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飛劍客
關於山東的“東方主義”
提到山東,許多人第一時間會聯想到“考公大省”和“官本位”等標籤,但從資料來看,這種印象未必準確。例如,2023年各省國考報名資料來看,山東報名人數排名第5,招考報名比排20,省總人口報名比例排名25;另外山東的商業個體戶數量居全國第一;在全國民營企業數量榜單上,山東長期穩居第二,僅次於浙江,兩者幾乎並駕齊驅。
另外是省考,2024年江蘇省公務員省考招錄人數:9470人;報名人數:約41萬人;招錄比:約43:1。2024年浙江省公務員省考共有28.4萬人完成繳費,招錄人數為7206人,整體招錄比約為39.97:1;2024年山東省公務員省考的報名人數為40.1萬人,招錄人數為10569人,整體招錄比約為38:1。
筆者從高中時起就經常看到關於山東的相關討論,無論是藍翔技校、山東電視臺、女性不上桌、還是公務員考試的普遍現象,甚至是“山東某城市”、“山東人”和“山大事件”等話題,幾乎都在強化山東的地域標籤。像“江浙滬人有現代商業頭腦,山東人則偏好考公務員,官迷氣息濃厚”、“中國紅脖、勞保”(恰好德州也在山東),這種說法在類似討論中屢見不鮮,且常常會看到大量“山東IP”與“江浙滬IP”進行對比,當然這個也容易波及到“山河四省”。

《問政山東》節目
倘若按考公人數佔總人口比例作為嚮往體制的指標,其實浙江、廣東比山東更向往體制內,但大家容易盯著山東ip自嘲“回家考編”的段子。全省民營經濟貢獻著80%的就業崗位,幾十萬產業工人在魏橋、信發這些民企提供勞動價值,然而只被輿論記得曲阜孔廟的飛簷。
關於“山東編制熱”和“熱衷吃皇糧”這種現象,雖然不否認山東某些地方確實存在官僚化和官僚主義問題,但這些話題之所以頻頻被討論,也有其傳播慣性。像廣東人愛吃福建人這類梗一樣,一旦形成就容易被廣泛傳播。但如果細究,仍有幾個維度值得我們思考。
一個是多少摻雜了點內部“東方主義”。山東作為儒家文化發源地,這裡的人學而優則仕。這種文化符號在傳播中不斷被強化,甚至成為外省人理解山東的快捷方式。比如《水滸傳》裡宋江對編制的執念被反覆調侃,本質是用現代用語境構歷史。

有趣的是,歷史上,江浙地區科舉進士數量遠超山東,而清朝皇帝硃批裡寫滿“山東人性強悍”“好結朋黨”“習慣抗糧”“好訟”的評語,和今天目田口中“順民”的山東人形象南轅北轍。這種反差表明,所謂“魯性”未必源於文化基因的傳承,更可能是話語塑造的結果。就像膠東人說話像大連,魯西人說話像河南,齊魯大地上並沒有統一的“山東話”,卻被外界塗抹成文化單一的山東人形象。
在公考界,山東人“燃燒軍團”式巡考,讓很多外省考生心有餘悸,產生“山東人壟斷考公”的感覺。實際上2024年河南省考66萬報名人數遠超山東的40萬,但河南考生大多在本省考試,而山東考生如蒲公英般散落到全國各地的考場,客觀上放大了山東考生的存在感。
說某地偏愛考公、編制,很多人其實忽略了一點,即獨生子女結構帶來的家庭決策邏輯。山東曾是除了東北以外,全國獨生子女政策執行最徹底的省份,造就了大量“4-2-1”結構家庭。
這類家庭抗風險能力弱,父母更傾向讓子女選擇旱澇保收的體制內工作——但這不是山東人特性——基本上獨生子女家庭佔比多的地區、獨生子女家庭都有這個特性。相比之下,某些地方如廣東多子女家庭普遍,職業選擇可以“分散投資”:有人繼承家族生意,有人考編,這樣稀釋了考公的集體印象。資料顯示山東獨生子女數量是廣東約四倍,這種結構性差異讓“穩定優先”成為更普遍的家庭共識。
實際上,山東人的職業選擇遠比外界標籤更為豐富。臨沂蒼山人主導上海蔬菜市場,菏澤曹縣包攬了日本90%的棺材產業,青島即墨的服裝商販遍佈全國批發市場——這些“隱形冠軍”下的就業群體的規模遠超山東的考公大軍。
當河南、四川等中西部省份的打工者跨越千里奔赴長三角、珠三角時,山東人可以在縣城甚至鄉鎮找到月薪5000元及以上的化工廠操作工崗位,或守著自家的果園、大棚,實現年入十萬的小康生活。這種“家門口就業”的底氣,源自山東產業基礎。從菏澤壟斷全國90%漢服生產,到臨沂輻射北方的小商品集散地;從濰坊的傢俱產業叢集到青島的家電製造王國,山東的每個縣域都生長著具有特色的產業生態。這些“毛細血管”般密佈的中小企業,構成了勞動力吸納平臺。

山東的就業結構恰好處於“半邊緣”的地帶,憑藉紮實的工業基礎,在化工、機械、紡織等傳統62個優勢領域構築起了“中間層經濟”,看似“土氣”的產業,實際上形成了抵禦勞動力外流的護城河。
例如,膠東地區的農民既能透過種姜賺取每畝數萬元的收益,又能在農閒時到隔壁縣市的工廠打零工。這種“半工半農”、“工農協調”的彈性就業模式,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讓大多數人能夠不離鄉背井。當其他省份還在面臨“留守婦女、空巢老人”的困境時,山東的縣域產業叢集讓這方面的問題沒有那麼尖銳。
值得深思的是,在流量經濟學主導的價值評判體系中,這種發展模式常被誤讀為"保守落後"。當東南沿海建造網際網路經濟帝國時,山東豪邁集團悄然登頂全球輪胎模具行業,傑瑞石油裝備賣到北海油田作業。兩種模式本無優劣,本應形成互補格局,卻在現代性話語建構中被強行劃分等級。實際上,從縣域產業叢集迸發的"中間層經濟"活力,不僅維繫著千萬家庭的完整,更在全球化產業鏈中佔據著不可替代的生態位——這正是山東模式被低估的現代性價值。
山東新舊動能轉換的得與失
在2018年以前,山東的縣域經濟發展相對穩步,未出現太多問題。通常情況下,山東可以從內部挖潛,走產業升級的道路。然而大多數傳統產業都依賴於規模化和成本優先的策略,當然這原本是山東經濟能夠保持工業體系完整性的一個關鍵因素。
山東在化工、材料、機械和裝備製造領域具有世界領先的技術水平,擁有發展新興產業的巨大潛力。舉個例子,玻尿酸這一品類,得益於隔壁韓國和醫美行業的快速發展,市場需求多。山東憑藉其強大的化工基礎,已經掌握了全球80%的產能。儘管產能龐大,生產卻分散在山東省內,形成了無序競爭的局面,行業利潤率下降的很快。

與此同時,山東的勞動力市場也在發生變化。或許山東的傳統產業能夠支援普通技校畢業生在縣城工廠拿著5000元薪資安穩度日,但也僅止於此。從衛星影像來看,各地廠房面積在2014年至2018年基本停滯,這已悄然預示了這種“穩定”的脆弱性。而大量高校畢業生則不得不前往北上深等地尋求更高的薪資溢價。後者往往具備更多網際網路技能和議程設定能力,事實上,他們的流失也加劇了知識經濟時代山東產業話語權的式微。
儘管山東省的民營企業數量龐大,但大部分製造企業正經歷利潤率持續下行的長週期。以煉化、鋼鐵、電解鋁為代表的產業叢集,就像魯菜那樣講究“大塊吃肉”的實在風格,長期支撐著山東經濟的“大幹快上”式工業發展。然而,在碳中和時代背景下,這種發展慣性正讓山東經濟遭遇前所未有的衝擊與挑戰。面對利潤率持續下降的現實,山東必須加快新舊動能轉換,以適應新時代的產業升級需求。

山東揹負著共和國工業化的歷史遺產:全國唯一覆蓋41個工業大類的省份,鋼鐵產能超浙江6000萬噸,電解鋁產量佔全國1/4。很多地方具備重資產、長鏈條的產業特性,註定其轉型要比其他沿海地區艱難得多。
近年來,新舊動能轉換卻成為山東人頗為有爭議性的話題,既要淘汰落後產能以騰出環境容量,又需培育新興產業以填補經濟空缺。這種轉型的特殊難度,在前兩年冬季停工令期間顯露無遺——政策中斷了部分高耗能產業的生產週期,這種政策衝擊在GDP增速上劃出了一道陡峭的折線,傳統發展模式與新時代要求之間的矛盾愈發尖銳。
在一些地方,動能轉換相對成功,而在另一些地方,則付出了代價,“騰籠還鳥”變成“拆東牆補西牆”。具體來說,濟南濟南作為省會城市,憑藉更高的城市能級和豐富的高等教育資源,成為新舊動能轉換的直接受益者,透過引入比亞迪、華為等龍頭企業,打造出又一個萬億級產業叢集,空天資訊、電磁推進等前沿領域佈局初見成效。
青島依託京東方、芯恩半導體等專案,在顯示面板、積體電路等賽道形成突破;煙臺借裕龍島石化基地整合全省煉化產能,萬華化學更是在全球化工領域佔據鰲頭;濰坊在動力裝備、高階化工等領域優勢明顯,規劃了多個新興產業園區,聯合中科院建設研究院。
淄博前幾年因陶瓷、鋼鐵、地煉等產業的關停清理,經濟受到較大沖擊,儘管引進了吉利新能源工廠,燒烤前年也全國聞名,但經濟恢復仍然比較緩慢;濱州有民企第一的魏橋集團,雖然電解鋁產業也受到很大沖擊,很多搬去雲南了,但魏橋底子足,正在往新能源方向轉型。
聊城、臨沂等城市被點名環保問題,聊城有大量焦化、煤電產業關停,目前想從生物產業上有所突破,臨沂把重汙染企業搬遷到下轄縣,同時從淄博濱州那邊接了一些產業,恢復的比較好;菏澤騰退了不少化工、水泥產業,發展新材料、高階化工都有成效;德州則依靠積體電路產業實現轉型,引入多家半導體企業,積體電路產業叢集初具規模。
最後是日照、威海、東營這幾個體量小的海濱小城,日照透過引入汽車專案和承接被其他地方騰的鋼鐵產能,同時大力發展房地產、康養、文旅等產業,成效看起來不顯著;威海一直承接韓國產業轉移和需求,在醫療器械、碳纖維等領域發力,受這波動能轉換影響最小;東營前期被動能轉換騰得很慘,但目前卻是經濟勢頭最好的城市之一,有中國商飛基地,國產大飛機在這裡起飛。

我們能看到的是,新舊動能轉換打擊最大的就是山東集散型產業,2018年以來,“三個堅決”淘汰了10萬以上家的中小企業,傳統制造業工人階級首當其衝面臨轉崗壓力。很多地方的相關配套措施沒有做好,流失的就業沒有及時補充,導致了山東這幾年的人口流出。
動能轉換最狠辣的一刀,是把濱州、淄博、東營的煉化產能往偏離紅線的膠東尤其是煙臺轉移,這場帶著產能保衛戰任務的轉移堪稱斷臂求生——環保高壓下寧可自損八百也不讓南方省份用“不限產”挖牆腳,所以裕龍石化在煙臺的崛起,成為了動能轉換的標杆。這場行動確實保住了山東石化產業的骨架,守住了納稅大戶的根基,但膠東與魯西的產業裂痕已有鴻溝。

當然動能轉換有許多積極的成果,就像上面提到的精細化工,產能整合為精細化工騰挪出轉型升級空間,而在新材料領域,山東形成了碳纖維、陶瓷基複合材料、精細氧化鋁等完整產業鏈條,其中光威碳纖維打破國際壟斷,魏橋輕量鋁基材料領跑行業標準,像德國安邁、日本旭硝子等跨國企業也紛紛來找山東落戶,現在山東新材料產業規模躍居全國首位。精細化工和新材料的發展,也為在新能源汽車、航空航天等領域打開了價值空間。
有人說山東沒有抓住新能源車的風口,筆者暫時疑惑。山東在新能源汽車領域做到了揚長避短。儘管未誕生蔚小理這些新貴,但依託精細化工、新材料領域的壟斷級優勢(玲瓏輪胎、美晨工業等),吸引比亞迪、寧德時代、吉利等建設大型生產基地,形成完整的產業鏈生態。2024年山東新能源汽車相關企業數量已達9.85萬家,位居全國第一。更重要的是,這塊全產業鏈發展也有效抵消了動能轉換裡的負面影響。
在追趕型產業發展層面,雖然電子產業起步較晚且面臨高校學科支撐不足等先天劣勢,但山東還是抓住了一些人工智慧與工業網際網路融合的視窗期,在半導體、智慧硬體等賽道撕開了點口子,比如芯恩在半導體上有突破,歌爾聲學佔據智慧穿戴裝置供應鏈關鍵環節,浪潮伺服器穩居國內市場份額前列。總結是,在追了,在追了。
像網際網路是個高度集中的行業,除了京滬深杭以外,也就是那些本土高校資源非常豐富的城市才行。山東相對比較難喝上這碗湯。這些地方要麼大區中心,要麼高教高地,通常這兩種都是疊加的,但山東在這兩方面都不是——前面也說了,這影響到了網際網路時代的話語權,這也是山東雖然經濟不錯但輿論上容易捱打招“黑”的因素之一。
去年,山東總算緩過來了一些,可在地緣經濟格局的桎梏下,山東的發展似乎觸及了一層無形的天花板。作為非大區中心且高教資源略薄弱的經濟大省,網際網路經濟難破京滬深杭壁壘,高階要素集聚能力難敵長三角珠三角。在國際供應鏈穩定期,這種"北方天花板"效應尤為明顯——既需承擔京津冀環境屏障功能,又受黃河流域生態約束,產業空間被壓縮在有限維度。
然而,穩定的局勢很可能被打破。當前,政策和輿論追捧的新一輪產業方向,在杭州聚焦於軟體端的DeepSeek(是北京還是杭州存疑)、遊科、群核、宇樹、強腦和雲深;在合肥,政策著力推動量子科技;在上海是5奈米晶片、光刻機等尖端製造領域。而與此同時,蘇州、南京、深圳、廣州、武漢、東莞等地紛紛成為媒體“反思”的物件,山東也不例外,甚至能想到是第一個被按著反思的。
山東需要做的,不是盲目焦慮,而是保持住當前的發展勢頭,認識其核心優勢在於,經過動能轉換積累的產業縱深已形成獨特韌性:當全球產業鏈波動時,從高階材料到裝備製造的完整工業體系,恰恰是抵禦風險的比較好的緩衝帶。總之保持新材料、精細化工等領域的優勢沉澱,深耕新能源汽車、工業網際網路等確定性賽道,同時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風雲突變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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