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的他,生活總是籠罩著一層憂鬱。每天上班,對他來說就是一場無休止的煎熬。他總是和同事們格格不入,友誼曇花一現,他常常感到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類,而同事們則是一個緊密的整體。他總覺得同事們用一種厭惡的目光審視他,對自己的形象和存在感到深深不滿。他害怕自己看起來可笑,因此奴性十足地遵從一切成規慣例,生怕自己做出任何標新立異的舉動。這一切讓他感到極度痛苦,每天下班回到家,他都需要大量時的刺激來平息內心中不斷累積的憤怒。
他,就是陀思妥耶夫記《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早在186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位主人公就已經對上班辦公深惡痛絕——“以致達到如此地步:許多次我下班回家,竟像大病了一場。”
那時,我才二十四歲。當時,我的生活就已經鬱鬱寡歡,雜亂無章,並且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我不和任何人交往,甚至避免跟任何人說話,越來越深地龜縮排自己的角落裡。在辦公室上班時,我甚至極力不看任何人,我也十分清楚地發現,我的同事們不僅把我當作怪人,而且——我一直覺得就是這樣——似乎還用某種厭惡的目光在看我。我不禁深思:除了我,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感到別人是用厭惡的目光在看他呢?
在我們辦公室裡,有個同事形貌醜陋,滿臉麻子,甚至似乎還頗有強盜相。要是我長著這麼一副有礙觀瞻的面容,定然不敢抬起頭來看任何人一眼。另一個同事,身上的制服又髒又破,一挨近他身邊就能聞到一股臭味。然而,這兩位先生中竟然沒有哪一位感到不好意思——無論是因為衣服,或是因為尊容,還是因為品性方面的什麼問題。無論是這一位,還是那一位,都不會想到,別人會用厭惡的目光看他們。而且他們即使想到了,也毫不在乎,只要不是上司如此看他們就行。
而今,我完全明白了,由於自己那有加無已的虛榮心,以及由此而來的對自己的苛求,因而對自己不滿到了極點,進而由不滿發展為厭惡,於是,就在內心裡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了每一個人。比方說,我對自己的臉深惡痛絕,覺得它醜陋不堪,甚至還懷疑它上面有某種下流無恥的表情,因此,每次上班時,我都要停辛貯苦地讓自己擺出一副獨立不羈的姿態,使別人不致懷疑我下流無恥,同時也儘可能讓臉上的表情顯得高貴一些。“臉長得不美就讓它去吧,”我心想,“不過,要讓它顯得高貴,表情生動,而最重要的是極其聰明。”然而,我確切又痛苦地意識到,所有這些優點永遠無法用我這張臉表現出來。而最為可怕的是,我發現這張臉真是蠢笨不堪。但我心裡還是完全能夠容忍的。我甚至可以承認臉上的表情下流無恥,只要別人同時認為我的臉聰明絕頂就行。
自然,我憎恨我們辦公室的所有同事,從上到下,概莫能外,而且鄙視所有人,然而與此同時,我又似乎害怕他們。常常,我甚至會忽然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那時不知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我時而鄙視他們,時而又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一個富有修養、作風正派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對自己無盡無休地求全責備,並在某些時候蔑視自己達到憎惡的程度,那他就不可能產生虛榮心。可是,鄙視他們也好,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也好,我在遇到的每一個人面前都會低下目光。我甚至做過實驗:我能否經受住某個人射向我的目光,可總是我第一個垂下目光。這使我痛苦得幾乎發瘋。
我生怕自己顯得可笑,甚至害怕到病態的程度,因此我奴性十足地崇拜有關儀態舉止的一切成規慣例。我真心喜愛循規蹈矩,並且打心眼裡害怕自己有任何標新立異的行為。然而,我又怎麼能熬受得住呢?
我是一個病態的富有教養的人,就像當今時代所要求成為的富有教養的人那樣。而他們大家卻全都渾渾噩噩,而且彼此就像羊群中的羊那樣何其相似。也許,在整個辦公室裡,只有我一個人常常覺得自己是膽小鬼和奴才。而這正是因為,我是個富有教養的人。不過,這不僅是感覺,而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我是個膽小鬼和奴才。我這麼說,並不感到絲毫的不好意思。當代任何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是,而且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這——才是他的正常情形。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們生來如此,老天就是這麼安排的。而且不僅在當代,也不僅是由於某些偶然因素造成的,而是總的說來,在任何時代,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這是世上所有作風正派者的自然規律。如果他們中偶爾有誰麻起膽子幹了什麼事情,那可千萬不要以此自我安慰並沾沾自喜:因為他在別人面前終究會心虛膽怯的。這是唯一而永恆的出路。只有蠢驢和他們的低能子孫才會硬充好漢,然而,須知這也只有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如此。對他們無須關注,因為實在不值一提。
當時還有一種情況讓我苦惱不堪,具體地說,就是沒有一個人與我相似,我也不與任何人相像。“我只是唯一,而他們是全體。”我思忖著,接著便陷入深思。
由此可見,我還完全是個小頑童呢。
也時常出現截然相反的情形。須知有時我甚至對上班辦公都深惡痛絕,以致達到如此地步:許多次我下班回家,竟像大病了一場。可是突然之間,又會無緣無故地升起一股疑神疑鬼、漠不關心的情緒(我的情緒總是變幻不定),於是我自己也嘲笑自己的過於偏執和吹毛求疵,責備自己沉醉於浪漫主義。我時而不願跟任何人說話,可時而又不僅要跟他們暢所欲言,而且恨不得和他們相互視為知己。所有的吹毛求疵會突然之間無緣無故地雲消霧散。誰知道呢,也許我從來就不曾有過這種吹毛求疵,而只是裝腔作勢,從書本上照搬的?我至今還沒有搞清這個問題。有一次,我甚至跟他們成了莫逆之交,開始對他們登門拜訪,和他們一起打牌,一起喝酒,談論職務升遷……
當然,我和同事們的友誼沒能保持多久,我很快就和他們吵翻了,而且由於當時年輕氣盛,沒有經驗,甚至見了他們連招呼都不打了,就像是從此一刀兩斷了。不過,這種情況總共只出現過一次。總的來說,我一向都是孤身獨處的。
在家裡,首先我主要是讀書。我試圖用外來的感覺抑制住我內心中不斷累積的憤懣。而對於我來說,外來的感覺只能來自閱讀。閱讀,當然對我大有助益——它使人心潮起伏,使人心花怒放,也使人痛苦不堪。不過,有時也使人感到乏味至極。我畢竟想活動活動,於是便突然陷入陰鬱的、地下的、卑劣的狀況之中——並非放蕩,而是墮落。我的情慾由於我經常的、病態的憤懣而變得異常勁悍,十分熾烈。時常歇斯底里地發作,還伴隨著熱淚滾滾,渾身痙攣。除了閱讀,我無處可去——也就是說,當時在我周圍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尊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吸引我。此外,苦悶又日益深重,於是歇斯底里地渴望矛盾、對立,就這樣,我便放縱自己荒淫起來。我現在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可絕對不是在為自己辯解……然而,不!我在撒謊!我正是試圖替自己辯解。先生們,我記下這些,是為我記下這些,是為自己立此存照。我不願說謊。我做過保證。

節選自《地下室手記》浙江文藝出版社|
果麥文化 2020年5月
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曾思藝 譯
文字與圖片獲浙江文藝出版社|
果麥文化授權
責編 Willow
版式設計 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