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源:偷偷努力,不行就當沒有努力過

《坐在角落的人》
脫口秀演員梁海源找到了自己的遊戲。
入行十年後,他告別了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迎來了自己的專場《坐在角落的人》。這是他最看重的作品發表方式,像作家出一本書,歌手出一張專輯。這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向大眾介紹,梁海源到底是誰。
角落可以是中心,坐在角落的人也可以是主角。矛盾重重的喪氣,暗戳戳的憤怒,又當又立的決心,是普通人發表的生活意見,有屬於普通人的波瀾壯闊。
日劇《火花》中講,“所謂漫才,不屬於能想象出有趣事物的人,而屬於願意暴露出毫無矯飾的真實姿態的人。也就是說,必須面對慾望,拼命坦率地活著。”脫口秀也許同樣如此。
有人坐在角落,心裡有一團火。以下是梁海源的自述。

01.
我想贏,偷偷的

被《脫口秀大會第五季》淘汰後,我就決定要做專場。當時我找到演出總監,主動提供了交稿的截止日期,然後按時完成了。開始演出之後,我發現自己很享受。
我的勝負心算是挺強的,包括跟公司的人打FIFA,一個足球遊戲,每次輸了我都很不開心。我會做很多練習,看很多攻略,想辦法打得更好。對,就是你說的那種私下偷偷努力、驚豔別人的感覺。
我寫專場的時候也是,就想無聲無息地突然寫完拿出來演,覺得這種感覺還挺爽。如果偷偷努力之後沒有驚豔到別人,就當自己沒有努力過。

《坐在角落的人》

我之前可愛參加開放麥了,它是段子的試煉場,是演員與觀眾尋找共識的過程。當雙方共同認可一個笑點,才會形成笑聲。如果演員自己覺得好笑,觀眾反應卻不好,那沒辦法,演出是需要和觀眾一起玩的。
一些天才演員不太參加開放麥,直接在正式場合演出。我沒有那麼天才,只能選擇科學的方式去做成一件事情,讓自己變得更好。就像上學時,透過勤勤懇懇的學習,獲得成績上的進步。
我的專場名字叫《坐在角落的人》,因為我去開放麥特別喜歡坐在角落裡。那是一個留給沒有上場的演員坐的位置,很舒服,很有安全感。你不需要跟別人交流,可以安靜地看舞臺上的演員,看觀眾的反應。
後來專場改到了第二版,我突然覺得很多普普通通的人就是這樣子。有時候你不是主角,那怎麼辦?就接受這個狀態,也不一定是壞事。
有段時間我們不是特別喜歡用暗中觀察的表情包嘛,坐在角落的人其實就是在那裡暗中觀察。你能看到這個世界上演的所有的戲,你不需要上場的時候,就去觀察這個世界。
巡演到北京的時候,一個觀眾的repo給我印象很深。他說我這個人太普通了:上過大學,不是頂尖的大學,也不是很差的大學;有份工作,不是高薪的工作,也不是很差的工作;長得不是特別難看,也不是特別好看;沒有很窮,也沒有很有錢。
我身上的很多東西,都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中間的狀態,對他來說反而有一種共鳴。
我沒有特意去找過自己的風格,錄節目也沒有想過人設。實際上,為了覆蓋更多的觀眾,你可能需要在節目上表現得更有穿透力或者更有記憶點。你的段子需要密集的刺激,最好每10秒就要讓觀眾笑一次。
錄節目的過程也很刺激。你能明顯地看到前面有幾個鏡頭是對著你的;有觀眾在拿著投票器等著要不要給你投票;領笑員把手放在了那個燈上面,等著要不要給你拍;你的演員朋友或者你當場比賽的對手,在關注你演得好不好,到底拿多少票。
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包袱會特別重。脫口秀演員對冷場都有一種羞恥感,錄節目冷場是最嚴重的。你會想,完了,節目不但白錄,播出後大家不知道會怎麼說我。
每一次錄節目,每一場比賽,我都很想贏。但是這個世界不是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你盡力了,還是贏不了就沒辦法。以前會特別的難受,後來只是心態變得好很多而已。
每一場比賽下來我當然有練習,後來不錄節目就不用練習。那是別人的遊戲規則,可能不適合我。它的隨機性又很大,總會有一些幸運的人和沒那麼幸運的人。我為什麼不自己創造一個遊戲規則?
《脫口秀大會》第五季

02.
只能演好一帆風順的劇本

我向往在舞臺上成為一個被關注的人。上學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挺幽默的,但從來不敢上臺講話。畢業後我去了深圳,為了克服上臺的恐懼,參加了一個演講的活動,發現這幫人正好也在做脫口秀。
我才知道,原來還能專門在舞臺上逗人笑,雖然很有挑戰性,但挺有意思的。我內心對舞臺的嚮往和恐懼開始拔河,最終嚮往戰勝了恐懼,想要試一試。
那裡的氛圍是鼓勵式的,哪怕你不好笑,大家也不會打擊你。但我剛開始還是很緊張,不但會手抖,嘴唇都抖,比別人抖的地方更多。因為你太在乎自己了,你很自卑,才會想很多。比如,講不好怎麼辦,忘詞了怎麼辦。
當時我在醫藥公司工作,很確定自己不喜歡做研究,不喜歡和資料打交道。我想知道有沒有可能再從事其他職業,於是去了保險公司。這是一個過渡的狀態,因為保險公司時間很自由,每天只要上兩個小時的班,剩下的時間可以寫段子和演出。
賣保險也是我對自己的鍛鍊。我是一個比較i的人,但是當生存把我逼到不得不去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我會怎麼樣?我身上有沒有很驚人的天分,很強大的親和力,讓別人看到我就很想說“你有沒有保險要賣給我”?
有一本雞湯書叫《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我就有過那麼一丁點想法說,我有這個可能嗎?後來發現確實也沒有,我成了一名脫口秀演員。
絕大多數情況下,演出對我來說都比較快樂。有一年節目表現得很差,當然你們可能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次,因為每一次都差不多。反正淘汰之後,我會覺得觀眾說我不好笑,不希望看到我,對演出稍微有一點抗拒。
但脫口秀是很神奇的東西,它可以在一場演出裡傷害你,下一場演出又治癒你。如果觀眾有比較好的反饋,你一下子又會覺得,我又可以了。倒沒有過山車那麼刺激,起起伏伏的感覺可能更像摩天輪吧。長期來講,我決定還是要做這件事情。
我的喜劇啟蒙來自周星馳,他的電影是無法抗拒的。我是廣西人,小時候鄰居就是會租很多周星馳的VCD回來看,我非常喜歡。那個時候只覺得周星馳的電影太好笑了,現在才可能去想自己為什麼喜歡。
周星馳塑造的角色是鮮活的,天真的。像《喜劇之王》的尹天仇,想要成為一名演員。別人覺得他在做夢,覺得他可能是個傻子。可他就是拿本書去練,去教別人演戲。那種厚臉皮的感覺,讓人覺得特別好笑。
周星馳的角色也都很善良,充滿正義感。有時候你看他們做壞人,你都覺得他們不是真心的。
《某某與我》
但我不要成為周星馳電影裡的人,他們要經歷很多磨難,甚至被打得半死,只有最後結局那五分鐘可以爽一爽。電影有一些起伏曲折在所難免,而我只能演好一帆風順的劇本。
很多時候,我對抗挫折和失敗是真的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告訴自己要堅強。
我不是他電影裡那種特別有戰鬥力的人,不是那種“困難過來我不怕你們”的人,我怕。所以我不敢坐過山車,頂多坐個摩天輪稍微緩一緩,旋轉木馬就更好了。

03.
角落也是主場

我最開始寫段子,只是以追求好笑為目的。中間也擔心過沒有人設怎麼辦,但擔心沒有用,好的創作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你就踏踏實實把喜劇這個東西幹好吧,發生什麼就是什麼了。
轉變發生在我創作《坐在角落的人》1.0版本的時候,更具體一點,是創作“時間管理”那個段子的時候。我是一個時間管理很差的人,就像段子裡說的“昨天沒睡好,今天早點休息,明天不能這樣了”。
我發現,當我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感受,觀眾被打動的情況更多,我也更有成就感。從那以後,我就慢慢多寫從自己的感受出發的段子。2.0版本里有90%的段子是新寫的,但我創作的時候一點都不痛苦,特別享受,覺得好像什麼都能寫出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進入那種狀態的。
回頭來看,我很難在幾年前規劃說,我應該成為什麼風格的演員,因為當時我的能力沒有辦法決定這件事情。反而在成長之後,對生活有了更多思考,對自己有了更多瞭解,才可能在某一個時間點產生新的東西。
脫口秀是特別真誠的,你是什麼樣子,才能去影響觀眾是什麼樣子。
我享受線上下劇場演出,跟觀眾的關係會更純粹一點。就像日料Omakase(主廚發辦),脫口秀演員是做決定的主廚,觀眾不會預期你今天講什麼,你講什麼觀眾就聽什麼。好不好聽,就看你講的是什麼樣子。
還有一個原因是,劇場會關燈,只有最亮的一盞燈打在演員身上。我享受這種在舞臺上的感覺,光打在臉上,看不清下面是什麼。你實際上在對著一片黑暗演出,但是你知道黑暗裡會有笑聲傳過來。
我不希望看到笑聲的來源,不希望看到觀眾的表情和反應。因為如果看得很清楚的話,觀眾裡可能正好有一個人盤著他的雙手,沒有笑。這會很乾擾我。
專場巡演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場在深圳保利劇院,那天我演完跟觀眾講話,沒控制住在舞臺上哭了。
深圳是我最開始講脫口秀的地方,保利劇院在深圳很繁華的海岸城,我以前去那裡逛街或者吃東西,只會覺得路過的這個建築好厲害,從來不覺得我以後會成為主角在裡面做一場演出。很多年前一個未曾預料的夢想,竟然實現了。
不過說到底,劇場只是一個小小的場域。即便是千人劇場,也只是1000個人共同的小小場域,與線上節目的傳播力沒法比。你得藉助線上節目讓更多觀眾知道你,然後走進劇場看你演出。
去年底,《坐在角落的人》上線,既為了讓更多人感受到劇場的氛圍,也為了自己和裡面的段子說再見。我不想一直困在這個專場裡,把它放下之後進入新的專場創作狀態,才是我在脫口秀行業裡真正享受的狀態。
前段時間我跟一個脫口秀俱樂部的主理人吃飯,他說現在觀眾看專場比看拼盤多得多。大家選擇自己喜歡的演員的專場,看得開心,也看得過癮。這個行業也許真的像當初李誕說的,走入了下一步。

04.
與自我周旋

我的同名播客《坐在角落的人》今年初也上線了。它是我和陌生人聊天的播客,選人標準只有一個,就是我好奇。我需要好奇,尤其是作為脫口秀演員,我需要儘可能地體驗更多的東西,才能在聊到某個話題的時候言之有物。
還有一個目的,是想找到同類。所以它不是那種聽了讓人哈哈大笑的播客,而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通人如何生活的記錄。
有時候我也會得到啟發,有一期嘉賓說他弟弟死活不願意上學,哪怕被爸爸打也堅持不上學。我就覺得人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要什麼,其實也是一種非常厲害的能力。
我一直不是很自我的人。自我是需要能力的,要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和不要什麼,還要考慮所謂的人情世故等等。幾年前我沒有想清楚我可以做什麼,後來想好了做專場,就可以遮蔽掉很多其他東西。
《脫口秀大會》第五季
好比前段時間,老闆問我能不能去編創營改稿,我拒絕了。因為我正在創作的階段,想要先完成創作,有餘力再去幫助別人。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會說好吧,別人都肯定你了,又需要你。
我在逐漸變得更自我,但沒辦法變得完全自我。自我也是需要能量的,我沒那麼敢表達自己要什麼。小時候我陪我爸去鎮上趕集,就是為了吃一碗那裡的涼拌粉,但我不會開口跟我爸講,就等他主動帶我去吃。
我很羨慕一些脫口秀演員,可以把心裡想的所有東西都脫口而出。我做不到,我害怕衝突,害怕別人反過來傷害我以後,我沒有能力去處理這些東西。
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意識到,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父母,沒有特別大的能量保護我。如果你在外面闖禍了,他們能幫你擺平嗎?那還是不要惹麻煩了。你不是跟這個世界大幹一場的那種人。
我有過一些解放時刻,脫口秀演員曹國搞了很小的綜藝節目《曹國秀》,有一期請我坐在舞臺上做嘉賓。節目的氣質是說破無毒,新人演員在嘉賓旁邊講他們不成熟的段子,然後嘉賓隨心所欲地做點評。
舞臺下面有觀眾,聽段子基本是不笑的,很尷尬。我們這些嘉賓的作用就是戳破尷尬。我們可以直接問演員,你覺得你剛才說的好笑嗎?答應我以後不要再講脫口秀了,可以嗎?沒有禮貌、客氣、高情商,大家把心裡真實的想法都公開說明之後反而挺爽的。
我有過很多自我否定,也經歷過抑鬱的狀態。幸運的是我沒有自我厭惡,人一旦進入自我厭惡的狀態,內心的打架會非常嚴重。我只是覺得這一次沒做好,或者這段時間沒做好沒關係,長期還是可以做好的。
我沒有看過具體的資料,喜劇演員會更敏感和焦慮一些,但我個人不覺得喜劇演員比普通人更多抑鬱。有時候,喜劇演員的工作反而是一種拯救。
我不開心的時候講過開放麥,去之前會想不要去了,我現在很累,也沒有心情。但是講完之後,我的心情比我去之前好很多,會很慶幸還好去了。如果你一直沉浸在抑鬱狀態中,可能會更嚴重。有時候被迫做一些事情,可能會有轉機。
有句話說,很多人不是抑鬱,是真的過得不好。喜劇演員容易受到關注,給人的衝擊也會比較大。我覺得對於喜劇演員來說,要及時確認自己的狀況。如果表演完之後,還是非常不開心,就需要更多科學的治療。

05.
在故事的中途

留下驚世名作然後消失,還是一直在場跑馬拉松?如果必須二選一,我會選後者。
前者對我來說會存在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我消失後幹嗎。脫口秀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中有點什麼,我都想去講一講。如果是留下驚世名作的同時獲取了驚人的財富,或者留下十個驚世名作,那我也可以消失(笑)。
脫口秀其實是反映我們人生狀態的一種形式。我會想起在深圳講脫口秀的我,做編劇的我,上節目成為半個藝人的我,開始做專場的我,把專場做到線上發表的我。這場馬拉松裡,不斷有新的事情在發生。我也很好奇,之後會發生什麼。
留下驚世名作然後消失的人,只會引起別人的好奇。我覺得存在消失的想法,是對自己的不相信,你覺得你不會再寫出想寫的東西了。
當然我也會有職業倦怠,只不過我沒有倦怠到那麼多。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我會的東西並不多。我覺得這樣很好,我不用去想到底是做自媒體還是去直播,就做好自己看起來最擅長的一個好了。不給自己留後路,是因為真的沒有後路。
這個行業最痛苦的可能就是創作這件事情,如果我能把它變得不痛苦,持續創作出好東西,那我在這個行業也太幸福了。我現在的狀態沒有創作《坐在角落的人》時好,所以有一點痛苦。但這又是一個新的思考階段,新的痛苦可能會帶來新的收穫。
我是個喜歡做專一任務的人,也喜歡獨處,但我不能忍受獨處時候的孤獨和無聊。我會出去跟人建立關係,吃東西、旅遊、運動,甚至會考慮喝酒。我不愛喝酒,但我甚至會考慮喝酒。
我沒有想過希望別人如何描述我,你這篇文章其實就是在描述我。如果要說的話,我希望是一個淡泊名利的成功人士,或者一個獨一無二的好脫口秀演員。
以前別人問我,你希望你的風格是什麼?我會說,梁海源就是我的風格。我希望聽到別人說,你這個段子好梁海源啊。我希望由我自己來定義一個風格,就像我自己開闢一個遊戲一樣。
再或者,我希望是一個能賺到錢的脫口秀演員。雖然聽起來有點樸素,但至少說明觀眾喜歡我,願意去看我。特別一點的話,一個連周星馳都想去看的脫口秀演員。
我現在最大的慾望其實很俗套,就是財富自由,說好聽一點,不用為錢工作。雖然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但也沒有不工作的權利,我會擔心掙不到錢了怎麼辦。我覺得我特別有錢之後,還是會說脫口秀的。到那個時候,就是我今天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更具體地說,我最大的物質慾望是一個特別安靜的房子。哪怕它只給我一天安靜的睡眠,我都謝天謝地。
我現在真的太煩了,早上經常被電鑽吵醒,只能靠跑步來消除煩躁。我的一些朋友已經搬往郊區了,我也在考慮要不要搬。這個樓裡一旦有人買房賣房,就會開始裝修,這家裝完又裝下一家。我那天去看了一下,要從2月份裝到6月份,我就崩潰了。
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裡嗎?我在一個酒店的鐘點房裡。這樣跟你聊完之後,我也許還可以安靜地睡一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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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角落的人》

採寫:布里
採訪共創:林藍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封面圖來源:《某某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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