自由進入，可以翻閱，禁止拍照。
來人也可以走進角落裡的書寫房間，寫下自己的秘密，桌子上的檯燈是暖黃色的，還放著一盒彩色的糖果。檔案館的運營負責人可可說，這是因為她看到很多檔案紙上都有書寫人的淚痕。旁邊還放了一張紙，上面有10個電話號碼，“如果你身邊的未成年人需要幫助”“如果你正在面臨情緒困擾”“如果你曾經或者正在面臨性侵或家暴問題的困擾”……後邊寫著對應的求助電話。
圖 | 檔案館裡的書寫房間
除了展出的童年秘密外，檔案館還會定期舉辦“檔案館之夜”的活動。2023年3月25日晚上，在玉東社群的居民活動室裡，從業10年的獄警舟舟給大家講述了一個案例，一個未成年少女被一名成年男性性侵，她因為年紀小無法理解，不斷進行自我心理暗示，最後因斯德哥爾摩綜合徵愛上了加害者，甚至協助他去找其他的年輕女孩子實施犯罪。
少女從受害者轉變為加害者。一位志願者指出，由於性教育和風險教育的缺失，侵害發生時，一些當事人甚至並不具備認知這些傷害的能力。 若女孩能早日向父母描述自己所受的侵害，或者報警，可能悲劇不會延續。這也是性教育缺失的惡果。
這個故事讓在場所有人心痛，一名志願者在回顧時寫道，“它導向的是更迫切，也更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可以落實到個體、社群、家庭、學校責任的問題。”
志願者把它形容為“堅硬而柔軟，幽暗而光明的一夜”。當晚，在場有社工、心理學從業者、藝術工作者、成都市未成年人保護聯合會、歷史系學生，大家紛紛從自己擅長的角度表達對兒童受害事件的看法與提議，最後達成一致的信念——“我們要行動起來。
“檔案館之夜”讓胡燕子感覺到行動的迫切和個人的責任。
半年後，2023年7月，胡燕子在玉東社群的支援下跟玉林大眾戲劇社、四川大學師生等合作，正式推動了“守護每一朵花開青少年性教育服務計劃”，包括性教育展覽、圓桌討論、放映會和性教育工作坊幾個版塊。
“紅點點”遊戲就是專為孩子設定的互動類遊戲。對於孩子們，從小到大分三個年齡段，她們分別做了性教育戲劇、性別教育桌遊，青春期朋輩小組。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的師生小組也加入了進來。他們做了一套工具包，裡面有場景卡片，引導孩子們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說出來，或者畫出來；還有一本性教育科普繪本，用卡通人物問答的方式啟發孩子們思考。
圖 | 川大師生做的工具包
社群性教育服務活動就這樣走過了2年。2025年3月，胡燕子和朋友們發起第二波性教育行動——“自由生長”。更多人加入，包括專研性教育課程的社群、四川省性教育學會理事的老師們、成都未成年人保護與發展聯合會，內容包括給孩子們上課、答疑，給家長開講座，甚至還有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彙報制度宣講。
檔案館的運營也面臨過困境。5年來，檔案館的運營大部分依靠胡燕子的日常策展工作收入。因為檔案館禁止拍照，必須有一名全職人員在開放時間保持在場。一年裡用來支付人力成本和日常館內物料損耗裝置維修的費用，大約是10萬元。這兩年，胡燕子感受到策展收款越來越難，不過她仍在堅持，想在有生之年堅持將童年秘密檔案館和性教育行動持續辦下去。
前來上性教育課的家長和孩子，有不少人是多次來參加。胡燕子認為，這也是社群性教育的特殊之處。它具有持續性的，從4歲到18歲，燕子和團隊老師們設定了分年齡段的不同課程，在孩子的整個成長階段都可以接受到合適的性教育，不會中斷。
同時，這些課程是由家長和孩子共同參與。這也是團隊經過探索的結果，孩子的性教育問題，首要的是要讓家長樹立正確的性觀念。2023年，團隊舉辦過幾次針對家長的性教育工作坊，招募情況都不太理想，家長忙於照顧孩子的上學起居等，抽不出空來參加。2024年，他們就改為給孩子開設的性教育課程，教室旁還設有家長觀看的座位，這樣，家長和孩子就可以一起上課。
無助的家長
胡燕子的觀察裡，每一次活動，帶孩子來的家長大部分是媽媽，偶爾會夾雜一兩位男士。3月初的一次性教育觀影活動上，在場的唯一一位男士帶了自己的小侄子過來，他即將迎來自己的孩子。他認為讓孩子接觸性教育很有必要，現在，他想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學習這門功課。
此前，光芒一直對給女兒進行性教育感到無助。女兒小時候，光芒會用“花兒”做比喻，告訴女兒，除了爸爸媽媽，不可以讓陌生人觸控隱私部位。但當女兒問“我是怎麼來的？”，她不知從何說起。
她想開口和女兒聊一聊性，但並不確定，該如何向女兒講述性？聊到“陰莖”這樣的詞，是合適的嗎？“性快感”是可以向女兒提及的嗎？談論太多，是否會對孩子產生負面影響？
光芒重視女兒的性教育，也關乎一件往事，她高中時代也受過學校裡一名老師的性騷擾。高中時，光芒去辦公室請教題目，一位快退休的男老師假裝不經意地去摸她的手。覺得難受、害怕的她回家跟父母說要轉學，她不敢講出實情，只說不喜歡這個老師，最終也並未引起父母重視，轉學也因“離高考也只剩一個月”作罷。
光芒成長於西北的小村莊，當地經濟和思想閉塞，家庭和學校對跟“性”有關的內容諱莫如深。缺少科學的性啟蒙引入，邁入青春期的孩子們只能帶著好奇自行摸索。家中一位女同學帶來父母看的《房中術》互相傳閱，而這類色情讀物，甚至引得一些孩子在青春期早早“偷嚐禁果”。
光芒的丈夫常年忙著工作不在家，養育孩子的工作都由她一個人承擔，她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性教育，學校也沒有相應的性教育課程。周天的性教育課結束後，光芒自覺課程的“資訊量很大”。她帶女兒去上的那堂課課，PPT很直接地展示出性器官的插畫，孩子們神色正常，沒有人發笑、臉紅、竊竊私語。
王杉少女時代身邊發生的一件事，也讓她對性教育保持關注。王杉念高中時，學校一位老師被判死刑。後來，王杉聽說他涉嫌性侵害多位學生。他挑選的學生有些父母不在身邊，或者家庭缺少關心。在社會對性羞於啟齒的環境下，這些女孩被侵害後，可能羞於說出身上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可信任的親人訴說，最終成為“獵物”。
王杉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談論任何一個身體器官一樣談論生殖器官。揭開性的遮羞布，大大方方地普及性知識，再清晰地釐清行為的邊界，這是王杉的理念。
她覺得，青春期的孩子在性上有一些失格行為，恰恰因為正確引導的缺乏。如果孩子從小就知道相關的知識，就不會懷抱懵懂的好奇自行探索。但自行探索很危險，孩子不知道限度在哪。“如果我們在一個適當的年齡，超前一點點告訴他這種行為，告訴他我們社會的規範，那是不是就可以有效地去規避？”
圖 | 王杉給女兒買了很多性教育繪本
2024年7月10日，成都市教育局公示了一則採購資訊，關於“成都市中小學（幼兒園）性健康教育綱要（標準）”的制定與開發。據媒體報道，該綱要（標準）計劃分高中、初中、小學、幼兒園和培智學校五個不同的學段和型別，詳細指導各類學校在各年齡段的性教育教什麼、如何教。如果這個綱要正式啟用，或將成為全國首個由教育行政部門牽頭制訂併發布使用的學校性健康教育綱要。
王杉覺得，透過學校來做性教育當然很好。但她也表示擔心，對學校裡從未受過正規性教育的老師，是否能講授好性教育課。
社群的性教育課程結束後，女兒告訴光芒，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性行為是怎麼一回事兒。光芒決定，“我只要能讓她自己能夠辨別出來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保護自己的，什麼是對的方向就可以了。”女兒說了，下次還想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資訊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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