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徐巧麗 魏榮歡
編輯 | 陶若谷

術中知曉
切除大腿上良性腫瘤的手術不復雜,做四小時左右,方明中途就醒了。他穿著綠色無菌服躺在手術檯,眼皮睜不開,聽到主刀醫生跟護士說“再拿鹽水沖洗一下”。他第一個念頭是做夢,接著才有些害怕,意識到自己是“術中知曉”了。
在全身麻醉下還有意識,且在術後能回憶起的狀態,就叫術中知曉。方明在北方一家三甲醫院做了三年麻醉醫生,去年七八月查出良性腫瘤,手術安排在今年春節期間。主任們還在放假,值班的麻醉醫生和他是熟人,兩人經常一塊兒吃飯。
方明回憶,他當時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在麻醉前,還玩了一會兒手機。手術後躺在病房裡,他開始向負責麻醉的同事求證,“主刀醫生鹽水沖洗是什麼時候?”同事說,兩個半小時左右。他告訴同事,自己聽到了聲音。
在方明的講述中,給他做手術的同事剛來不到半年,規規矩矩按照用量,鎮靜藥用了國產丙泊酚,肌松藥用的進口順式阿曲庫銨。術後討論時,方明和同事都覺得是丙泊酚出了問題——眼皮睜不開說明肌松藥有用,醒得快說明鎮靜藥效不佳,他解釋。
丙泊酚原研藥“得普力麻”10秒起效,代謝快,副作用小,能讓患者快樂睡去,有個代號叫“快樂小牛奶”。它是麻醉醫生用得最趁手的“一把槍”,方明介紹,全麻三要素,鎮靜、鎮痛、肌松,鎮靜藥首先想到的就是丙泊酚。
丙泊酚以脂肪乳做載體,有一股魚腥味,作用是包裹藥物,儲存藥效。福建麻醉科醫生張超觀察到,某國產品牌的丙泊酚靜置一會兒,會分離出油脂層,張超對儲存效果存疑,用前還得“搖一搖”。
之前,方明也用這個品牌的丙泊酚,他注意到病人術後容易提早醒過來。方明是住院醫師,除了科研外,每天起碼做5臺手術。他今年26歲,本科學習藥物動力學,臨床兩年,再讀研讀博。第一次遇到“術中知曉”,是一位20多歲做腹腔鏡手術的女患者,那時他剛工作不久,手術一個半小時,誘導期(注:麻醉分為誘導期和圍術期,誘導期指起始階段)給藥後,圍術期需要持續給藥維持麻醉狀態。
在方明的講述中,他用微量泵推注鎮靜藥國產藥丙泊酚和鎮痛藥芬太尼,維持生命體徵。芬太尼屬於管制藥,沒有納入集採。在手術快結束準備停麻藥時,方明發現病人已經睜開了眼睛。他記得術後問詢時,病人說,術中一直能聽到醫生說話,但是她說不出話來。肚子裡面能感受到壓力,但沒有痛覺。“可以忍受,但有點恐怖。”他轉述病人的描述。
按照術中知曉的處置流程,方明給病人請了心理諮詢援助,但“心裡五味雜陳的”。之後,他碰到從醫20年的主任醫師,問如何處置,主任醫師告訴他,只能增大藥量——用藥指南推薦2到3mg/kg的推速,以前選擇2mg,現在推薦2.8mg——沒超過說明書用藥,也增加了麻醉的深度。

方明兩年前被調派到縣城醫院工作,8個病人做胃腸鏡手術,只有2個值班麻醉醫生。他記得有一次快結束時,病人動了一下。“應該是丙泊酚藥效欠佳”,方明解釋,肌松藥失效也會導致患者體動,但胃腸鏡手術做的是靜脈全麻,只用鎮靜藥,不用肌松藥。
在方明的觀察中,胃腸鏡手術是用到丙泊酚最多的地方。他介紹,一個成年人體重約為60到80kg,丙泊酚用量一般在15到20ml,國產品牌能維持15分鐘,是原研藥的一半。這增加了他的工作量,要在5到10分鐘內重複給藥,保證手術順利。
這會導致另一個問題,丙泊酚有一個副作用是降血壓,方明說。他給一些高血壓患者輸注時間過長,又容易低血壓,得加強警惕,監測血壓,再給一些血管收縮的藥。
輪到自己經歷術中知曉,方明和同事討論覆盤,只想出兩點:一是“加大藥量確實比較安全”;另一個是向科室建議,老人和小孩的手術增加一些監測裝置。除此以外,兩位新手醫生也想不出其他方法。

經驗大考
是藥的問題還是人的問題?福建的麻醉醫生張超從業13年,還是沒辦法回答。他遇到一個35歲的女患者,體重50公斤左右,做無痛胃腸鏡。一般丙泊酚最多20到25ml能麻醉倒,但這次,張超記得,用某國產品牌的丙泊酚,加到40ml才麻倒。
這個女的是不是有吃安眠藥?或者抗抑鬱藥?是不是肝氧化酶體系有異常?或者是否長期接觸到毒品?這種不對勁,他當作個體差異就過去了。
麻醉藥效和個人體質有很大關係,體重、代謝不一樣,對藥的反應也不一樣,“就像一個人的酒量,有人一點點就倒了,有人得用很多才倒”,張超說。根據每個病人的情況,醫生會寫一份麻醉計劃書,列明麻醉方式、麻醉藥的選擇。藥如果不穩定,就會面臨“這批藥是不是得多加一點”的問題。
多位醫生提到,麻醉就像開手動擋的車,醫生是司機,負責把不同的患者安全送到目的地,有離合、油門和剎車,重要的是“掌控”感。這兩年,在一些麻醉醫生和幾位臨床醫生的感知中,失去的就是這種感覺。
2024年夏天,在福建某三甲醫院工作的張超遇到一批集採肌松藥,幾個病人都術後明顯感覺恢復意識了,但肌松沒恢復,他想不通為什麼,猜測是不是膽鹼酯酶缺乏症?一種影響肌松藥代謝的罕見病。去查病人的血,看膽鹼酯酶的值也正常,他才推測,可能是這批肌松藥的問題。
遇到藥物起效時間推遲、出現不良反應的情況,張超也怕被同行說自己操作不專業,“因為拿不出證據,只能說這都是個人感受。”
今年初,南方一家二甲醫院麻醉醫生於婧第一次碰到患者體動。甲狀腺部分切除手術,預估兩個小時左右完成,手術刀剛劃開皮膚,患者右手突然微動,當時手術開始還不到半小時,於婧回憶。
她又追加了2毫克肌松藥,同時啟用吸入式麻藥七氟醚,用來增強肌松藥的藥效——於婧從儀器資料觀測和經驗判斷,這種情況是患者意識沒有恢復,而肌肉張力恢復,“肌松藥代謝時間一般是在40分鐘到1小時,那天在十幾二十分鐘就代謝掉了。”
於婧有些意外。在麻醉誘導時,她根據患者體重計算用藥量,為其靜脈輸入了四種藥的混合劑,其中肌松藥用的是某國產藥6毫克。在普外科醫生崔勇眼裡,於婧是合作多年的老手,患者手動令崔勇疑惑,“按她的經驗來說,不會這麼快就動的。”但崔勇也認為,偶然一例不一定有代表意義,“也可能趕巧了,或者剛好那個藥確實給少了,都不好說”。

在手術室,於婧那天當眾解釋說,可能藥是新廠家或新批號,是自己“對這個藥還不熟悉”。她有些委屈,現在更多使用複合麻醉,三五種藥一起,是為了緩解藥效不穩定出現的新症狀,於婧解釋。
在過去一兩年,她發現常用的丙泊酚出現注射痛的情況,開始加一些鎮痛藥利多卡因或芬太尼進去。通常病人不會知道,於婧會透過各種方式彌補、改善藥效不穩定的情況,否則就是“我麻醉沒有做好”。
在藥代動力學上,國產仿製藥和原研藥的分子結構一致。2018年《國家組織藥品集中採購試點方案》出臺,藥品開始實行集中帶量採購制度,仿製藥進入集採競標的前提條件,是透過藥品一致性評價,即以生物等效性試驗,證明其在質量和療效上與原研藥一致。像上述醫生所察覺到的藥效差異,“並不在分子結構,而是在於仿製藥的雜質和純度”,醫生方明和張超都這樣認為。
紅星新聞報道指出,要證明集採前後藥效的差異,只有隨機對照試驗能令人信服,例如2000個病人,一半吃原研藥,一半吃仿製藥,看對照效果,拿出資料。但在該報道中,西部一家三甲醫院的藥劑科主任坦言,“真正的臨床研究很費錢,花精力,是個龐大的事情,我們暫時還做不到。”
在方明的科室裡,一些有爭議性的案例會拿到會議上討論。他經常坐後排,把複雜難搞的案例記在筆記上,以便更好應對治療。
相比起對藥的信任,如今他更相信腦電圖、心電圖,血壓和血樣檢測儀等等。他也發現,2024年更新的診療指南,也在強調增加一些術中監測裝置,如腦電監測儀,預防術中知曉;定量神經肌肉功能檢測,降低肌松殘餘的發生率。


微調
麻醉醫生既要滿足主刀醫生的需要,又要保證患者生命體徵平穩。如果麻醉藥代謝快,手術快結束縫合時,主刀醫生會要求追加。
方明的困惑是,肌松藥如果加多了,患者鎮靜藥代謝完了,肌松藥沒代謝完全,無法自主呼吸,會有生命危險。他這時會加點生理鹽水,回覆主刀醫生說,加了肌松藥。他解釋,這些微調是保證麻醉的正常進行,只有麻醉醫生自己知道。
對丙泊酚的信任度下降後,方明才想起其他各種各樣的鎮靜藥,咪唑安定、依託咪酯、環泊酚。他會向患者推薦依託咪酯,國產藥,但價格二三十塊錢,藥效比較穩定。或者環泊酚,10多塊錢,但是新研究出來的藥物,也比較穩定。
國產藥並不是每批都不正常,“有時這批藥不正常,下批藥又正常了。”福建醫生張超說。他對藥效的判斷主要依靠資訊的流通,他記得有時科室群裡會發,“最近丙泊酚藥效不行,做無痛胃腸鏡,可能要稍微追加劑量,不然消化科醫生要有意見了。”
麻醉醫生依靠“微調”,保證麻醉的正常進行。
在東北某縣城醫院,麻醉醫生大劉從業已有10年。他經歷的都是2到3個小時的小手術,縣城醫院不會有太複雜的手術。近一年,他發現病人術後甦醒有些慢,再問病人是不是做夢了?很多病人說做了,這表示麻醉深度不夠,大劉解釋。
科室裡討論說,某國產肌松藥維持時間短,他就在術中定個鬧鐘,不等藥效過去,也不等主刀醫生喊,就補一下。去三甲醫院見習,那裡更注重術中監測裝置,做腹腔鏡手術,會有虹膜裝置檢測二氧化碳,但在縣城,沒有這個儀器,大劉說,更依靠麻醉醫生對患者反應的觀察,看看臉色和心率的變化。
他不知道原研藥,也不在乎集採藥,就算藥效有差異,也能“微調”——他本來也不依靠說明書,更依靠實踐和感知。“最近甦醒延遲現象變多,等到再觀察1到2小時,慢慢病人又好了。”對大劉來說,這是外界環境改變了,自己就像在狗窩裡躺著,“不舒服了(藥效變了),就用鼻子拱一拱窩,讓自己躺得更舒適。”

關於麻醉藥副作用的知識,他是在家裡的客廳補齊的。妻子在同一家醫院的ICU工作,需要更長期泵入鎮靜藥和鎮痛藥,因此需要副作用小的藥物。去年,妻子告訴他,一個專家做了實驗,在ICU長期泵入的一種藥,對迴圈系統的影響比較大,同時引發的副作用較多。
大劉本來習慣用這款藥,聽到這個之後,他開始有意識地減少使用。那時候科裡出了環泊酚,他開始嘗試用環泊酚替代,再按照體重年齡,看搭配的鎮痛藥劑量開多大,肌松藥開多大,環泊酚應該開多大。再術後問問病人感受,有沒有術中知曉?是否做夢?醒得透不透?
大概3個月後,他知道了少量推進後會發生什麼,大量推進會發生什麼,給多大的劑量,這個人他可能會發生什麼,“能兜得住底”了。等到環泊酚有了不好的影響,他又開始換藥。
一位湖南某三甲醫院的麻醉醫生稱,已經習慣了集採藥,覺得複合幾種鎮痛藥物的情況下效果還可以。但她提出新的問題,藥物選擇面太窄。學醫十餘年的普外科醫生崔勇指出,現在開藥,被很多東西束縛住——不能老用一種藥,即使覺得藥效好,如果不在集採範圍或者另有同類藥物,會被懷疑醫生跟藥廠有利益關係,要寫情況說明,“不是簡單的當一名醫生”。
另一種聲音認為麻醉科面臨的爭議,不完全是集採藥的問題。南方一家三甲醫院肺移植科主任趙輝稱,他操作的都是全麻手術,七八個小時過程中,至今沒有發現病人提前醒來。對於國產藥的藥效,趙輝承認抗生素臨床藥效有差別,“確實不如進口的,但是這種比例很小”。器官移植術後常用的抗排異藥物,趙輝比較認可國產的。
年初,國家醫保局就集採藥問題赴上海多家醫院調研。關於“麻醉藥不睡”的說法,接受調研的醫院麻醉科臨床醫生介紹,“醫院每個月平均2000多臺手術,麻醉藥在集採前後用法用量沒有大的變化,誘導劑、鎮靜藥、肌松藥等各種型別的麻醉藥都沒有太大變化。”
官網內容稱,瑞金醫院對集採麻醉藥“丙泊酚乳狀注射液”的使用記錄進行回顧性比較,納入了2023年12月和2024年12月肝膽外科病區接受全身麻醉的腹腔鏡膽囊切除術患者。從麻醉全過程看,原研藥與集採仿製藥平均麻醉藥用量無統計學差異。單獨看其中的麻醉誘導期,集採仿製藥平均用量157mg,原研藥平均用量146mg(集採藥品和原研藥品每支含量均為200mg)。在未發現“麻藥不睡”、人均丙泊酚總用量無差異的情況下,麻醉誘導期仿製藥人均用量略有增加,需收集更多資料分析研判。
對於原研藥,春節前方明所在醫院群發了一條通知,科室會議也強調了一次,“如果患者有強烈使用原研藥的需求,或集採藥的kpi完成了,可以開點原研藥。”方明有些猶豫。平時,一些老人和小孩,因為體質原因,方明也會給他們開單子,讓他們去醫院國際部或特需部,或者直接去藥店買。
但投訴也變多了。他曾給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開處方,男孩得了急性支氣管感染導致的肺炎,在麻醉插管之前,得把肺炎治好,否則會加重感染。方明解釋了一大堆,小孩抵抗力差,讓男孩父親去買原研藥,作用小,但被誤認為是“拿提成”,鬧到了醫務處,要他道歉。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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