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吧,舊書店

文 | 徐巧麗
剪輯 | 張歆玥
編輯 陶若谷

吃席

起火第三天晚上,四個朋友到書店喝酒。拉了個黑不溜秋的橫幅,擺了一點燒變形的東西,飛姐記得。她一身白裙子,馬上染黑了,德訓鞋也沾了草木灰。小楊忽悠著朋友進門,“不染一身灰,體驗不出這火的內涵。”
他們在廢墟里喝了半箱柏龍,聊的是新店裝修。起火前,小楊剛在上城區租了間大點的地方,打算換店面。現在這間,租金3萬多一年,算便宜。就是生態系統發達,蚊子多,蜘蛛網也多,小楊也不清理,號稱養蜘蛛吃蚊子。
按照小楊的尿性,辦展純粹是因為懶——懶得收拾,順手搞點噱頭,朋友都這麼說。他以前就這德行,書攤擺完兩三個月了,書還擠在小推車裡,也沒次序,誰買走了一本,下一本就插在空位裡。蜘蛛網爬上來了,他還辯稱,淘書的重點不在於“淘”嘛。
這火不是你自己燒的吧?四人打趣,小楊說,“還怕房東讓我賠錢。”他們坐在露營餐椅上,點了毛豆、蛤蜊、三文魚,就著啤酒。
一摞一摞的書,蓋上塊毯子,就是餐桌。話題從新店裝修到獨立電影,最後聊到找工作。一個剛畢業的山東女孩,在杭州晃了半年,苦惱於理想還是生存。啤酒往地上一放,拿起來也成了黑的,小楊買了塊肥皂,讓他們髒了就去水龍頭洗洗。
飛姐沒想到,這布展還是動真格的。小楊找人寫了詩,用黑色橫幅掛起來——“我瞭然,這燃燒,是從海而來,穿透湖水,黑色的火,連同黑色的網,困蝶於角落,而山雨不復來。”
被火燒過的書、被燻黑的蜘蛛網、被燒斷腿的凳子,以及電蚊拍,都陳列出來。小楊要塑造成宏大的葬禮,主題是“倖存”。
倖存的東西都被賦予了意義。擺出來的,也是要賣掉的。“火蝶”主題盲盒,裡面有一張被燒的《當代美國文選》書頁、一本火災中倖存的書,就是店裡隨意一本書,沒被燒的,都是倖存者。盲盒做了100份,39一份。

盲盒裡的書頁。圖/徐巧麗

舊書難賣,用詩意換生意,是小楊的生存之道,他說“世界上最難賺的是人心的生意”。
賣《莊子註釋》,他講不繫之舟,人生像小舟一樣飄來飄去。講到二三十遍說膩了,換一個講,“人之生也,與憂俱生”,接受苦難和憂慮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很多賣不出去的書都靠這樣賣掉了。
這次受布展人啟發,還辦了舊書拍賣,搞直播。其中一本最詩意的,保羅·策蘭作品選《灰燼的光輝》,被灰燼燻得漆黑。結果線上只有10多個觀看量,小楊不知說了什麼,還被人舉報了。書店倒是來了點人,看了點熱鬧,買了點扇子、手賬本,書沒賣出去一本。
但直播第二天,展覽登上了兩家本地媒體,這下來的人多了。據小楊的說法,他接受了至少12個博主採訪,模式宛如複製,“來了,拍照,打卡,走了。”地上的灰燼被帶走一大半,兩塊肥皂洗成了薄片。社交平臺上,來打卡的人紛紛曬出自己的收穫。
“杭州的精神狀態已經太超前了”
“在燃燒的書店探索倖存空間的意義”
“思想不懼燃燒”
20平米的書店從未這麼熱鬧過。西湖區的深巷之中,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玻璃門撞得哐哐響,蓋過了香樟樹上的蟬鳴。到店的顧客總要問一句,為啥給書店辦展?小楊答,“總得吃席的嘛。”
他開始兜售自己的“吃席”哲學——人苦了一輩子,到死了才終於有件喜事,不得大操大辦吹喇叭?辦展也是這麼個意思。幾番下來講累了,他乾脆讓朋友假扮成老闆,跟一群博主胡亂侃,自己躲清靜。
這個八月,小楊手機裡每天到賬400塊。被燒掉的書最暢銷,理由是“紅紅火火”,兆頭好。《灰燼的光輝》,拍賣會上賣不掉,現在被人88元一本買走。大學生要和他拍合照,他先問一句,你會買火蝶盲盒嗎?
書友小丁和他約飯,感覺他把一件悲傷的事情辦成了一件喜事,因禍得福,“給書店多創造了1萬的收入”。

灰燼上的手印。圖/徐巧麗

一種平靜的瘋感

開書店是在城市空間中製造一種“景觀”,南京一家書店老闆吳妍按照居伊·德波的觀點總結,把燻過的書辦成展也是,來看展的人消費的就是這種景觀。
今年三四月份,她也經歷了一根埋在地磚下的空調線引發的火情,在出租屋的陽臺上,比小楊更嚴重。燒燬之後的書,只剩下海子的半截《黑風》,“又走了,走得奇怪,以後所有的早晨都非常奇怪……蘋果突然熟了,還有一些我們熟悉的將要死去,我們不熟悉的慢慢生根……”
彷彿一種告別,吳妍說,被燒燬的還有與書有關的記憶。金斯堡詩全集中的《綠汽車》,她在北京和朋友熱烈討論了三個小時,後來“上”和“下”被朋友帶走,“中”被她帶到了南京。和其它捨不得折價賣的書,都打包在一個紙箱裡,搬哪兒都帶著。中介上門定損,賠了吉他、單反、電器等2萬塊,被燒的書沒法定價。
吳妍說,這是她開倒閉的第4家書店。純賣書,倒閉;賣文創,碰上疫情關掉;白天賣咖啡,晚上雞尾酒,因為和主理人理念不合也關掉了。一場火促成了一個“灰色倖存者”的主題展,她羨慕小楊的聰明,自己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小楊正兒八經地說,這展是要給大家一個思考,“個體生存是不是各有各的方向?人是否必須活在統一的生活模式裡?”來看展的許多人,也引用了“精神避難所”這樣的概念,描述自己的觀感。剛被裁的,剛辭職的,找實習的,他們大多無所事事。

暑期來看展的大學生。圖/徐巧麗

“一種平靜的瘋感”,這是女生詩玥的感受。她做營銷工作,面試時領導承諾讓她做專案,進去後發現,她的工作是要陪客戶喝酒,掙銷售業績。看展的時候,她剛下定決心辭職,也在“平靜地發瘋”——給領導倒剛燒開的開水。
寫字博主唐敏在來看展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要發小紅書。8月初,她正苦惱於個人IP轉型,想多發一些生活內容,又不能太私人,得和他人有連線。這個展正合適,就當做一次探店,“吃席”這個點也被她捕捉到,當晚回家就編輯了文案。
唐敏下了班才趕過來,交流時會說“明白”,被小楊說班味很重。小楊安排她包了半小時準備售賣的郵票,雅稱“去班味”——用這樣的勞動賦予生活詩意。看她賬號上字寫得好看,小楊又讓她寫了字。唐敏一一配合做了,“班味更重了”,她自嘲。
被裁員的咖啡師周孟在8月中旬走進了展覽,當時他揣著n+1賠償金,每天在附近散步。他一進門,牆是黑的,蜘蛛網他以為是刻意佈置的,還掛了黑框白底的幾張字,“好陰森”。但聽說最近在招店員,他馬上揚起笑臉,給小楊發了一份簡歷。
周孟28歲,大專畢業就來這座城市打工。從地推做起,接著去肯德基,去直播公司做客服、運營,最後在一家汽車公司找到了咖啡師的工作。被裁員時他開心極了,想著一定不要轉崗,不要其他方案,最終如願被裁——“在杭州,哪有咖啡師離職還領賠償金的?”
找兼職,是想讓賠償金在卡里待久一點。周孟也在招聘軟體上更新了狀態,十七八家瑞幸跟他打招呼,但都在其他城市。在杭州,只有腿傷看過的針灸醫生回覆他,讓他去打下手。周孟覺得小楊沒看上他,但總得意思意思,買了一本被火燒了的《十日談》回家了。
書店火了之後,小楊收到了很多簡歷,抖音買茶葉的,銀行櫃員,帶兩娃的主婦,什麼人都有。小楊想找一個像之前辭職的店長那樣的,自由散漫且有獨立意識,但招來的光剩下自由散漫了:一個浙傳的學生,幹了三天,接了三四萬的外包工作,跑了;一個學設計的,幹了兩天也跑了;一個美院的學生,兩次面試都沒來。
自己的廟太小,小楊對飛姐說。

“文化產業生存的要素之一就是不賺錢”

別人叫小楊賣書的,他其實兼職賣書,主業是做律師。兩者也有相通之處,都是賣口才。書店是“景觀”,掙錢靠擺攤,相比賣書,他更擅長賣人設。
書店賬面停在了去年,收入70%靠擺攤,大兜路、天目裡,小楊和店員到處跑。今年大集市腰斬,小楊都不願意記賬了,嘗試進了一批暢銷書,最後變成滯銷書。書店前店長小狗回憶,2月份人就很少,梅雨季更不見人,她就躲在前臺,看書看電影。
小狗在杭州混了10年,本科學新聞,研究生學戲劇。小楊不懂公眾號、小紅書,都由她負責運營。去年冬天生意不好,小狗用盲盒吸引了一波客流。她給小楊支招賣窮人設,“最近又窮啦,請我吃頓飯”——透過話語給人施加壓力。小楊發現,這一套真的好使,“文化產業生存的要素之一就是不賺錢。”
若不是因為撿了郎朗的CD,小楊本來和賣書也扯不上關係。2021年小楊來杭州,沉迷於廢品收購站,文一路、文三路、朝陽路……他撿到過伍佰的唱片,列寧全集,再高價賣出。郎朗的CD,朋友賣了160,分他60,他覺得此事“很他媽可幹”,就這麼幹了。
一開始擺攤賣書,兩年後積累到開書店的程度。市場也起來了,廢品站還有七八波人競爭,舊書3塊5一斤,講好故事了,能賣到30塊一本。

擺攤時睡覺的小楊。講述者供圖

窮人設既然賣了,索性就賣到底。店裡的東西本來也是別人不要的,他撿過來——起火的電風扇是書友送的,桌子是舊貨市場300塊淘的,前臺桌是瑜伽館倒閉,老闆忙著吵架,以極其便宜的價格甩賣的。
書也是如此。4000多本藏書中,有老教授去世後,兒子不要的。還有一位王大爺去世後,兒媳婦不要的。一位化學教授送小楊一本韋氏大辭典,感慨學生現在都用PDF,誰還翻書?他騎著腳踏車把辭典帶回來,路上就後悔了,“現在誰還來買辭典?” 
但對外宣傳,故事不能這麼講。要講老教授的書品好,每本都包了書衣,拿手邊任何紙質物品當作書籤,所以書中也會隨機掉落一些相片、發票、票根、甚至私人信件。
在公眾號上,小狗也寫了走心的文案:“我們好像和教授變成了真正的老友,並且走進了他心裡很深很深的地方。”小狗喜歡新書,對舊書並不感冒。但除了人設,這裡也有一部分是她的真情實感,覺得和老教授不再是陌生人了。
這間20平米的書店,藏著許多書與人之間奇異的連線。
小狗記得一個在機場工作的山西人,老是來求書單。小狗看完了《第十一種孤獨》,給他推薦,他當即買了,說自己的生活過於原子化,除了工作,就往書店跑。另一個號稱在寫長篇小說的讀者,常在晚上9點,拿一瓶威士忌,來書店罵書,“這本不行,那本也不行。”但小狗離職了,都沒見到他的小說。還有喝醉酒的,來書店聊辛波斯卡的詩,最後把東西全吐了出來。
在讀心理學博士李磊,買過一個老工人的《中外抒情歌曲300首》,為的是第一頁的手寫題字——“如果沒有音樂,精神將一片荒漠。”落款是80.10.23,購於週五。
李磊博士八年級,遲遲沒有畢業,常來往於兩個校區之間,會經過這家書店。他喜歡淘多抓魚,那些被人劃過線、塗改過甚至撕扯過的二手書,他覺得是“活過一遍”的書。《追憶似水年華》300塊,李磊尋思太貴,倒不如看完了拉倒,一來二去成熟客了。
對李磊來說,書店像個小賣部。因學業或愛情心情不好的時候,這裡即便不開門,他也會一個人摸進去看書。拿零食盒子的卡片當書籤,聽書店對面,小學操場上孩子們瘋跑,或園林工人搭著梯子修樹的聲音。
起火之後,他過來看展,第一個就是看自己的零食——為了搭配舊書店的氛圍,他買了好多臨期食品,好多魚、薯片和奇奇怪怪的飲料。往櫃子裡一掏,抓了一手灰出來。
“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吃上這個席的”,李磊認為自己肯定有資格。今年三四月份下雨,小楊擺攤的書被泡了,李磊和一群書友過來幫忙晾書,還評估起損失,“《楊牧詩選》虧大了,次一點的書沒事,可以放10元區特價處理掉。”
這叫跳海模式——人人都可參與書店的運營,感情自然就上去了,小楊說。他把常來的書友統統叫會員,二三十人。櫃檯上有一本《會員記錄》,零散手寫了會員充值體系,有時還會算錯,“充值500,消費減8,剩487”。一週年店慶的時候,李磊來了,看到很多會員帶上從老家捎回來的豬肉、鴨舌、鴨脖子,聽小楊講開書店的故事。

被煙燻出了存在感的蜘蛛網。圖/徐巧麗

女生小丁在書友裡,見過麻醉科的男護士、愛寫詩的後廚、開房車的夫妻。考研焦慮的時候,她就去幫小楊擺攤。書店需要幫忙的時候,書友們會很自然地組成免費勞動力。
“火蝶”展在今年8月17日結束,小楊在朋友圈呼叫,需要人包書皮,打包書,要搬到新店了。
給領導倒開水的詩玥來了。她已經辭職,包書皮時看得認真,猜測舊書的主人——這人好愛魯迅,連魯迅的新聞都要剪下來;這書不知道是從哪個圖書館偷來的,連借書證都保留了。只不過,她在前臺翻到了記賬本,寫著去年擺攤賣書的收入,一天至少一兩千。詩玥好像突然戳破了一個真相——她本以為書店不賺錢,自己是為愛發電,原來是在免費打工。
小楊聽說了這事,更堅定了他的哭窮理論。他的新店賣舊書,也賣新書,咖啡、文創都賣。新書利潤大,但成本也高,還是要精打細算,能省則省。
把舊書搬到新店後,他在朋友圈發:新店裝修沒錢了。小丁考上研離開了杭州,李磊談了女朋友,沒錢買書了。只有飛姐看小楊可憐,給新店捐贈了一臺奧克斯空調。
(王眉潔對本文亦有貢獻。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或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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