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下無數次“見字如晤”,他說:“團圓總是稀有的,遺憾才是人生常態。”
記下番客嬸們的牽掛,他說:“所幸,地方夠大,住著兩個人也冷清得很。但放著兩個人的一輩子,就擠得人喘不過氣了。”
寫給去世母親的信,他說:“這些年她牽著我的時候我頂不起天,我牽著她的時候她夠不著地,我倆總是一高一低。”
今年76歲的姜明典是福建泉州最後一位代書先生。在石獅的人民路上,一個掛著“代寫僑信”的小攤擺了幾十年。一張桌子、幾本泛黃的字典和幾塊壓書石,姜明典每天堅持出攤,為海外遊子寫下一句句家鄉的牽掛。
近日,姜明典接受中國僑網“華人故事”專欄採訪,講述他代寫僑信的故事。“以筆謀生,寫信不只是寫字,做生意也不只是賺錢,多得是要學的東西。”他說。
一枝草,一點露
在僑鄉泉州,“十戶人家九戶僑”。歷史上,閩南番客下南洋謀生,將在異鄉打拼的錢連同信件寄回家鄉。閩南語稱“信”為“批”,這些“銀信合一”的家書記錄了海外遊子與家鄉的深厚情感和經濟往來。而幫助僑眷寫下叮囑和問候成了代書先生的重任。
姜明典出生於1949年,從小愛讀書的他初中畢業後因家庭原因失去了升學的機會,沒有繼續完成學業成了他心中的遺憾。
“高中學校在我家附近,鐘聲響起的時候我哭了。我的母親安慰我哪怕是一棵小草也能吸收露水,無論如何,總會有出路。”姜明典稱,“我的父母都曾當過教師,他們教我英文和古文。在母親的鼓勵下,我開始自學。”

圖為福建省檔案館舉行國際檔案日系列宣傳活動。 呂明 攝
姜明典的父親姜意濤從1958年開始為不識字的僑眷讀信、寫信。1967年,姜明典跟隨父親一起寫僑信謀生。最初,他的代寫攤位就在父親的攤位附近。
“父親忙不過來的時候,會將生意介紹給我。”姜明典回憶稱,書寫的內容較為簡單,多是收到錢款、家中近況等日常瑣事。不過回信也有不少講究,比如寄往菲律賓的信件不能直接提及具體金額,只能用白米、布匹等生活物資單位來替代。
“一封信能賺一兩角,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賺4元。”姜明典說,自己熱愛寫作,當時代寫僑信收入尚可,於是決定深耕於此。為寫出讓客人滿意的書信,他早上出門寫信,晚上抓緊時間學古文,用收音機聽英語廣播,還自學了法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
透過不斷努力,姜明典只用不到半小時就能寫完一封信,甚至無需查閱字典,就能將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國家的街道迅速準確地翻譯出來。
58年間,姜明典見證了“僑信”的黃金年代。他說,總忙著寫別人的故事,也很想寫一封信給去世的母親。於是,他提筆寫下這樣一段話:“這些年她牽著我的時候我頂不起天,我牽著她的時候她夠不著地,我倆總是一高一低。”
番客嬸無盡的守望
在積攢了一定經驗後,姜明典帶上裝有紙、筆和大米的舊書包,每月下鄉一次,挨家挨戶尋找需要寫信的僑眷。“如果收到親人寄回來的僑批,村裡的番客嬸都高興得不得了,大家都盼著我早點去,幫她們把想說的話都記下來。”
番客遠赴南洋謀生,留在家鄉的妻子被稱為“番客嬸”。從與丈夫分別的那刻起,整個家庭重擔就落在了番客嬸的肩上,她們一邊操持家務,一邊苦苦期盼丈夫平安歸來。

圖為姜明典在代寫僑信。 陳勇波 攝 來源:受訪者社交媒體
姜明典給很多番客嬸代寫過僑信,晉江後溪村蔡氏的故事讓他記憶猶新。“她的夫家姓郭,是後溪村有名的富人家。早年蔡氏跟著丈夫在菲律賓生活,後來被送回老家。”他說,每隔一個月蔡氏都要託他寫一封信,主題只有一個,就是讓丈夫早點回來接自己。
姜明典回憶稱,村裡人都知道蔡氏的丈夫早已在海難中喪生,唯獨她還在日復一日地寄信。後來,蔡氏的兒子郭國富每月以父親的名義回信,還附帶一筆匯款。
“父親告誡我寫信時要閉嘴,不該打聽的不問,不該管的不管。蔡氏給我看回信,我便念給她聽,聽完後她總是泣不成聲。”姜明典稱,“我沒有告訴她這些信寄不出去,沒辦法斷了她活下去的念想。”於是他在回信中寫下:坐令紅粉青山,轉眼老去,春花秋月等閒虛度。
“2000年蔡氏在獨自堅守了一生的老宅中去世。事實上,真正有勇氣出國尋夫的番客嬸並不多,這樣的努力也難有圓滿結局。有些丈夫願意將孩子接到國外,卻對如何安置妻子避而不談。”姜明典說,在僑鄉,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
下鄉代寫的近十年裡,姜明典的足跡遍佈晉江、石獅的大小村落,見到了無數家庭的離散與悲歡。他回憶稱,自己曾有機會去留學,在收到船票和錄取通知書後他拒絕了。“那時我已經結婚了,不能像過去的老番客把妻子獨自留在家鄉。”

圖為姜明典在與顧客交流。圖源:中國之聲
和蔡天助再次重逢
“33年沒見,我們都還活著。”今年4月,姜明典見到了85歲的蔡天助。“第一次和天助見面大概是在我做代書先生的第二年,那時我常幫他給在新加坡的阿母陳玉英寫家書。”他說。
蔡天助的父親成婚後,在海外又另娶妻,不久後蔡天助出生。蔡氏家族在他父親意外去世後爭奪撫養權,年幼的蔡天助被送回老家,與母親兩地分隔。之後陳玉英也改嫁他人。
在姜明典的記憶中,蔡天助有著因農活而皸裂的皮膚,“他過得並不好,活得像一塊只管立在那的蔡家門牌。”他說,蔡天助的母親會定期回信,並隨信寄來舊衣物、錢款幫他貼補家用。“天助不識字,回信中一直說著對阿母的思念和對團聚的渴望。”

圖為蔡天助儲存著母親寄給他的所有書信。陳勇波 攝 來源:受訪者社交媒體
“最後一次天助要我幫他寫信,是請他的三妹夫寄一張陳玉英的遺照。他的阿母遭遇交通意外,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他也沒有可以寄信的人了。”姜明典說。
至今蔡天助還儲存著母親寄給他的所有書信。再次見到他,姜明典重新將書信念給他聽,讀到一半蔡天助早已忍不住落淚。姜明典說,團圓總是稀有的,遺憾才是人生常態。“走的時候,他還能站起來送送我,太好了。”
隨著現代通訊工具逐漸普及,找姜明典寫僑信的人越來越少。“很多老一輩的華僑、僑眷都已經去世了。”他說,偶爾遇到顧客找上門,他們還堅持傳統,需要他用文言文,寫繁體字,多半是宗族家庭商議如何建房興業、修復宗祠等事宜。
“現在我更多是幫人翻譯檔案,寫寫簡單的法律文書、遺囑等。”姜明典每天依然堅持出攤,時間長了,還會遇到他幫著寫過僑信的客人。“只要他們有需要,我就會一直寫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