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羅曉蘭
編輯 | 毛翊君

十字路口的“燒雞店”
“開門!我沒話費了,你趕緊起來!”早上6點多,老人咣咣敲門,衝著住在店面樓上的李琳大喊。有時候,是一個戴草帽的大爺,遞上紅色翻蓋老年機,“就一掀,沒有亮了,不說話了”,沒進水,沒有摔。李琳一看,沒電了,老人忘了充。
喜歡刷快手的大娘也會找來,說看到對心思的影片,一點贊就找不見人了——原來沒登入。想連藍牙的大叔把音響扛到了店裡,從10塊錢一路砍價到1塊。還有大爺搭夥來修手機,音量好了,短影片傳出“離婚後跟前夫發生關係咋辦”。也有求助說,拼多多一直不給他退款,李琳翻了一圈,發現對方是在淘寶買的東西。
找上門的問題五花八門,輸入法消失、手機中毒、廣告彈窗、APP誤刪、手機沒網、繫結不了銀行卡、密碼丟失,或者帶著手機上山種玉米紅薯,土進去了卡住鍵盤……李琳眉眼掛著笑迎上去。從老人的樸素描述裡,他摸出門道——手機光亮不吱聲,是誤觸了靜音鍵;螢幕黑了,是亮度調到了最低;別人打電話收不著,是誤加入黑名單……
晚飯後,依然有人到店。每天工作14個小時,李琳熬不住,把上班時間推遲半個小時,一開門,就看到很多老人在門口等著。他們趕集回來,有的身上沾著土,手挎超市送的紅布袋,女的戴袖套,男的打赤膊,嘴邊銜著一根菸,把雙肘擱在玻璃櫃臺上。

●李琳(左)日常和老人溝通手機問題。講述者供圖
不提都要忘了,李琳是個賣手機的。2009年,為了當上老闆好找媳婦,他投資一萬多,接手了這家店。婚事成了,生意卻難做。倆人賣小作坊生產的雜牌手機,維修率太高,顧客要退貨,找不到廠家退,把新媳婦氣哭了。
第二年,他們開始賣品牌機。農村老人不太能接受,要砍價:小孩你給我便宜一點,我們沒有那麼多錢。成本1000塊的手機,賣1100,他們非得要800。還得用長期的高性價比打動他們,後續服務尤其要做好。
店在吳邵村十字路口附近,挨著縣道,離張集鎮中心還有10公里。附近有幾個村,李琳估計店鋪能輻射上萬人,每天來去七八十人,來調手機的佔了一成,大部分是老年人——智慧手機下了鄉,年輕人進了城,很多設定不會弄,一路打聽到這個離家最近的手機店。
李琳將這些日常拍下來,剪成幾十秒的短影片,發到網上,今年6月突然火了。粉絲在評論區感慨,說自己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就遇到過類似的問題,被人騙了錢,或忽悠買了新手機。看他什麼都能解決,他們把這當許願池,訴說自己沒錢、沒女朋友、想找工作、搶演唱會門票,隨後寄來一隻真的燒雞。
在老人口音裡,“手機”聽起來像“燒雞”。起初李琳沒有在意,有次給影片配字幕,機器自動識別為“燒雞店”,影片發出後,網友開始玩梗,在各個地圖APP上,把手機店改成“李琳燒雞店”。
70歲的董雲英是燒雞店的老顧客。6年前,她在這裡換了智慧手機,之後總來“維修”。她在李琳對面開店收藥材,也賣農藥化肥,做生意要出去見人,用老年機顯得落後。結果,新手機常有小問題,沒有音、沒有畫面、卡了……
走幾步路,她就到了手機店。跟李琳熟了,啥壞了就找他,家裡的電腦也喊他上門修。兩個兒子在福建做生意,白天電話都打不通,找不到人。這兩年活兒少,村裡倒是多了不少年輕人,不過也不懂手機的操作。
短影片記錄下了這些。去年7月,董雲英到了店裡,說幾天了,手機沒聲音。李琳拿過手機,煞有介事地說,手機沒進水,那就是軟體問題,得刷機,要保資料的話得20塊。下一秒,他把靜音鍵點掉——修好了。董雲英笑了,刷這麼快?

“農村大姐太好騙了”
店裡進來個白髮老太,看上去80多歲,說音量小,跟閨女打電話就“模模糊糊能聽出聲”。
老年機響起“已解鎖”的聲音,李琳拿過來一看,“喇叭沒毀,聽筒毀了……你這個得用奈米技術,得10塊錢。” 他往數字鍵上亂撥一通,再把音量摁到滿格。好了,全程5秒。
“啊?!”老人一層層掀開衣服,翻出用皮筋扎的小布袋,掏出捲起來的100塊錢。李琳沒接,讓她對著鏡頭幫忙喊個引流口號就好。他說上半句——“買手機上哪嘞?”老太沒接住,“上什麼?你的什麼店?”
加入奈米技術這個梗是去年的事。李琳不知道這指的是什麼,也沒去查過,看到同行用這話術掙錢,他搬來,加強影片效果,“反正是大家聽不懂的技術”。老人也不管是什麼,能修好就行。
疫情時,實體店不好做,他開始拍短影片,宣傳自己的服務。以前他覺得做作的免費“修”手機影片,讓店鋪的整體銷量提升了大概40%,助他實現了五菱車換賓士的願望。
董建立就是看了影片找過來。他47歲,在工地乾電焊,穿著一身泥的工裝就到了店裡。大兒子的蘋果手機不用了,“下放”給他,插口毀了,充不上電。李琳幫忙清理了充電口,維修費是一瓶飲料。董建立在工地幹活要用手機刷臉,做什麼單子發給老闆,要靠上初中的小兒子幫忙。這兩年工地活難找,媳婦的廠遷到安徽,90歲的老母親和小兒子要人照顧,他只能留在家。

●董建立(右)去年在李琳店裡修手機。網頁截圖
熟人社會的好處體現出來。董建立家在董家村,離李琳手機店6公里,此後每次有小問題,騎個電動車就過來。一年之內,妻子、孩子要換新手機,他都帶來。一來二去,好多老人家裡種的水果熟了,也特意送來,李琳覺得很有成就感。
漸漸的,短影片拍得沒意思了——有人找來換螢幕,不想給錢,說影片裡都免費。李琳解釋不換件的才不收錢,說不通,得用大家都能懂的說辭:我自家地裡種的可以不要錢,我花錢買來的得收。
一次偶然的“欺騙”,他發現前後有反差,效果更好——開始說收錢,修好後再說免費,老人的表情變化真實,立馬變得很開心,“哎呀,你這小夥子騙我的”。從此,他就開始了“行騙”,影片標題打上“農村大姐太好騙了,秒賺50元”“每天上一當,噹噹不一樣”。
老人看起來很吃這一套。用慣了老年機,他們在智慧機上找不到“返回鍵”,手指滑動不利索,找來讓幫忙解決。李琳接過手機,說這是大活,“像給長城貼瓷磚呢”,收費500塊。老人面露尷尬,還是同意了,最後得知只需給李琳喊一句廣告,他哈哈大笑,假裝在內兜掏錢。
不過,忽悠老人的事多了,他們也有警惕性。為了省錢,只開5塊10塊話費套餐的,資料流量很快用超了,前一兩次李琳會幫忙找移動公司退費,老人搞不清:都是你們騙的錢,要不然為什麼要幫我們溝通?!
騙局是真有,在一款叫“走路賺錢”的APP上。有老人走了兩天,沒賺到錢,來問。李琳告訴他,騙人的,是讓你看廣告。有次碰到個大爺來關彈窗,點了20分鐘還沒關完,李琳都煩了。彈窗來自各個縫隙,比如瀏覽器裡的小廣告“你的手機需要清理了”,他們以為是手機的提示,點進去,好幾個軟體“唰唰”出來,自動下載。

“完了,高度拔得太高”
李琳的賬號火得突然。6月初,一個駝背大娘來修老年機按鍵,他拆開機子修好後,大娘掏出一堆零錢,硬幣掉在了地上。播放量莫名到了一兩百萬,很快,李琳看到幾個營銷號宣傳他的“燒雞店”,讓這條影片躥到了千萬播放量,又來了8萬粉。

●爆火影片裡的大娘。網頁截圖
很多老人不高興了,找過來說太多人看到影片笑話自己,年紀大了不好看。李琳只能刪掉影片。有個內容發出去後,李琳發現大叔拉鍊開了,播放量漲到上百萬,他又趕緊刪了。
去年年底,也有當地營銷號宣傳,讓他增加了4萬粉絲。這次範圍更大,當地電視臺來了,外地媒體也來了。他慌了,“完了,高度拔得太高,我心裡也虛”。
馬上有人在抖音聯絡他,自稱是北京大學的學生,邀請他參加暑期人口老齡化專題夏令營。騙子,他直接說對方,你想騙錢還是騙什麼?對方發來證明,他還是不解,“為什麼要找我?”解釋了一通,最打動他的,是能帶孩子體驗百年名校的人文文化。李琳老家在吳邵村,中專沒畢業就外出打工,修電腦,修空調,修復印機。現在,他有兩個上小學的女兒。
7月,他真的到北大演講,最後說起智慧手機的問題:手機的關懷模式不夠“關懷”,彈窗廣告給老年人帶來困擾和詐騙的風險。彈出的軟體多是各類破解WiFi密碼的萬能鑰匙——老人出門不捨得用流量。鑰匙下載了,卻用不了,裡面又是各種廣告和彈窗。也有老人誤點的,就像病毒似的,它們1變2,2變3,3變5,一直跑下去。
到了提問環節,他沒想到問題很“刁鑽”——如果一個顧客來找你免費調手機,同時又有人來買手機,就你一個人,你怎麼接待?“說實話,我沒這麼高的高度。”他回答,讓調手機的等等,要先把錢賺了。我是做生意的,得養家餬口,他講了又講。
在李琳印象裡,老人來買智慧機多在疫情期間,因為要掃碼,在家也無聊。最麻煩的是幫他們遷移電話簿——這在一個老人的表述裡,叫做保留“舊手機的第一頁”,李琳花了很長時間才恍然大悟,這指的是通話記錄。
老人不識字,不會存電話簿,長期聯絡的手機號只記後4位。李琳挨個撥幾秒電話,再存進去。這時候不能說讓對方自己打,老人會急眼:在你這買手機,連這個服務都沒有嗎?
他們拿到智慧機,鍵盤上最常用的可能是聽筒。在李琳的觀察裡,識字的老人用手寫太慢,不識字的更得用語音轉文字。通訊錄里人最多三四十個,少的就幾個,都是“女兒”“老伴”“他嬸子”之類。微信多用本名,自己的照片做頭像,直接作為識別。在他們手裡,智慧機其實只是加強版的老年機。

●7月,李琳在北大做演講。講述者供圖
62歲的王旭強當保安,因為手機之外的問題找過李琳幾次。有次要無犯罪記錄證明,他去市區跑了兩趟才辦好。再換工作時,他聽說網上就能辦,但問了一圈沒人知道。還有回是下載列印入職體檢報告。
王旭強年輕時在上海打工,幾年前妻子得了帕金森綜合症,治不好,帶回老家照護,很快走了。女兒在上海上班,兒子就在徐州市區,成了家,工作也忙,一年才回來一次。有天,他摔倒在院子裡,肋骨生疼,半天沒爬起來。
那之後,他決定再找個老伴,農村媒婆介紹的沒看對眼,他開始在相親直播間找。和相親物件聊了一個星期,9月中旬他去南京見面,火車票還是女兒幫忙在網上買的。被勸說可能有騙子,他不在意,說反正自己沒錢。
妻子走後,他感到了孤單,下了夜班就打牌,刷手機,午飯用幾種食材炒成一個菜。現在的手機是在上海時買的,五六年沒出什麼毛病,但很卡,他不會下載垃圾清理軟體,還是去找李琳。
“李琳燒雞店”已經成了“政務服務中心”。像王旭強一樣的顧客湧來,讓店裡增設了查工資到賬、交電費、列印二維碼、現金換微信轉賬等業務。最著急的是買火車票,兩個五六十歲的大叔要從徐州到山西臨汾打工,求助買晚上出發的普快。後來,一個老頭問能否量血壓,李琳又放了臺血壓儀。老人沒事幹就過來,量完說好,跟家裡量的一樣。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王旭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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