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銀幕亮起,樓道里一個佝僂瘦削的背影,扭曲的手指攙扶著欄杆,一瘸一拐地挪上臺階。在陽光燦爛的天台,他卻一筆一畫在本子上寫下兩個字——“遺囑”。
這是電影《小小的我》的第一場戲。腦癱患者劉春和,在無盡的日常裡與行動不便的身體共處,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間,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儘管都知道是易烊千璽飾演,但鏡頭對準劉春和正臉的時候,還是有不少人發出了小聲的驚呼。完全認不出。演員易烊千璽將自己變成了劉春和,看著看著,會“完全忘記他的名字”。
在這個冬天,很多人重新瞭解腦癱患者這個特殊又普遍的群體。也再次意識到,在演員易烊千璽的身上,蘊藏著怎樣巨大的能量。


雕塑是易烊千璽持續了很多年的愛好,他甚至把一個小小的燒窯蓋在了房子裡:“有一些時候,我覺得積攢和吸收的東西憋在身體裡出不來。我其實每次捏泥巴、畫畫和寫那些‘破爛’字的時候,基本就是憋得不行的時候,我真的得下手了。”
表演也是對內在積累的收與放。好演員應該像一塊泥巴,能精準呈現出角色的模樣。開始可以憑藉直覺,但後續想要精進,就需要更多技巧性的東西。
之前《少年的你》《送你一朵小紅花》,還可以說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易烊千璽的本色,藉助了他敏銳的直覺,但到《小小的我》,明顯可以看到他在技術上的進步成熟,更加遊刃有餘。

還原腦癱患者的肢體狀態,是表演的一大難度所在。不論是走路的步調姿勢、說話的發音方式,還是眼皮的眨動頻率、進食的咀嚼速度,都要求對每一塊肌肉做精準控制。
這樣的形體狀態完全是反習慣反生理的,易烊千璽卻需要把它練成一種日常。為此,他把自己關在劉春和的房間,對著鏡子一遍遍捕捉,調整每個細枝末節,去尋找那種“看上去緊張,實際上放鬆”的狀態,直到他完全放棄自己過去的表演經驗,甚至放棄自己,由內而外地徹底成為劉春和。
殺青後,劉春和是易烊千璽肌肉記憶儲存時間最長的一個角色。半年多的時間裡,他的拇指還是習慣性向內扣著,偶爾會控制不了地扭著脖子腦袋跟別人說話。

但“形似”只是第一層難關。更難的是,在對形體高密度、高強度控制的同時,去演繹劉春和內在的情感變化。
操控形體需要理性支配,注入情感又需要感性的參與。而演繹劉春和這個角色,需要把握住理性與感性的微妙平衡。如何在表演出面部癱瘓的同時呈現喜怒哀樂,如何在情緒爆發的瞬間又保證形體不能走樣,非常難。
儘管身體殘缺,但他的靈魂、他的思想與任何人無異,甚至更燦爛。易烊千璽要從那些變形移位的五官、肢體中,流淌出動人的情緒,將一個“非常態”的人物與與銀幕外“常態”的觀眾連線、產生同頻共振,這才是最大的挑戰。

易烊千璽和電影原型之一龔蘇
片中的高光戲有好幾場,咖啡廳報菜名、公園拼打鼓、跟媽媽吵架等等。但公認表演難度最高的還是“劉春和吞嚥牛軋糖自殺”。
糖,象徵著甜蜜,原本是他送給媽媽的禮物。用糖來自殺,選擇以憋到窒息的痛苦方式結束生命,近似一種自我凌遲,帶著對生命的怨恨。劉春和陷入極度絕望,易烊千璽也把自己逼到了極限。
隨著嘴裡的糖越來越多,氣管被堵塞得無法呼吸,劉春和的臉越漲越紅直至變得黑紫,雙眼充血不停地流淚,脖頸上青筋全部暴起,幾度出現嘔吐反射,但身體的自救反應又被他硬生生抑制住反而塞得更用力。這是一種決絕的求死,甚至能戰勝生理本能。
“和角色兩心合一,互換靈魂”,導演楊荔鈉如此評價道。

吞糖戲份拍攝現場
早在《小小的我》上映前,就出現過部分揶揄的聲音,認為這樣的題材是在“預製”影帝。
其實看過這一場戲,就會知道像“預製”這種說法站不住腳,這是從電影如今的成功而倒推回去的“馬後炮”,但事實上任何藝術作品的創作過程中,“上帝視角”並不存在。
所謂“預製”,是不存在選擇、沒有任何發揮空間的標準化生產,是不管是誰來,只要微波爐加熱就能保證口味和質量上一模一樣。
但創作不是演算法,“預製”本身就是藝術創作的反義詞。人的狀態是千變萬化的,演員在每一場戲裡拍的每一條片子都會有細微差異,更不用說整個劇組團隊數月間的協調,現場每時每刻都會出現不確定因素。
從創作到演繹,這部電影並非想象中的討巧和順利。相反,它對團隊中的每個人都是一次不小的挑戰。
像咖啡店報菜名、牛軋糖表演,其中都有易烊千璽的即興發揮。劇組拍攝不是簡單地把文字變為影像,而是一種持續變化的共創。相同的題材,別說換一組主創效果會天差地別,就算是同班人馬今天與明天也會有所不同。

在上課這場戲中,鏡頭記錄了孩子們的真實反應
其實可以理解觀眾對一些創作規律存在審美疲勞,可仔細想想,什麼是完全沒有預備的作品和表演?那可能只有港片時代的“飛紙仔”,每天臨開拍才定劇本,演員臨場發揮,質量全看運氣。
特定型別的角色更容易出戲。丹尼爾·戴·劉易斯憑藉《我的左腳》、埃迪·雷德梅恩憑藉《萬物理論》,先後拿到了奧斯卡影帝。角色成就了演員,這是觀眾看到的結果,但大前提是演員要有能力先去成就角色,這是一種雙向的共贏。
而現在所謂的“預製”,完全是一種本末倒置。某種程度上,我們的輿論區也正在面臨一種立場先行的“預製批判”,這也無疑令一群人的努力成果就此被模糊化、娛樂化。
但電影創作並非理所應當的結果。《小小的我》會選擇易烊千璽,是基於對他過去作品的判斷,存在一定偶然,整個團隊之間彼此信任、相互協作,才把無數種偶然共同推向了一種必然。

易烊千璽曾在採訪中說過:“看到各種各樣的資訊後,能具體看到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漸漸變得具象起來,讓我覺得與他們拉近了一點距離,那種距離還挺溫暖的。但這種距離又沒有那麼敞開,還有保留的部分。”
從影以來,易烊千璽出演的角色並不算多,但每一個都是“具體的人”,有著獨特的個性和成長過程。
以歷史人物李泌為原型的、《長安十二時辰》中的靖安司丞李必,少年老成,清高孤傲但又忠義堅定,頗具文人風骨。《少年的你》中的混混小北,生活在城市的陰溝裡,但踩不倒壓不斷,像泥濘中不顧一切野蠻生長的雜草。

到《送你一朵小紅花》的韋一航,不再是小北誓死跟世界決鬥的意志,他悲觀、敏感,像一隻洩氣的皮球軟趴趴地癱在地上,等待命運裡隨時可能到來的、捲走一切的狂風。
而《奇蹟·笨小孩》的哥哥景浩,不是小北的叛逆,也不是韋一航的厭世,他那麼昂揚那麼積極地投入世界,為了妹妹為了朋友奔波在充滿創業機遇的深圳華強北。

《奇蹟·笨小孩》景浩
因為接連在幾部現實題材中表現出色,也有一種聲音說易烊千璽“只演小人物”。但到底怎麼樣的人物算“小”呢?
羅伯特·麥基在《人物:文字、舞臺、銀幕角色與卡司設計的藝術》中分了多種人物,多維人物、極端人物、複雜人物、象徵人物……但就是沒有“小人物”。
還是說身份卑微、市井凡人就屬於“小人物”?但那不就是生活中的絕大多數。
所以以大小分人物本身就是不合理、充滿歧義的。那些宏大敘事、英雄史詩的作品,象徵著某種意識形態、價值觀念的所謂的“大人物”,或許更合適的說法是“抽象人物”,這類角色在文學史、影史上佔據了相當大的篇幅。
像易烊千璽在《長津湖》裡飾演的伍萬里,其實就更偏“抽象人物”一些,他濃縮著古往今來無數年輕士兵的影子,也承載著更加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家國情懷。

《長津湖》伍萬里
而小北、韋一航、景浩,包括這次的劉春和,則是聚焦於個體,並透過個體生活反映某個特定人群、時代切片的“具體人物”,這也同樣是藝術作品一直以來共通的主題。
少年犯、癌症病人、華強北創業人、腦癱患者,他們單拎出來確實有一定的特殊性,但這些分散的群體拼湊起來,便是眾生相,是現實生活的浮世繪。
所謂的“小人物”處境,不是與身俱來、一成不變的身份界定,而是一種陷入泥濘的時刻。而這種在泥濘中掙扎的情緒情感又是具有普遍性的。
這也是為什麼,普通觀眾一樣能從這些角色身上中看到自己。劉春和渴望的愛、尊嚴、平等,是每一個生如苔花的普通人,心之所向。而劉春和承受的不被理解、不被看見,也是我們在人生這場漫漫征途中,時常面臨的落魄和掙扎。這是每個人能共享共鳴的深層連線。

易烊千璽的置頂微博,是他在2021年自制的一支vlog,名為“無聊一天,出門走走”。
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閒來無事的易烊千璽戴著一副黑色泳鏡,拿著DV上街溜達。他隨手拍下路邊的街景,保安大哥、公共廁所、小廣告高壓沖刷車、“腳氣王”、在長椅上睡覺的人、吹喇叭的大爺……3分多鐘的短片,不長不短,透著股奇異又生動的煙火氣。
那時他剛結束閉關半年的《長津湖》的拍攝,難得地擁有了一些可以停下來喘口氣的空隙。這是他心中完美的一天——和“自己”這個最好的朋友待著,悠閒地、沒有目的地亂逛。

“無聊一天,出門走走”
影視作品、公共演出之外,我們其實很少見到易烊千璽。在喧囂的娛樂圈,他既是站在流量浪尖上的人,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但工作之外他又像個隱居的人,自己去爬山,或是窩在家裡做雕塑、看書看電影,跟吵吵鬧鬧的世界保持距離。
很多跟易烊千璽合作或接觸過的人,都曾評價他“身上有種跟年齡不符的成熟”。看他近些年的採訪,都是淡淡的,不大流露情緒,保持著一種禮貌的疏離,但回答問題時又很真誠真實,從來沒有千篇一律的套話、官方說辭。好像清澈得能讓你讀懂,又好像深邃得讓你讀不懂。
從5歲起,易烊千璽的生活就被數不盡的課外興趣班填滿,舞蹈、鋼琴、聲樂、書法、架子鼓……秉持著應學盡學的態度,媽媽給他報了不下10種課程。
生活從那時開始高速運轉,分秒必爭。當他慢慢長大,嘗試作為偶像出道,課程學習和才藝學習的壓力同時壓在少年的肩上,生活的節奏只增不減。再後來,年少成名、火遍全國,易烊千璽飛馳在屬於自己的星光大道上。
才二十歲出頭,易烊千璽已經經歷了數倍於常人的生活,身上積聚了非常多的能量。

易烊千璽
但這其實是一個有些危險的事情。有過太多太多年少成名的人因為難以承載這股能量,被壓垮、被放逐。但易烊千璽,我並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很好地控制住了那些 “積攢和吸收的東西”,收放自如地維持住力平衡。
這或許也跟他敏感、柔軟的性格有關。敏感,所以他能感知更多;柔軟,所以能吸收更多。但更重要的是堅韌,能夠承受住力,經得起錘鍊,建立起穩固的自我。
這些或先天或後天的特質,理性分析、感性共情,運用到表演上,促成了一名好演員的品格,對戲中人物進行充分感知,大量積累爆發性釋放,又不會受限於角色,能保留自己的特質與風格。
他可以有技巧地成為任何人,但又永遠不會丟失自己。

易烊千璽
前面也有說過,為了飾演劉春和這個角色,易烊千璽做了功課,整日整夜讓自己沉浸在角色之中。他充分吸收那些能夠讓他成為“劉春和”的養分,積累足夠多,才能在表演時有的放矢、遊刃有餘。
但他並不對此聲張,只有一笑而過的“我天天崩潰”。或許是因為這麼多年,高強度積累對他而言早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一種職業素養,甚至是樂在其中的事情。
他更在意的是能否精確地釋放,所以在覆盤時,他下意識的反應,不是“這場戲有多折磨有多難”,而是“還是不夠精準,臉上的肌肉、眼睛的頻率,可以做得更好”。

在《小小的我》結尾,劉春和開車帶著外婆,來到了陽光燦爛的河岸邊,在彼此推心置腹的交談中,觀眾心中明瞭,婆孫二人,將來都去去往更加明媚耀眼的人生新階段。
揮手告別“劉春和”之後,24歲的易烊千璽也握緊了手裡的方向盤,重新出發。
他知道,等到再次露面時,能夠超越易烊千璽的,也只有易烊千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